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手划脚,走来走去,眉飞色舞地讲着。偶见明日唇角轻轻上扬,他会激动不已,陶醉得几乎要捧出自已的心脏,看看还是不是在跳动。
嚓嚓嚓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开启声又响起。
二人停了话,扭头看去。
来人脚步不稳,却急急忙忙,边走边喊,
“明日,明日,你在哪儿?”
明日看了俟弗利一眼,静静地说,
“建成。”
“啊,明日,你怎么样了?这儿这么黑。”
建成的声音有些低沉。明日听得出来他状态很不好,似乎很累。
建成说完室内便响起规律的“笃笃”声。
“明日,你伤怎么样了?还谁在这儿?”
一豆如荧里,建成柱着一根黑木拐仗,蹒跚走来,俊美的轮廓渐渐走出黑暗。浓郁黑亮的长发凌乱地披在两侧,一跃一跃地在背后摆动着。桃花般滟滟的双眸,有着粉红的颜色。
建成抬起头去看明日的时候,明日的眼中波光闪耀。暗弱的光线里,明日有纯净的白。
俟弗利下意识地从明日身边退开,让建成走近。因为这两个人,好像本就应该在一起。
建成拉住明日的手,
“烧伤了!还疼吗?”
明日低头看了看自已缠得满是纱布,无法弯曲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疼也没关系,把我的手给你用。建成说着,挨着明日坐了下来,轻轻揽住明日的肩。
建成感觉到这具单薄的身躯轻轻抖了一下。于是侧过身子,细细打量明日。
明日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很亮,很深,很美。
建成有点慌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伤得很重吗?”
寂静的地室里,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明日闻得见牡丹的清香。很淡很远,只有明日能感觉得到。
建成焦急的眸子里,映出明日苍白如纸的容颜。
“建成,”明日的声音若有若无地让建成惊慌,“欧阳飞鹰,会不会死?”
“是我不好,打伤了他。但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建成说着话,定定看着明日。
“你答应过让我给你解毒。”
明日的眼波像水一样流淌到建成心里。
建成笑了:“等你好些吧?我人就在这儿呀,哪儿都不去。”
“我反悔了。”
建成僵住了宠溺的笑。
“……你在说什么?明日?”
这一瞬间,俟弗利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他默默听着似乎已知道结局的对话在这两个人之间缓缓接近最纠心的痛点。
明日的声音,冰冷得像火焰,吞噬着两颗心,
“在我来得及救你之前,你会杀了家父。所以,我要先救欧阳飞鹰。”
说出这些字,明日清楚地感觉到从胃的底部,泛出痉挛的酸涩。
建成甚至不懂得收回僵硬的笑容,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纯净得像孩子,
“我可以再点|岤,元千凤拿我没办法。我不杀你父亲。你会救我的,我不要变成虫子。”
建成的脸颊还残留着邪魅的浅浅酒窝。
明日终于移开了视线,单薄的声音毫无保留地说,
“我不会让四方城的基业毁于一旦。国君不能沦为囚徒!”
建成吃惊地望着明日,然后疑惑地转向俟弗利。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搂在明日肩上的手,阴郁着脸站了起来。
你等我!
建成只说了三个字。
趔趄着往外走。
身后的门,发出笨重的声音,缓缓开始关上。
建成混乱着。在石门将要扣严的时候,隐约听见门内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可汗,药里还差两钱秋菊……”
祭天之夜
萨满教的祭天仪式,并没有固定的日子。只有当部族发生严重的危机,比如战争,灾荒,疾病等等,萨满教的巫师,突厥、鲜碑的王室,才会举行如此庄重的仪式,正式向上苍祈求。他们相信他们是坚忍的民族,上天已经给予了他们狼一样刚毅的体力和智慧的结盟,所以,他们不可以过份地贪求上天的恩赐。
三十年来,仅有过三次。
一次,是三十年前,瘟役横行。
一次,是二十四年前,暴隋大举征讨突厥和鲜碑。
一次,是二十年前,始毕可汗继承汗位。
今晚的这一次,是因为天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和俟弗利可汗,均无子嗣。突厥陷入了汗位纷争的分裂。各部落的汗王四处纠结兵力,明争暗斗。导致对外战争接连受挫,五万大军困在了四方城“清水县”,进退不得。突厥与鲜碑血脉相融,唇齿相依,这场夺位混战也使得鲜碑惶惶不安。
十丈高台之上,空无一人。四周有巨大的铜鼎,燃着随风而舞的火焰,长信喷吐出的尖锐形状,不断变幻。在萨满教里,火来源于天界,能洗涤污秽,驱散恶魔。
吞吐跃动的火焰上方,有大片灰色的云,被猛烈的风吹得来去不定。弥漫四周的还有三三两两的桃花花瓣,尤如狂絮。
黑色巨石搭建而成的古老祭台之下,半中央设了一处祭坛。领头站着始毕可汗。他的身后,是俟弗利和一众部落可汗。他们身着印有各自部落图腾的华丽服饰。
祭坛在空中延伸出很大的一片宽阔场地,然后瀑布一样向下倾落,是陡而高的百级石阶,通达地面。
这里,便立着一些得以参礼膜拜的王公贵族官员和民众。
明日被元千凤推到了地面上的人群里。他在右侧。
建成被装扮成了突厥人模样。无论是突厥、西夏还是中原,建成总能给人意外的惊艳。建成一脸冷漠地站着,踏着孤独的华丽。他在左侧。
欧阳飞鹰也是一身突厥人装扮,紧挨在建成身边。紫虚魔功被破,内伤遭受重挫。他显得有些落拓。他们两人的周边,挤着数十个人。
明日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元千凤他们的人,身手不凡。以建成现在的伤势,只能同时对付两个。
建成他们的位置离明日和元千凤很远。这个场地呈椭圆形,空旷得苍凉。
椭圆四周立着几队披坚执锐的侍卫。
低沉的皮鼓和清脆的银铃节奏响起。
北面,缓缓抬出一乘金辇。一位身着法衣,面戴神具,手执银质法器的大祭司立在木辇之上。
面对萨满教最伟大的巫师,众人肃立。
大祭司赤着脚迈下圣辇,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缓缓踏上陡直的石级。黑色的法衣长长地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脚步,波浪一样翻滚着,淹没了他脚下线条粗旷的石面。
鼓声开始激跃。
大祭司带着一身统摄人心的空幻,登上祭坛。
他转过身来。人潮像被摄走了灵魂一般,跪伏下去。
明日全身裹在白色的狐裘里,手中暗暗握紧了那把精巧的小弓弦和一支箭。
这是刚才在路上,元千凤突然放进他手里的。元千凤没有说用处在哪里。他很快地拉起明日的狐裘,盖住了弓箭,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失去所有内力的明日,弓箭,的确是最佳武器。
大祭司的视线穿透狂风乱花,落在了明日身上。
唯一一个没有跪伏膜拜的人,端坐椅上。
明日沉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舞动的火光里,明日感觉得到那两道视线里有暗潮汹涌的冰冷。
干净透亮的明月高悬在祭台上空。
大祭司古怪的吟诵里,乐声渐趋紧张。
明日感觉得到建成瞟过来的目光。他没有看他。
残花纷飞。
月的下方,或者说前方更确切,从左侧蓦地飞出来五条色彩缤纷的长练。五色长练绚烂如彩云,它们的未端尚在月光和众人的目光中延伸时,一抹娇怯袅娜的人影踏着彩练不紧不慢,翩跹而来。
大风卷着桃花瓣儿扬得她长发飘飞,衣带招展,更显身姿曼妙。没有人看得清她的容貌,虽然她没有戴任何法具。但掩在半空中的高台之上,且众人也只能依稀仰望,却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个绝代风华的佳人。她必然有着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她的身姿如优雅的白鹤又似盈盈落叶,在如华的月光和妖娆的火焰中,轻轻降在高台正中央的大鼓上面。鼓是中空皮质,她却没有让它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周遭的人群,甚而连祭坛上的贵族们,都好似迷乱了。人们情绪激昂,不停地高声念着祈语,越念越快,身体扭曲摆动。
她静静地背对众人立着,慢慢向上展开双臂,伸向天空的方向,长袖迎风独舞。她仰起精致的头颅,长发在背后如密叶青罗铺展至鼓面。
零落飘飞的花洒出冷艳的舞台。
大祭司手中银铃“叮叮”转出两声。
鼓面上立时应出“咚咚”的沉响。她屈腿,长练翻腾飞跃,霓裳四绕,乱落天香。
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
这就是蝶祭舞。
人群狂热地随她扭动着,脚下踏着鼓点,嘴上呼喊着,有的人眼中已含泪,有的已落泪。
明日感觉到蝶祭舞,是冷冽的。她的舞步摇漾招展,飘然如仙,令人眼花缭乱,明日却从她如此纵情流畅的舞姿里看出孤傲,冷酷。
若非孤傲,她不会如此纵情,毫不在乎跪在她脚下的众生。
若非冷酷,她不会在俟弗利将淬巨毒的刀子插入始毕可汗后背时,双足踏出的鼓声没有丝毫异常。
俟弗利迅速从哥哥身上拔出刀子。血柱喷得他满脸满身。
地上众人只看见祭坛上的人忽地围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们依旧随着乐音的节奏,接近痴狂地扭动着。鼓面上,蝶舞祭天,宛若伟大的腾格里降临。
元千凤倏地一闪,飘向祭坛。几乎同时,建成和欧阳飞鹰一个舞剑,一个挥掌,翻身杀向围住他们的高手。
神圣地参拜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惨叫连连,呼喝厮杀。
明日静静坐着,纤瘦的身子裹在没有温度的狐裘里。孤兰清芬。
建成霍地向后仰倒,剑光一闪,鲜血四溅,硬生生砍下对方一条右臂。欧阳飞鹰伤重未愈,内力无法聚集,两面受到夹击很快便危机重重。
突然,四散奔窜的人群里,几人断喝出声,向建成、欧阳飞鹰急驰而去。是方才立在外面的侍卫。
其中一人手握弯刀奔向了明日,到得跟前急急低喊:“爷,易山来了。你有没有事?”
明日摇了摇头。
易山护在明日身边,喘着气道,
“都来了,我们依你的吩咐,扮成侍卫。你看,主人他们都在大公子那儿。”
明日紧紧盯着元千凤。
祭台之上,鼓声缤纷,盘旋跌宕,蝶舞逸态横生。
祭坛之上,俟弗利凝视着哥哥始毕可汗摊软的身体,紧握凶刃。王侯贵胄们惊骇失措。
元千凤飘忽的浓黑身形已然在火光中到了祭坛。他猛地翻掌推出,绿雾幽幽,直逼大祭司面门!
大祭司手摇银铃,口念咒语。不躲不避。
元千凤只需再近一步,就可以用巨毒内力将他震毙当场。无需刀剑,无需拳脚相加,只需在他内力控制的范围内,谁都无法逃脱血丝蚕和忍术修炼而成的诡异真元。
突然,元千凤窒息了!
他本不用呼吸,只靠血丝蚕的吞吐。但现在,他感觉到了窒息。他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血丝蚕狂乱地挣扎。他的身体陡然僵住了。
明日双臂蓦地一扬,狐裘滑落。他迅速举起弓箭,对准了大祭司。
弓已拉满,一箭指心,将要离弦之际,眼前忽然寒光一闪!
建成!
蛟龙宝剑携着腾腾杀气凌历无比地向明日横削而来!
哐
火星飞射。
易山闪身护在明日前面,被震得眼前发晕,正待开口,建成早已挽起剑花,流光四溢,又是一剑刺来!
啊!!
易山只觉寒光一闪,长剑已没入自已肩头。
建成瞪大眼睛看着自已的手残忍地、毫不迟疑地一把将剑从易山身上拔出。
易山踉跄几步,单膝跪倒,血流如注。
建成立时看见易山身后一枝明晃晃的银箭对准了自已。
明日断喝,
“易山,让开!”
建成开始往明日走去。
易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再次横起弯刀。
“大公子,不可以!你醒醒啊!这是我们爷啊,你不能这样对他!”
“易山!”明日清冷的声音怒喝道,“快让开!他不是建成!”
易山惊恐地看着建成手中长剑。
建成的眼中晶光闪烁,似有泪光涟涟,
“易山,快带明日走!快跑!”
易山猛地回过神来,忽地转身推起木椅迈腿飞奔。
鼓声密如雨点。众人已经在骤变中,忘了观看神圣的蝶舞。但舞者似在云端,兀自独擅千秋。
建成只觉脚下画了一圈,身子一转,自已又举着剑刺向明日!他拼命想要松开手,扔掉这把剑。可是这剑像是和自已的手粘在了一起,断然直取明日。
易山惊呼一声,手上一使力,弯刀飞出,搁向蛟龙剑。
建成红练一扬,弯刀偏了方向,飞落在旁。手上剑势不减,破空杀来。
明日却慢慢放下了弓箭。
花飞如雨。剑气逼得明日浓密柔软的发丝凌乱无助。他分明地看到,建成的目中,一滴清泪滑落。压弯了纤长羽睫。
“放箭!快放箭!明日!”
建成嘶喊着。
残红漫天。明日苍白的唇浮起一丝浅笑,凝成无花可比的倾城绝世。他对着建成的泪,摇了摇头。
一刹那,他们想起了夜色下的那场烟花。
恣意盛放在世人眼中,苍天眼底的烟花。繁华,倾世,开出颜色无双。绚烂地绽放着的,还有一张明媚如花的华美笑脸,和一抹空灵绝世的浅笑。淡红的朱砂,在梦幻的色彩中闪烁着,如此碎心。
倾世,因烟花只为一人而放。
碎心,因烟花坠落无痕。
鼓声夹杂易山惊恐的呼喊和周围混乱的刀光剑影。
蛟龙剑气已经在明日的脸上刮出伤口。毫厘之间,就将割断明日的脖颈。
建成面如死灰。
明日凝眸相望。
二人四目交织。
飞花凝成血般晶莹妖红。铺天盖地。
啪……
仅仅只是一瞬之间。
轰
紫芒乍现。
卟
蛟龙剑势如破竹,电光火石间生生将紫色真元晶球劈裂!
建成被震得往后跌出。
明日扭过头。
欧阳飞鹰的身躯在火光血色中慢慢倒了下去。像衰败的罂粟花,荣华成梦。
“……爹!!!”
伤心羽箭
明日第一次恨自已不能走,不能跑,不能站。
他想扶住父亲的身躯。但是他往前一倾,却扑在了地上。如此无助。
控制建成的那股力量忽然抽离。建成撑起身子,呆呆看着明日在地上爬行。他素洁的手抓着地,柔软的发铺在单薄的背上,从两侧滑落下来,混进泥土,被他自已蹂躏。
落花成泪,飞红染尘。
明日宁肯死在自已手上,都不肯放箭射杀自已。而自已,却杀了他的父亲!
易山半拖半抱地把明日放在了欧阳飞鹰身边。
明日低头拥着一动不动的欧阳飞鹰急促地说着话。
建成只听见自已的心被摧毁。不动声色的。
火光里,他看见明日侧脸的划痕在流血,像被闪电惊破的天空。他亲手伤害了明日……
祭台上,火焰吐信,鼓声飞扬。舞步趋紧,如羽蝶迷醉花荫。
四周喧闹混乱着。
元千凤如夜的黑袍无力地翻飞着。他周身绿雾黏绕,但建成看得出他已经幻化不出□来了。
建成咬了咬牙,抓着剑腾地跃了起来。
边疆、古木天和元吉他们已经占了上风,吸引了绝大部分人手过去。明日这边暂时不会有人围攻过去。
建成发足狂奔,酸涩地大喊,
“师父,元吉,保护明日!”
他腾挪跳跃着,一点一点窜上祭坛。
今生该如何再见明日?
纵然我李建成再无颜见明日,也要先诛杀此恶首!
祭坛上的石面非常光洁,在闪烁的火光里有斑斓的影子。地上有亡花残躯。
建成跃到元千凤身边,这才发觉元千凤脖颈处湿嗒嗒的,有绿色的液体渗出。
“你怎么样?”建成死死盯着大祭司,问元千凤。
元千凤脸上还是挂着笑,有些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刚才,不是我……”
建成皱眉道:“我知道。”然后手腕一抖,剑尖直指大祭司,“你跟我联手!”
“等一下,”元千凤咳了一阵,说,“不是他!”
建成讶然转头。元千凤碧色的眸子里满是歉意。
在石室里,明日故意支走建成,警告建成和元千凤:他已经被盯上了。因此建成和元千凤、欧阳飞鹰三人暗中定下计策:行刺大祭司。
因为盯着明日的人,应该就是狱主。而最有可能是狱主的人,就是大祭司。
因为大祭司拥有号召子民的力量。因为大祭司有着无人知晓的力量。更因为大祭司不是突厥人。
明日留下的那句暗语,只有建成才听得懂。
“两钱秋菊。”
那是建成假扮侍卫时,明日对易山说的话。明日说出这句话,建成当时就明白了。易山他们扮成侍卫,已经混了进来,就像建成当初混进国师府一样,乔装改扮。
明日把一切能成能败,能进能退的局都设想好了。
唯独没有料想到,李建成会杀向自已,杀掉欧阳飞鹰。
因为除了元千凤,居然还有一个人可以控制建成。甚而此人更胜元千凤。
建成茫然看向元千凤。元千凤身上的血丝蚕正在死亡。
三只血丝蚕,只剩这一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