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狄苦协理唐门二十年有余,谁曾给过他一点脸子看?此时被唐十九一顿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偏偏人家句句话都在理,愣是不知如何反驳,只气得手一阵发抖:“小姑娘倒是伶牙俐齿。”
唐狄若挣开孙女的手,怒吼一声向唐十九扑了过去。
唐十九微微冷笑,下了那样的毒,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可真算是江湖名门。足下一点,借力避开几步,教唐狄若扑了个空。
最让人惊讶的不是唐十九恢复武功,而是唐鱼。
唐狄若扑上来的一刻,立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唐鱼突然闪身上前,颤抖着小身板,挡在唐十九与唐狄若中间。
唐狄若傻了,唐狄苦愣了,唐充璃呆了。
唐门的杀手是什么玩意?根本就是主人家的一条狗,想踢就踢想骂就骂,还不用操心它有没有心灵受伤。
这样一条忠犬临阵倒戈,不得不让人吓一跳。
唐狄若咬着后牙床:“让开!”
唐鱼的手在发抖,连带着剑也发抖,身子却纹丝不动,虽然没说话,但是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不让。
坐在高堂上的唐狄苦一看架势不对,向周围唐门高手使个眼色,慢慢起身,缓步上前。他这样一番做弄,唐门众人立即准备,有的手中扣了毒蒺藜等暗器,有的拔出腰间佩剑,正儿八经准备软的不成来硬的。
唐十九一见架势不对,当机立断:“鱼鱼,快跑!”唐鱼微微点头,横着长剑,一步一步往外退去。
十九二话不说,足尖往柱子上一借力,飘出了内堂。
学习这门心法精要没多久,正儿八经实际应用更是第一遭,唐十九一心急,借力过了点,并没有想象中广袖飘飘,恍若仙人一样落地,反而站立不稳,“哐哐哐”地往后倒退好几步。
如果有人走路撞了人,会被人骂:眼睛长后脑勺了!
而现在,唐十九正正可惜后脑勺没长眼睛,于是倒退着,撞了人。
她退步速度很快,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幸亏不疼,伸手一摸,身子下还挺软。
正没弄清怎么回事,抬眼却见唐鱼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天……天舒先生。”
十九一愣,转而感到脖颈子上一道渗人的寒光,缓缓回过头去,正对上天舒那张永远催债一样的白板脸,彻底傻了。
第四十二章 审问(下)
天舒的目光一向就没暖和过,此时更是寒凉得吓人。十九扭过头,讪讪地笑:“对不住我没看见。”
天舒从牙缝里憋出俩字:“起来。”
十九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刚才仰面摔倒时跌得不疼,敢情是天舒这人肉垫子软和。她这样一摔不要紧,冲力连带着本身的重量这样大咧咧地压下来,直压得天舒两眼发黑。
唐十九连忙爬起,扑了扑身上的灰,正要说什么,唐狄若已经气势汹汹杀到。
鉴于天舒敌友难分,唐十九身子一闪,便向旁边的一棵榕树掠去,唐鱼看了看天舒,又看了看十九,咬了咬牙,依然挡着唐狄若的路。
她身形一动,天舒已然看出变化,眉毛一挑:“你真的有抟扶心法?”
唐十九暗暗叫苦,唐门众人已经难缠,再加一个天舒更是雪上加霜,想来有天舒在应该不至于为难唐鱼,当下足尖一点,便向围墙冲去。可惜她身法虽然不满,天舒却比她更快上几分,已然挡住她去路。唐十九左冲右撞,愣是闯不出去。
唐鱼见状不妙,回身踢倒一名唐门弟子,夺了那人的佩刀,远远向十九掷了来。十九兵器在手,顿时有了几分底气。天舒微微眯眼,淡淡扫了一眼唐鱼:“长本事了。”
唐鱼身子一抖,不敢看天舒的表情,专心与唐狄若等人苦斗。
天舒衣带飘飘,站在墙头宛若谪仙,缓缓从腰间拔出长泓,秋光一点指向十九:“你这丫头果然是祸水,待我见识见识真正的抟扶心法,再杀你不迟。”
唐十九狠狠瞪他一眼:“你如何知道我有心法?”
天舒冷冷一笑,且不答话,长泓一点已然向她攻来。唐十九不敢怠慢,横刀在胸。天舒攻势并不十分刚烈,倒像是喂招一般,唐十九心知他故意要看清抟扶心法的概要才将自己杀死,但其中精妙之处,又岂是三言两语说清?
她从未与天舒这般过招,开始还有些左支右绌,渐渐竟然活络起来,出招也越来越快。天舒只觉她手上招数越来越快,内力也越来越盛,不由得轻轻“嗯?”了一声,倒也不敢怎样小瞧。
唐十九的惊异并不比他少几分,此番是她第一次运用那心法精要与人过招,不想竟这般顺畅。然而更让她讶异的,是天舒手上的路数,竟然和她所习得招数极其相似。她越打越心寒:“他怎么会我逍遥山庄的功夫?莫非他去过逍遥山庄?”
殊不知她心中所想,亦是天舒心中所念,此时二人过招速度越来越快,恍若穿花蝴蝶一般,来去自如。一来一去,仿佛并非敌人生死相拼,其招数相近,如同师兄妹之间喂招比试。只是招数相似,但内力却相差甚远,他知道唐十九内力全无,然而此时兵刃相接,却时不时震得自己虎口发麻,倒比原来没有失内力之时更强上几分。
天舒眼中精光一轮,莫非这才是抟扶心法精要。当下杀心大起,只想砍倒唐十九,抓回去慢慢拷问。
他杀心一起,手上招式愈发凌厉,唐十九终究经验不足,好几次都险险被他长剑划伤。天舒内力精纯,下手狠辣,但凡划至,便是断足伤筋的地方。这样不过三十来招,唐十九已觉得气息不稳,呼吸困难。
她手中招式一乱,破绽百出,天舒嘴角含起一个冷笑,便向她右臂刺去——竟是要废去她的右手!
说是迟那是快,唐十九眼见长剑攻来,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比头脑更快反应,向左一避,不想墙头狭窄,站立不稳,那长剑便向咽喉点去。天舒欲留她性命追问心法一时,此时急忙撤剑收力,饶是如此,还是划破了她一大片衣襟。
唐十九脸上一红,左手下意识地捂住前襟,足下站立不稳,直直地从墙头摔下。
再抬首时,天舒的长剑已然点在她右肩处,寒若坚冰的脸上竟带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嘴角上扬,只待长剑往前一送,唐十九这条右手就算废了,再使不得剑。十九紧紧握住前襟,手脚冰冷,却听耳边一声闷哼,是唐鱼不敌多人围攻,身上早已伤痕累累,一直强忍着不出声,适才见十九从墙头坠落,心神意乱,被一把长剑穿胸而过。
唐狄若一向护短,唐鱼虽临阵倒戈,终究是唐门下最有潜力的杀手,是以一直点到为止,不肯真正使出杀招,也正是如此,她才能撑得如此长时间。若唐狄若手下不留情,又在多人围攻之下,恐怕不过十招便已然毙命。
她身上鲜血淋漓,单膝跪地,撑不住地呕出大口鲜血,兀自回头,向唐十九一笑,嘴唇微动,像在安慰一般,却吐不出一个字。
四周全是刀光,寒粼粼地围着唐十九,她却恍若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鲜红,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了这片鲜红。
“鱼鱼!”仿佛撕裂心肺一般疼痛,唐十九不顾一切,便向唐鱼扑去。
眼前白影一晃,天舒比她更快一步,已然将唐鱼抱在怀里,一手贴在她后心,缓缓送入内力。
“谁把她伤成这样?”天舒声调平缓,并不似生气,却泠然叫人心头一颤。寒煞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每一个人,落在了一名唐门弟子身上。
那唐门弟子并非普通弟子,正是唐充璃的三哥,唐哲正。
他手上的长剑刚刚拔出,还在兀自滴血。
唐狄苦与唐充璃原本在远处静观,此时眼见事态不妙,急忙上前打圆场:“桑大公子,小子不懂事,莽撞了,莽撞了。”
天舒道:“是唐家公子,失敬失敬。”
唐狄苦见他语气松动,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唐鱼私下跟天舒习武,但料想桑门不会因一个杀手与唐门交恶,当下笑道:“唐鱼犯了门规,自当处置,还请桑大公子见谅。”
他话音未落,脸上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手血。
回首再看,唐哲义身首已然分离,人头滚地,身子还兀自不倒,鲜血从断颈处喷向天空,一片鲜红。
天舒一手抱着唐鱼,收了长剑,站在墙头,凉凉道:“我的人,也是你们能伤的?”眼角余光扫至怀中,却见唐鱼双唇全无血色,伤口还在不断冒血,仿佛怕被抛下一般,即使在昏迷中,小手还紧紧地握住自己衣襟。他望了望唐十九,略一犹豫,抛下一句:“唐十九,看好你的命,别随随便便死了。”便抱着唐鱼跳出院外,不见踪迹。
此番变故太过突然,唐门众人无不一愣,唐充璃早已被血腥场面吓得昏了过去,唐狄苦看着亲孙子就在眼前被人砍首,不觉手足发凉,动弹不得。
唐狄若自己子女福薄,对弟弟的几个孙子孙女都疼爱有加,此时唐哲正被杀,心中大痛。天舒远去,他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对唐十九愈发痛恨,拾起唐哲正落下的长剑,便向十九走去。
他此时不想要什么抟扶心法,只想杀了这个妖女泄恨!足下踩到什么,唐狄若皱了皱眉,挪开右脚,从血泊中拾起香囊。
十九大惊,她衣襟被天舒割破,适才见唐鱼被人打伤,奔得太快,竟然不觉香囊从怀中跌出!
却见唐狄若反复翻看着香囊,脸上阴晴不定,脚下却止步不前。
“这是……你的?”唐狄若的眼睛红的可怕。
唐十九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么?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不是抟扶心法!你还给我!”
“真的,是你爹娘留下的?”
“关你什么事?你看不到上面那么大一个‘唐’字?”
唐狄若浑身战栗不止,一个箭步上前,扳住唐十九的肩膀:“你你今年十七岁,对不对?十月生,对不对!?”
唐十九被他吓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唐狄若兀然放松了手臂,突然蹲在地上,涕泪横流。他这一哭,倒哭得唐十九不知所措:“你……你干嘛哭啊。”
唐狄若声音发抖:“你你妈妈呢?”
他哭得凄惨,十九道不好不答:“我没有妈妈,我爹爹妈妈早死了,是师父把捡回家养大的。”
唐狄若站起身来,脸上表情狰狞,说不出是笑是哭:“你,你想不想你的亲人?”
唐十九丈二摸不着头脑:“没什么想不想的吧……”
唐狄若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唐十九搂在怀里:“你……你。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你是我唐家的孙女,你是我唐狄若的孙女,谁也不能,谁也不能欺负你。”
这一下大大出乎唐十九所料,刚才还欺负她欺负最厉害的人,刚才还提着剑准备杀她的人,此时哭哭啼啼地告诉她,他是她爷爷!
唐十九挣开唐狄若:“我敬你是前辈,别动手动脚的!”
唐狄若眼泪未干:“你,你,你不信么?你可知,你爹爹,你爹爹就在这庄里。他若知道你未死,一定就肯出来了。”
十七年前,是他亲自出手打伤还在孕中,走投无路的夕颜,当时,他恼她勾引自己的儿子。十七年后,面对失而复得的孙女,唐狄若全然忘记旧事,完全忘记,倘若他当时并无赶走即将分娩的夕颜,唐十九恐怕也不会流落江湖十七年。
此番过往唐十九自然不会知道,只听得他说什么父亲在庄内,电光火石之间,念及唐清流,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难怪,难怪他时常爱怜地看着她。
时常忍不住动手动脚地摸一摸她。
难怪他会毫不保留地将武功传授于她!
原来他不是江湖上拐带年轻女子的怪老伯,而是她的父亲!
唐十九有些将信将疑,但回想起唐清流的表情,回想起唐清流的样貌,却疑不起来。就连她揽镜自照时,也不能否认,她与唐清流的眉眼如出一辙!
心中百感交集,一丝苦意泛上心头——难怪她生得似唐惟七,怎么怎么可能不像?
唐狄若还在兴奋不已,拉着唐十九与唐狄苦滔滔不绝:“这香囊就是最好的见证,我们唐门子孙人人一只。当时清儿送,送那……女子后,那女子便绣上了白头鸳鸯……”他原本想说那妖女,不过在十九面前,不好出口,“……你看她的眉,她的眼,像不像我?更是十足了清流的样子!三弟!三弟!她是我的孙女!我的亲孙女!”
唐狄苦皱着眉,看着欢喜得已经有点不知所以的唐狄若,眼珠一转道:“二哥,恭喜你失而复得!如今十九成了自己人,还动什么兵刃?快快收起来!”
唐十九恍若梦中,喃喃道:“唐清流……唐清流是我爹?”
唐狄若道:“对!就是你爹!你爹身上有毒,现在出不来,不过,不过你只要说出了抟扶心法的下落,我们一家人团聚,你爹就能出来了!”
唐十九一个激灵:“什么毒!?”
唐狄若苦笑道:“戈鞅将你爹害得那般田地,你爹却誓死不肯说出他的下落,宁愿挨着日日一个时辰的噬骨之痛……”
唐十九倒吸一口冷气:“就因为他不肯说出戈鞅的下落,你们你们就给他下毒!他……他疼了十七年?”
难怪唐清流总是脸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竟然是因了这般缘故!
唐狄苦见二哥有些为难,出言解围。他此时言笑晏晏,仿佛刚才死的,不是他亲生孙子!
“先不提那些事,十九说了心法,入了咱们家,就是自己人。”
唐十九倒退一步:“倘若我没有心法,就不是你的孙女?”
唐狄苦皱眉道:“十九,听话!”
唐十九缓缓闭上眼睛,极力抑制住想抽丫一巴掌的冲动,一字一顿:“子孙不听话,就不算是子孙,就要下毒,就要赶尽杀绝。没有利用价值,就算死了,也不足挂齿。这样的唐门子孙,不做也罢!”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唐狄苦:“今日,要么你就杀了我,只要我走得出这个大门,我一定会回来,将我爹带走。彼时,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唐狄若不等弟弟说话:“十九,我我怎么可能杀你你可知,我盼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
唐十九道:“你盼了十七年,却不曾找过我一次,更不曾帮你的儿子解毒。这种盼望,对不起,我不稀罕。”
她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抚掌大笑:“好好好!这种子孙,不稀罕也罢!”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唐十九缓缓回身。
那人一身白衣,站在一片花红柳绿中,一双眸子如寒星如春冰刚化的桃花水。他冲她一笑,那花红,那柳绿顿时失了色,只剩下他。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十九,我来接你啦。”
第四十二章 重逢(上)
唐十九仰起脸,突然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男人,依然带着黑丝面具,却不经意地,说出了那样宠溺的一句言语。
只在愣神那么一瞬,唐十九已经被人抱起,跃出了唐家别院。
沈云谈不是傻子,唐家那么多人,能逃干嘛要打架?何况唐十九是唐家血亲,万一伤了哪个,以后见面总不太好过。
唐十九被沈云谈抱在怀里,只觉得心一寸一寸冷下去。
他还是戴着面具,他还不打算跟她说明真相。
沈云谈在一片桃花林中,将十九放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亮光:“十九,我有话对你说。”
唐十九冷哼一声:“我是应该叫你沈云谈,还是叫你神隐?”
沈云谈错愕一分,尴尬笑笑,伸手取下面具:“你已经知道了……”
自从被唐鱼掳走后,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近在眼前。倘若她不知道她是神隐,此番见到这张脸,定然会扑入他怀中,好好地哭一场,狠狠地抱着他。然而此时,她只觉得,那张脸虽然近在眼前,伸手就能碰到,却遥不可及,恍若两个世界。
她低头沉默不语,沈云谈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胡乱解释:“我来晚了,你别生气,唐家别院太多,实在不好找……”
唐十九摇摇头,她似乎在生气,又似乎没有生气。
沈云谈有些着急,柔声道:“十九,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别生气了,好吗?”
唐十九缓缓抬起头:“神隐,谢谢你救我。江湖很大,未来很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唐十九定当全力相助。”
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中,沈云谈的脸皮抽了抽:“十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师父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救了你,下次有机缘的时候,一定要偿还。”
“我……算别人么?”他低下头,俊秀的脸上蒙了一层颓败。
唐十九嘴唇动了动,那声“算”始终说不出口。他脸上出现的那种受伤,脆弱,让她心头砰然一动,仿佛他还是那个浑然不会武功,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笨痰盂。
不过那么一瞬,沈云谈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不敢再碰她的手,只站在一旁低声道:“你师父说的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在逍遥山道救了我,这份恩情,我还你一辈子。”
唐十九别过脸,声音哑了几分:“随意。”
沈云谈叹口气:“你身上还有毒没有解,我总得……看着你把毒解了再说。”他看唐十九?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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