但他们一家尚算幸运的了。激烈的攻城战中,殃及无数平民百姓,死伤甚众。不少人流离失所,无处安身。
河南之地原属南朝,本多南人子民。但数十年来北魏不断迁徙编户和北方少数民族部众来此,促进了当地的民族融和与经济发展,期间统治清明,轻徭薄赋,使得民众在感情上已偏向北朝。尤其李崇治下,官府军队皆爱民如子,即使在最后关头,仍不忘以主帅性命换取城中百姓的安全,更令人感动震撼。
城破前,老将军李崇带领最后一队亲随,骑在马上静等在城门前。
到彦之大军甫进城,看到的就是这个李家军视死如归的英勇场面。
只见李崇拔出战刀来,高高举起,朝天而立。四角望楼上登时出现弓弩精兵,目标直指宋军。
到彦之微微一凛,虽知魏军已是强弩之末,也晓得李家军的厉害,若孤注一掷,他的先锋精锐势必损失不小。
李崇的战刀却始终没有落下,虎目含威,朗声道,“来者何人?”
“大宋朝右将军到彦之!”他为李崇气势所摄,忍不住答。
李崇微微一笑,刀锋自当空划下,平平挥了个半圆弧线,“以汝等性命,换合城百姓身家安全,值也不值?”
到彦之僵在马上,一时无法回答。他大军入城,势必要劫掠一番犒劳兵士,如何能保合城百姓身家?但若不答应,却是道宋军上下包括自己的性命不及众平民,传了出去大失宋朝天威。这老匹夫,真真狡猾!
李崇似瞥得他心事,挥刀架于自己颈上,淡然道,“李崇一颗人头,抵得上这合城财富,你却是信也不信?”
“老将军!”“老将军!”身边铁卫忍不住要冲上前,却为李崇目光所退。
到彦之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如此威风凛凛,虽败犹荣的大将之风,紧张地咽了口吐沫,点了点头,“老……将军的话,在下自然信得过。”那匹夫二字到了嘴边儿,却是无法脱口。他知李崇的用意,若能在阵前“逼”北魏的“战神”自刎,实是大功一件,甚于攻占滑台诸镇。他日回朝奏鸣圣上,各人所得封赏将远远大于今日掠城所得。
“望汝牢记这话……”那双慑人的虎目扫过他,突然提声暴喝,“若不依诺言,妄动黎民,我就是化做了厉鬼,也要取回汝等性命!”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眨眼的功夫,只见血光一闪,那老将军虎躯微僵,仍在马上挺立了许久才匐倒。
战场上静极了,断瓦残垣中燃起的青烟袅袅,熏染着每个人的双眼,氤氲起薄雾,无论魏军还是宋军。
陡然间一铁卫的怒吼,激起了所剩不多的魏军兵士的斗志。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动作起来,势向宋军做最后反扑。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众哀兵斗志如虹,气势如虎,人数虽少却大创宋军精锐前锋营。
至战斗结束后清点魏军尸首,他们惊异的发现没有一个不是兼具多处致命伤的。魏军兵士,竟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与他们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到彦之更是懊悔得心中直骂娘,他答允了李崇不伤黎民百姓,可前锋营仍遭受重创,心中憋闷至极。后想到文帝素忌惮北魏“战神”,回头少不了对他嘉奖,才稍纾解。
当下宋军扫街清户,虽少不了顺手牵羊,总归没有滥杀屠城,或大肆入门劫掠,总算是李崇自刎殉国前为滑台百姓保住了身家性命。
正是五月好时节,那宜园中烟柳新绿,碧桃吐蕊,嫩黄的几枝连翘掩映期间,望之神怡。只空气里尚未散去的淡淡硝味,提醒人们激烈的战事刚过不久。
众将自泗水北上以来始终绷紧一根弦,此时略有放松,不免放声笑语,大樽吃酒。
刺史竺灵秀统率舟师,因魏军自泗水主动退守黄河南岸,一直未能与其水师交上手,懊恼得直拍大腿,“他奶奶的,回头我也向都督请调至陆师。看段宏那小子,自率五万骑兵,那是什么劲头儿!”
霸了宜园主人家女儿的王仲德讪笑道,“老哥怎么能同他比?人家有个好姐姐……”忽想到段氏有望被封为贵妃,忙住了嘴,喝一大口酒以做掩饰。
竺灵秀名虽“灵秀”,脑袋瓜子却一点也不灵光,傻愣愣地冲他蹙眉,“说什么呢?别藏着掖着的,老子可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
到彦之见势便打圆场,岔道,“段小子也没讨了多大便宜去,虽打下了潼关三镇,却眼睁睁跑了个奚斤……够他喝一壶的。”他毕竟是主帅,那竺大愣子见他发了话,只得气呼呼地瞪了王仲德一眼作罢。
便有人在旁接茬,“听说是被人半路救了去,五千重骑精卫,到底是北边儿的哪个人物?”
到彦之缓缓摇头,“只是个从二品车骑将军,但颇受拓跋焘宠信,人称……什么平头儿的。”
王仲德狠狠地唾了一口,“嘿,平头儿,到我这里,”说着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大言不惭,“平了他的脑袋才是真!”
众人哄堂大笑,当下便有歌伎捧了琵琶笙箫出来,漫声唱起了小曲儿助兴。先是几首常见的子夜歌、采桑度等等,最后却有一名素衣女子抱了古琴出列,歌起了建康城中正风行的西州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本是首普通的江南民歌,经过江东才子颜延之的修饰润色后,竟红遍了南朝。一时间街头巷尾但闻吴歌、西曲,悠然不绝,婉转清绮,绵柔峭远,听之令人心动不已。
众武将不解风雅,只觉其好听,又看那歌女美貌,颜色如玉,好色者如王仲德等不免目光蠢蠢,若非碍着主帅于座上,非下场调戏不可。
这时末席上一个小小的文职参军暗暗摇着头,持箸击节,配着那词曲陶醉不已。
他姓谢名灵运,出身士族大家的陈郡谢氏。其祖父为东晋东骑将军谢玄,其父谢王奂,封爵康乐公。谢灵运才思过人,一手文章写得极其优美,与刚才提到的颜延之并称为江东两大才子。他方拒绝了侍郎的职位,时任琅邪王大司马的参军,随宋军北上伐魏。
到彦之瞥见了他极之欣赏的模样,笑道,“久闻谢康乐才名,只我等粗人,无缘见面求教,”几句话倒也说得文邹邹,自己也颇满意,看向左右,“来啊,奉笔墨上来,让江东才子应景题首诗吧!”
诸将莫不抚掌称妙,更有粗鲁些如竺灵秀的,鼓噪地哄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赌局助兴。
谢灵运虽出身名门,在军中毕竟位职偏低,当下依礼而立,倒也不推搪,沉吟片刻,便在案上一挥而就。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却是应西州曲的女子思情郎所作,对仗工整,更有新意,叫人耳目一新。
众将中有稍通文墨的,不免想起了家中女眷,或者未过门的妻子,面上粗砺的风尘中带上丝柔软,颇显儿女情长。
这一来厅中登时静了几分,却听到帘栊外靴声橐橐,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个谢康乐,好个‘君归芳已歇’!”
众人一呆,只觉这声音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熟悉,又隐隐有种摄人的尊贵,让人膝盖禁不住打直,下意识地站立相迎……
还是谢灵运先醒过味儿来,从容行至门边,向来人行下大礼,“微臣参见陛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口中高呼“我皇万岁”,随之叩倒了一地。
侍从近卫的簇拥下,只见一紫袍常服的年轻男子跨门而入,极为俊美的一张面庞,白皙得可媲美妇人。那一双凤眼狭长深邃,略带些沉郁。嘴角儿带着笑意,却只是淡淡,从未到达冰冷的眸中。
“都起来吧!”只是随意地一挥手,眉峰微蹙。
到彦之想起众人刚还在大放厥词,却不知文帝来了多久,膝下一软,险些儿站不起来。
文帝却似毫不在意,笑吟吟地与众将赐座叙话,言谈中虽点到即止,却是对前线情形了如指掌,更问及李崇一事,到彦之忙正色禀报。待说到他打算将其曝尸城头,以摄敌军,却感到那双冰冷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登时心胆俱寒,虽吃酒发了热,仍感到嗖嗖的冷汗自背脊额际蹿出,几要顺流而下。
“那李崇虽为夷狄胡将,尚算得上大丈夫一名。”文帝的语调永远那么清淡,不食人间烟火般,“何况,将他的尸首好好安置在一处……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说最后一句时,眼光已扫向了窗外开败了的紫玉兰,声音飘缈,似从远处传来。
“是。”到彦之恭敬地答道,不敢耽误,忙唤了副将来小声嘱咐一番。这才回到席上,心神略定。
文帝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但这位少年天子既能自皇位之争中胜出,又韬光养晦,不动声色地治死了扶他至帝位的重臣大将,得以揽权亲政。其手腕之高杆,深不可测,更令他等心生畏惧。
伴君如伴虎。他到彦之……也还是小心谨慎地好。
如是想着,一边又望了望文帝的面色,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悄悄、缓慢地吁出来。
(二十八)
滑台城外的清水河畔,木兰和奚斤正在做潜水的最后准备。
“这东西……真的管用?”奚斤再次将口中的呼吸器拿出来,疑惑地对她调着浓眉。
木兰身着黑色水靠,正低头检查背囊中的各样物品,闻言只是莞尔,淡淡来一句,“怎么,怕了?”抬头看向他,咧开嘴乐,“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奚斤果然受不得激将,“谁怕了?”又凑过去看她的背囊,“你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与仙人都有的比。”
“说得对,”木兰道,“嘉就是出世仙人。”笑笑又正色,“准备好了?”
奚斤将呼吸器重塞回口中,点点头。
暮色中,两条人影没入了河中,只一瞬便不见踪迹。
皇帝的骤然驾临让宜园上下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至夜黑席散方才消停。
马夫老黄自厨房包了一荷叶酱肉猪耳,又温了壶桂花酿,乐颠颠儿地往后院走去。
走着忍不住馋虫上来,就着酒壶嘬了一口,皱着眉咂了咂嘴,“北边的桂花酿还就是不如江南的好!”话虽如此,那满脸的皱纹却全舒展开,看得出心中是极乐的。
刚哼着小曲儿走至花廊下,忽觉眼前一黑,被人捂住口鼻拽到身后的柴房中,耳后一阵钝痛,隐约听到有人说,“别伤他性命!”另一个人却满不在乎,“你就这般妇人之仁。”语气里却是顺从。老黄心中一宽,眼前登时黑了下来。
那两人正是木兰与奚斤。虽说艺高人胆大,但他们竟敢不带一名亲随,只身闯入滑台城,更深入到重兵把守的行辕中,却是与木兰一番“特种兵”理论的洗脑分不开的。
奚斤原意是自精兵团中选带数名高手,被木兰否决,“潜入滑台重在快速隐秘,人多不妥。”何况她那些高科技的装备数量不多,又实不宜为多人知晓。
她身着仿生鱼皮水靠,内衫竟丝毫不湿。奚斤却没那么幸运了,因湿衣水滴不绝,怕漏了行藏,故上岸便找了家农户,顺手牵了袍褂换上,此刻又被木兰催着换装,扮作与他身量相当的马夫。
这时有人走近,却是个妇人拉着个半大小子,口中不住低声训斥,“叫你别乱走,偏不听话!咱们一家人还能住在这里,可是你姐姐……”说着悲从中来,竟不能续。
那小儿见母亲伤了心,忙拉她衣角告解,“母亲,孩儿知错了,您别难过!”
木兰听他母子对答,想起家中慈母幼弟,心下不禁恻然。自墙缝中瞥见他们竟是朝柴房而来,便与奚斤使个眼色,两人分守在门侧。
房门打开,那妇人陡见陌生人等,一声惊呼便要脱口,被木兰掩住,在她耳边轻道,“别作声,我们不会害你性命。”她惊疑未定,见小儿在另一人的掌中,只得点头。
木兰稍松开些,问道,“李崇老将军的尸首被安置在何处?”又对她警示地点点头,这才撤下掩口的手。
那妇人眼睛只瞧着对面被制的爱儿,战战兢兢答道,“壮士饶命,我们妇道人家……哪理会得外间诸事?”
奚斤与木兰互望一眼,他对她暗暗摇头,表示这里问不出究竟,别再耽搁时间。她本待点头,忽打量到那妇人微颤的双手,竟白皙柔嫩,绝不似住在柴房的下人,又回想刚才的母子对答,对其身份猜出了三分,“你们是这里的主人?”
那妇人没有防备,期期艾艾地答不出来。旁边的小儿却以为他们要为难其母亲,抢道,“园子被他们霸去了,不再是我家的了!”
木兰微笑,告诉他们放宽心,“这里可有密室之类所在?”
“有,在……”妇人这才脱口,道出他夫妇原来的卧室下有密道,直通藏宝密室。
两人闻言欣喜,木兰看向两母子,略歉然,“得罪了。”
他们恐得要叫,被奚斤一边一个敲在颈侧,昏了过去。这才转向木兰,“今天才发现你这么婆妈,像个女人!”
木兰一哂,也不理他,伏在门边看了片刻,率先而出。
宜园院落重重,几进回转他们才找到妇人所说的主房,奇的是并无人把守。
他们不敢大意,伏在葳蕤枝叶后,定神打量四周。
木兰受过特殊训练的眼睛先适应了黑暗,觉察出两边的厢房有异,取出光波镜来取证。果然,光波感应到左右两侧藏有哨兵,人数还不少。
她向奚斤努努嘴,他会意,长身向外纵去,故碰到灌丛,引得花枝一阵乱颤。
哨兵果然上当,呼哨着夺门而出,向院外追去。另有兵士仍固守,倒也冷静不乱章法。
木兰见是时候,箭一般钻出花丛,直迎冲上来的守兵,施展格斗擒拿手,封喉点|岤,数招内便撂倒那剩余几人。又利落地将他们抬进西厢,这才往主房去。
内间陈设豪华,宽敞舒适。木兰依着那妇人所说摸到了床侧,却感到被衾有几分清冷,似并无人住。更证明他们寻的方向没错。扳动床头上雕刻的团蝠柱钮,地上“吱吱”几声轻响,床前赫然出现了一条密道。
木兰心喜,沿梯逐级摸了下去。那甬道甚长,拐过数弯,才来到一石室中。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她戴了夜镜,仍视若白昼。墙壁上涂着遇火即燃的磷粉,原是为她等准备。本不失高明,恰碰上了从不用火折的她,白费一番力气。透过夜镜看来,五光十色地倒像宴会大厅美丽的装饰物。
室内空荡荡的,只当中一具金丝楠木棺材,牵去她全副视线。
木兰抑住喉间哽咽,向前踏了一步,未落足已觉不妥,急折腰后仰。一支羽箭堪堪擦着胸口飞过,稳稳盯在右侧墙上,矢羽仍不住抖动,足见其劲道之猛。
她吁口气,定睛细瞅,原来近地三尺,皆布有细如发丝般的银线,一碰便牵动墙壁内的机括,发射出暗器。
她微微一笑,提气上纵,跃向室顶,手足缚了万磁石,牢牢如壁虎般贴在顶壁上。如此前行,不一时便到棺木上方。
木兰看好位置,轻轻跃下立在棺前。略犹豫片刻,才举手去掀那棺盖。
这一次,却没有暗器等花样。她带着隔绝性能很好的太空手套,任有什么奇毒,也侵不过来吧?又或者那设立机关者自负聪明,认为没人能到得了这最后一关。
棺中确是李崇老将军。他身披战甲,揩拭得很干净,不见一丝血污。虎目紧闭着,浓眉微蹙,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天下苍生担着忧。棺内有种草药香气,老将军口中含着块名贵玉蝉,这石室内又干燥阴凉,是以多日来尸首不腐。
看来宋人为保全老将军的遗体,颇费了番心思。但也不是什么好心思,无非诱她等来自投罗网罢了。
木兰不及多想,抱拳道一句,“老将军,得罪了!”便轻轻将其遗体缚在背上,再依法由原路而回。
刚摸至密道口,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平头儿……老将军!”一喜,一悲,却是那引敌去而先返的奚斤。
她听得远处有马蚤动声,果决地将老将军的遗体交给他,“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引开追兵。”又交给他小巧的精钢弩,“记得要射在高处,沿索滑下时只需抓紧这个……”顾不得再详加示意,便欲向外。
“平头儿……”奚斤本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