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缓缓流出。
时而缠绵绯恻,时而荡气回肠,时而高山流水,只听得人人入神,鸟儿忘返。明日没料到随口一句话,竟让他抚了一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易山发觉明日面色忽变,呼吸不稳,再听着这支曲子,心知有些不同。便拿了那件雪貂大衣给他披上,寻了个借口走到船头去。
山色隐然如墨,湖面波光粼粼。夜风蹑足潜入。琴音飘飘,幽咽如情人低诉衷肠,高吭似将军策马出征。修长如玉的指尖滑过琴弦,俊秀妍雅的男子素手低眉。
一曲终了,建成抬头一笑。慢慢走了过来,站在椅边俯身看着明日。
伊人玉容仿若轻云蔽月,飘若流风之雪。
建成轻声道:“你若叫我跳进这湖里,我也当即跳进去。你若喜欢这万里河山,便待我打下九州八十一郡,拱手与你!只要你开心!”
一惯冷静无波的明日,心中竟是一慌,匆忙别过头去。
波光映出一立一坐两个身影,在水中交织跃动。
轻叹一声。
建成转身挥了下手,刹时间花灯如海,亮如白昼,灿若晨星。
“你看,”建成扶着椅背,一手指着画舫檐下随风轻摆的各色灯笼,“漂亮吗?我最喜欢花灯了。你瞧,那山上也有。”建成俯身在明日脸侧,遥指群山。
明日睁大眼睛。一望千顷的湖面瞬间波光晶莹,默默冷山化为人间仙阙。
建成推着明日慢慢往各处转去,边走边指着画舫上各式各样的灯讲给他听。
“这是讲的刘邦起义,你看,有白蛇呢。这个呢画的是赵子龙长坂坡救阿斗……”
“好好的赵子龙倒画得像张飞了。”
“说的是,这个没画好。喂,这个谁挂的?过来换了……”
“唉,我又没说让换。那个是什么故事?”
“那可是最美的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的洛神赋。”
建成突然俯身在明日耳边柔声道:“现在发现错了。你才是最美的。你不像凡间的生灵,是天上的仙子。”
明日红了脸轻吪:“又来胡说……我可恼了……”
建成笑道:“你若恼了,我岂非连心都得碎了。”
“你还来……”
“明日,快看。”
对面山上轰然巨响。
建成遥指处,银光忽现。天上抖然炸开火树银花,映得整个湖面流光溢彩,华美绝伦。
建成高兴地推着明日到船尾,二人仰天观望。只见几轮火花过后,突然寂静了一下,紧接着又有四五声同时炸响,一个巨大火球携带团团火焰,拔地腾起,“砰”地几声巨响之后四散开去。烟断星河,宝辇回天,一张眉目如画的绝美容颜赫然出现在夜空上,凌驾寰宇。星汉失色,朗月无光。
明日惊呼一声,大为震动,脉脉看着那幻化出的自已。建成也激动不已,痴痴仰望着。华丽的烟光点点散尽,化做漫天银雨,滴滴落入人间。
建成慢慢转到明日面前,单膝着地。
潋艳层波的双眸紧张地放大。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花火而通辞……”
明日只觉肠断销魂,却又莫名地害怕他再说下去,只是捂着心口。
“我……”
金光一闪。话未出口,建成堪堪躲过迎面袭来的金线。
“易山……”
“怎么了?”易山跑进来只见建成半跪在明日面前,而明日右手还拈着金线没有收回。
“这会子又是玩儿的哪出?”易山两下一看,“逛了半天,我看天色也晚了,都起风了。大公子,爷,不如咱们先回吧,留些好景致以后再来耍。”
建成拧眉望着明日。从来没有人,让他李建成,这样万般眷恋。从来没有人,把他这样拒之门外。却也从来没人,让李建成想要狠狠抓住,却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动他。
明日默默收回线,易山扶起建成。一行人沿来时路,举火撑灯,慢慢离去。
繁华散作微风。
“你知道为什么雪天会开出红梅吗?”建成在马上,隔着马车软帘,轻声说。
静静的,没有回答。
建成轻轻一笑,仰望那轮冷月,
“它们的前世本是白梅。但红尘是一片战场,而它们落败了。血染沙场。历尽前世今生,不肯洗尽。泣血重生。”
车内的明日静静听着,伴着叮咚的车辙声和踏踏的马蹄音。
建成傲然一笑,
“可是,没有人可以不在乎红梅。因为冬天里,只有它们能开出鲜艳的红色。”
软帘内。莹润的淡红色唇角,绽开一抹艳绝天下的浅笑。
月光依稀,照尽多少良人离合?
次日,李建成没有再来。
到得第三日早上便有仆人送来一封信和几件精致用品。
“大公子这会儿想必已经上路了。难为他一个大将军,还巴巴地让人送来这些用品。”
易山说着话细眼看去,只见明日自看完信便厌厌地坐着,不看书,不下棋,只是对着窗外面怔怔想着什么。
将军一去音容远,空使兰台公子,抚素弦。
琴音却被李渊的来访打断。
看着明日喝过一盏茶,李渊问道:“公子是否染恙?看着气色不大好。”
明日淡淡道:“多谢国公。明日很好。唐国公无须犹疑,宇文化及已经快要等不及了。只须等他行动,便可借机登高一呼。”
李渊点头:“只是万一那王世充和李密趁机来袭……”
明日冷笑道:“此二人是必定会来取利的。”
“如此一来,我们便是腹背受敌了。”
“因此国公必须结交一个人。”
“何人?”
“西突厥始毕可汗。”
李渊恍然道:“公子高见!只是……此人受先皇封赏,不知能否为我所用?”
明日抿嘴一笑:“只须两人出面,再加国公修书一封,始毕可汗即始不为我所用,只要他不助宇文化及,您就能安心定邦了。”
“此二人,必然有一位是我的夫人了?”
明日点头道:“另一位,便是刘文静。”
二人秉烛商谈至深夜。
临告辞,李渊道,
“建成前些天又来打扰公子了吧?我已经责骂过他了,公子勿怪。他虽是我长子,跟两个弟弟相比起来,却生得像最年幼的。呵呵,想必是自小我和夫人太宠爱他了,养得性情乖张,行事任性。如今让他去守洛阳,也是让他成长。这一去,便不会再扰公子清静了。”
明日淡然一笑,只做不介意。
静夜如水,寂静绝声。
易山三催两催的,明日才算搁下笔。易山服侍他睡下后,便回了隔壁屋子。才刚躺下一会儿,却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里跑来,连忙穿好衣服出去一看,只见李居提着灯,和李渊正急冲冲地往这里跑。
还没到跟前儿李渊便急着问:“公子呢?快,我有急事要见公子。”
易山情知有事,也没再多问,连忙跑进去通报。
李渊满头大汗,见着明日便颤声道:“公子,建成昨夜在滁州遇刺……”
明日脸色棸然惨白,死死盯着李渊。
“刺客专用淬巨毒的暗器和毒箭。肩上、胸前中了两处,虽不是要害,可却要命。大夫们竟没有一个解得了毒。公子医术高明,能不能……”
明日深吸一口气,抬手拦住李渊:“这就动身。”
堪寻访
李渊披甲上马,护在车外。一行人不眠不休,提心吊胆地连赶一天一夜路,昼夜兼程才到了滁州。
锦衾纱帐里。
那个曾经在球场上飞奔的人,曾经抱着自已的人,如今却只是双眼紧闭地躺着。俊美白皙的脸上笼着一层死灰色。一对秀眉不安地拧着,似乎坠入黑暗的梦魇。
明日的体力急剧地消耗着,换来建成脸上的紫黑色渐渐褪淡。许久之后,明日才收了针,无力地靠回椅背,微喘着对李渊说道:“配制解药已是来不及了,他心脉中毒不浅。 我只能强行逼毒了。只是尚需配出解药才能除尽毒害。”
几句话说完明日已是气息微弱,李渊急忙上前几步,伸手抚上他的后背。明日一愣,一股深厚延绵的真气暖暖流入体内。半晌李渊收了手,明日这才又慢慢转醒,略一颔首,提了笔写下一些必办事项和所需药材交与易山。
“国公,我想看看那些暗器。”
李渊命人端了上来:“看起来都只是些寻常东西,不过这些人却都是些武功颇高的死士。依我看,他们是埋伏在路上等着建成的。”
明日看了看盘里,问道:“大公子出事地在哪里?带了几个人出去的?”
建成的随从小厮唯风答道:“大公子捉了一对丹顶鹤回来,离此处约五里地。当时只带了两名侍卫,因是半夜了,他也没招呼其他人。不曾想回到半路时便遭了袭。”
李渊气道:“行军带兵之人居然半夜跑去捉什么丹顶鹤玩耍,太不知轻重了!你们怎么跟的?”
唯风忙回道:“大公子说丹顶鹤头上一抹红云,极为美丽,要去捉一对来送个朋友玩耍。属下们都劝阻过了,谁想他竟趁我们去睡的时候跑了出去。”
“偷跑出去!他什么时候能像世民那样成熟稳重,我便放心了。”李渊又气又疼,扭过头来却见明日右手食指轻扣唇上,初现愁容。李渊心头猛然一震。
“一般江湖宵小如何得知大公子今夜会去捉鹤?遇刺一事,还有何人知晓?”
李渊吸了口气才回道:“我原有些怀疑是瓦岗寨所为,如今暗中命人查探着。此事除我以外,还不曾传出去,只有他们几个知道。”
“瓦岗寨离此虽近,也有暗杀建成的理由,但却从不使毒。更何况,这种毒十分诡异复杂,不是一般江湖术士能配得出来的。”
“莫不是宇文化及?”
明日道:“国公可命人暗中传出消息,只说大公子遇刺,传言现已身亡。”
李渊沉吟道:“这个消息一但传出,万一洛阳军心有变……”
明日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谁先攻打洛阳,谁就是主谋。若无人敢来攻打,那么刺杀建成的就不是敌人,而是身边人。”
李渊盯着那面沉如玉的容颜,许久才默然告辞离去。
淡然春意,枉自芳兰幽芷。冰弦写怨,空得两眉愁。
连日里易山和明日忙忙碌碌配制解药,照料昏睡的建成。李渊每每过来探望,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脉象虚而不弱,毒气渐褪,却怎地还不醒过来?”易山一边给建成换药一边说:“爷,才刚国公来过,瞧着大公子没醒,您又在调息,便留了句话给您就走了。他说‘天声杳,微妙近’。”
明日皱眉不语。
易山突然低声唤道:“大公子……”
“爷,他……”
“怎么了易山,我看看。”
易山忙推了明日过去,只见建成额上冒汗,口中喃喃喊着什么却兀自不醒过来,只隐隐听见两个字:“明日……明日……”
易山心头一热,强笑道:“快醒了。”又轻唤了两声,建成才慢慢睁眼,看了眼易山,又合上眼皮,哑着声音道:“着实糊涂了。水。”
“大公子,水来了。”
易山小心扶起他身子。
建成接过杯子正要喝,突然一震,揉了揉眼睛大叫:“易山?!”
定神一看,顿时清醒了,嘶哑着怪异的声音嚷着,
“你在这儿?!那我在哪儿?”
易山笑着扶他坐好。伤口疼得建成冷汗直淌,呲牙咧嘴地喘着气探头张望。
只见一双波光滟滟的眸子正在易山身后看着自已。
建成瞪大眼睛:“我可是到了天上了?”
易山递过去碗:“您也消停消停吧。”
建成喜出望外,也顾不得疼不疼、苦不苦的,易山让他喝什么药他张嘴就喝,两眼不离明日地盯着看。
翠袖轻拂。明日搭上建成手腕,轻吪道:“统共没见过这样带兵的。”
建成七魂早散了两魄。
“天天受伤又何妨?”
李渊心事重重地坐在明日面前。思索半晌,才长叹道,
“世民的玄甲军名动天下,卧虎藏龙。”
明日静静看着他。惊人心魂的一点朱砂荡开的不仅是倾城销魂的绝美。他周身都清冷如沐月光,却隐然生威,令李渊为之心颤。
“公子,李家站在风口浪尖上,稍一行差踏错,便是满门被诛,死无葬身之地。李渊怕的不是自已的生死,而是……”,沉重却无奈的长叹,“我的妻子,和建成。”
明日垂了明眸,
“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你是一个好父亲,好夫君。”
李渊摇了摇头,
“我不是好夫君,我没有让建成的母亲过过一天安心的日子。我也不是好父亲。天下人都知道我有三个名动天下,功绩赫赫的儿子,却不知这三个儿子,像宝马一样,纵横了九洲华夏,便再难收回缰绳了。”
窗外传来唯风的声音,
“大公子,你才刚下得来床,不能舞刀弄剑的。小心伤口开了……”
“那是别人。我可不一样,瞧好了……”
一阵跑步声远去,只听唯风还在喊“救人啊……大公子打人啦……”
李渊无奈地笑了,
“我一直把建成带在身边,不是要他成多大的伟业,只是要保护这个唐国公世子。他……跟他母亲长得很像……”李渊自嘲地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能在公子面前如此坦白。失礼了。”
明日轻轻一笑,
“你想放一个,救三个。”
“只好如此了。”
“这只是妥协。”
“建成的命运,恐怕生下来就被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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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陪着小心回答明日和李渊问话,巴不得李渊赶紧走,面上只做乖乖任李渊责难。心里盘算着怎么多让明日留几天,或是寻个伤重未愈之类的借口不去洛阳了也好。
正自胡思乱想着,只听李渊说道:“北有始毕可汗相助,南有王世充、李密互相牵制,正是宇文化及的末日该到了。”
明日摇头道:“宇文化及早晚必行自立,到时再拿他不迟。倒是这个局面机不可失,国公何不趁隙进取关中宝地?”
李渊轻击桌案,喜道:“公子果然气魄非凡!这招的确出人意料。只是李渊还拿不定主意,若真打的话……”
建成问道:“怎么了?”
李渊看了眼建成,轻拍了拍明日肩上,便走了出去。易山推着明日随后跟了去。只留下建成目送二人背影,若有所思地坐着。
挨到李渊回去之后,建成凑到明日身边问:“父亲这就要回太原了,你会不会跟他一起回去?”
明日侧头道:“洛阳重镇,事关全局,你必须留守。”
“为什么不叫世民?”
“这是你父亲的安排,却跑来问我。难不成你还想去打关中吗?”
“换作以前,我是一定会选择守住东都的。现在只觉没劲了。”
明日难住他的话,道:“你必须守住洛阳。”
建成有些诧异。将茶一饮而尽,擎着杯子黯然不语。
守得住天下名都,兵马重镇,却末见得守得住你!原来争权夺利,群雄纷扰,竟是如此毫无意义,如此虚空。你分明在我眼前,却因为父亲,因为你的顾虑,不肯给我一点表明心迹的余地……
“周幽王是满足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