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有着空阔清悠的寝宫,人的声音回荡在这里飘飘忽忽,徒劳无力。
建成放下掩面的双手。听着声音,望见人眼。
窗外的风把身体摔到墙上。头破血流。
不再问。命运已经逼我到绝路。
以为可以笑拥红尘,原来长了白发三千丈。
回不到相遇的那一天。
从今以后你孤单上路。我再为你燃一场末世烟花。
“长孙无忌协助钦差杜如晦,正和岳金翎查案。估计父皇会命他接任钦差。”元吉停下来看了眼建成。沉默得压抑。还是接着打破沉默的好,“岳金翎住在我那儿,很安全,还天天念着想来瞧你。这些事你就放心吧。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杀方华和窦建德嫁祸给你,弄得风声鹤戾。要是查出来我活剐了他!幸好父皇圣明,你这一病他居然天天来看你……”
建成狠狠盯了过去。眸底尘土飞扬。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看你内伤比前些天回长安时还要重了。”
建成盯了他一会儿,才缓和下来。
元吉莫名其妙。
建成:“太原什么动静?”男人的悲哀,连痛哭伤神这些形式都不被允许。
元吉:“父皇点了杨文干为帅。”
“杜如晦的手下?”
“不错。”
建成静了半晌,迷起眼睛,“看好李密。”干涩的声音像喑哑的弦。
元吉应了一声,略带犹豫,“大哥,李世民解毒了。好像……是欧阳明日。”
泥牛入海,又是半天没反应。
元吉打算调解一下,有点透不过气来,“我也挺意外的,不过李世民没了兵权……”
“没什么。我如今兵权虽重却都在外,李世民一死天策府会立即被……打散。朝庭没了顾虑,东宫危矣。若是李世民不死,倒可以牵制朝庭,三方互成犄角之势。明日的顾虑有理。杀李世民不过小事。先卖个人情给他无妨。再者,”建成转过头,“未必就是明日。”
“也对。”真的无妨吗?可是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
元吉笑了笑,“说起来那方华为人忠厚,对你当真是言听计从,大哥要是叫他去死估计他都不会问个为什么。到底谁这么狠心居然把他给杀了。”
建成闭上眼睛,看见方华无措的笑。每次只要对方华多说几句话,方华就高兴得像个孩子。方华,父亲……
“大哥?”
关上眼,心可以流泪。
或许欧阳飞鹰唯一一次听到明日叫他父亲的时候,明日扑在地上绝望地爬行。
或许一直到杀了李渊,我才会再叫他一声父亲。
又或许没机会叫出口,我会和李渊一起死。
难道父子是不能相容的吗?方华,父亲……
“没事。”
元吉接着说:“若是有人存心剪除东宫的势力,那么接下来洛阳高士廉,大辽赫连氏和四方城欧阳明日都有危险。”
“窦建德……”
元吉有种心脏被顶撞的感觉,不是痛,是悲。
“地上留了一句话。”
这一次静了好久。
建成没有问。
元吉深吸了口气,有点吃力地说:“写的是‘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的……你’”
建成抿了抿苍白的唇。鼻息混乱,一腔酸涩。他皱着眉艰难侧身。
元吉忙扶住他的肩。
碧色的血挥洒在黑亮的地砖上,是夜空的流星。
如果可以,元吉想把流星粘在夜的黑幕上。这样可以许很长的愿。
武德二年的冬天好像充斥着离别。
尽管这冬天才刚开始,雪已经迫不及待。
勤政殿的厚帘全都拉开了。
端坐在城主的位置上,明日双手交叠。他的身后是无声的风雪。
易山笔直立在明日面前。明日目视前方,焦点甚至没有落在任何物体上。
是我偷了药。爷,你罚我吧。
明日极缓慢地眨眼。空气悠长地凝着水珠。
你怎么罚易山都行,易山该罚。
明日的目光像轻柔的闪电,划过易山的脸。
我知道这样做会对不起你和大公子,你罚我吧。但是不要赶易山走。
易山听到明日安静地叹了一声。有生之年,这是我第一次违背了你。多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违背你的机会,哪怕会换来你的责罚。可是你再没有给我机会。
雪被风打落,风不看雪断肠的眼。
易山和李世民没有任何关系。易山是不想你欠下李世民人情。你们是敌手,欠了他人情,难免有朝一日会受制于他。
明日转眸看向他。
可不可以,易山咬着牙说,可不可以放手?
幽静的眸光陡然凌厉。
易山想请爷放手。不要再和大公子,李世民,和李家的人有任何往来了。不要再理会大唐。断了吧,好吗?放了你自己,可不可以?
流转的眸光不再投向易山。
四方城主怎么可能和大唐的太子在一起!你要他放弃大唐江山,还是你要抛下四方城?他一离开大唐的权位就会死,你要是丢下四方城,这一城百姓交给谁?!易山几乎声嘶力歇。
明日挥了挥手。郑方轻手轻脚走过去。
爷……
轮椅转进暖阁的时候,易山看见明日扬起的手——那一缕打上结的发。
一个承诺?!一段情?
易山垂头长叹。知道吗,看着你们的故事,我苍老了自己。
后来,易山想了许多许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假如没有救下李世民,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千夫所指
黑衣,红纱巾,长剑。
元吉看看身边的人,全是一身夜行衣装扮,结果带队的太子殿下却一身特点鲜明的装备,生怕长安城的人认不出他来。
元吉小声说:“你有两个罪,一是抗旨偷跑出东宫,二是夜入宰相府行窃。”
建成贴在房檐底下,眸光凛冽四处打量,“你跟来干什么?”
元吉嘿嘿笑:“好玩。”
建成不吭气,猫着腰摸向杜如晦书房。真让明日说对了,我是会偷东西的。明日……建成紧了紧拳。建成还有资格想起你的模样吗?
“怎么了?”元吉拉住他衣袖。
建成吸了口气,摇摇头,手腕轻翻,弹指,卟卟卟,三声闷响。
东宫侍卫迅速上去把中镖的三个相府侍卫拖走,建成和元吉潜进杜如晦书房。几个人开始在杜如晦书房四处翻找。
鸡飞狗跳一阵儿,建成拔弄拔弄额前长发,索性叫人去抓个杜如晦亲近的人来逼问。虎狼之师抓来的是杜如晦一个侍妾。
建成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幕好像在哪里发生过,斑驳苍凉。元吉惶惑。大哥跟以前不大一样。说不清的感觉还是不要去想地好呀。
女子娇弱的声音回说:“奴婢云烟。”
建成走近几步,盯着她:“我想找杜大人借点儿东西,看完就还他。不过这儿没找着。你能帮我吗?”
这群盗贼看起来华美贵气,来头不小。这位想必是首领,怎么竟是个美艳少年?
元吉不乐意了:“听见没有?别想叫人了,就算你真把人叫来,你们杜老爷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还是得乖乖恭送我们回去。”
云烟吓一哆嗦,更说不出话来。
建成有点不耐烦了,歪着脑袋瞪她,声音不冷不热,“云烟,这个名字听着不长寿。”
“奴,奴婢,是这样的,有些重,重要的,老爷都带着,锁在房里。他房里。东边……”
“走。点她哑|岤。”
呼啦一下一伙人围进了杜如晦的房间。
无巧不巧,杜如晦正在房里。
宰相一看这架势,喊也没用了。没个说太子和王爷半夜到相府抢东西的。说了也没人信啊。就算金殿上的皇帝信了,也绝不能以公开的罪名拿他们。无论如何今晚这亏是吃定了。
在雁门关,建成一脚踢断了杜如晦两根肋骨,这俩月刚长上,建成一拳。得,再长吧。
元吉说:“方华,窦建德,是不是你干的?”
杜如晦不吱声。
建成指使人四下翻找,转头扔了一句,“是他主子干的。他不过是狗腿子。”
“太子!太子怎么如此说话?”
建成乜着眼,“你不是狗腿子,你连狗都不如。狗都不肯吃你的心!”
杜如晦气红了眼,“太子是来折辱杜如晦的?还是寻仇的?各为其主何错之有?杜如晦对得起大唐。”
建成忽然冲底下人指了指杜如晦的床,立即有两个扑上去拆床,然后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为其主就要杀了方华?各为其主就要嫁祸给我?你对得起大唐?谁告诉你这就是对?”
“为了大唐,没有对错。杜如晦绝不会看着大唐的江山断送在太子你的手上。大唐姓李,不姓欧阳!”
啪
不是建成打的。是元吉。结结实实打掉宰相两颗门牙。没武功真的不行。
建成浑身发凉,立着眉看元吉打人。
“太子,找到了。”
北衙禁军虎符。
元吉吃了一惊,有些结巴,“我,我,我以为他的主子,是李世民……”
建成冷笑。
杜如晦冷汗如雨,颤抖着声音说:“你们不能往下查,否则,大唐立国未稳,太子,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有,难道,难道你想把齐王也卷进来吗?”
“你闭嘴。”元吉转向建成,“大哥,要真是父皇,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要不知道是他会找上杜如晦?把他带走。”
杜如晦被人押着,在他们身后补了一句,“太子,登大位者必是能屈能伸之人,为了皇位,难道太子受不得一点点委屈吗?李密也死了!欧阳明日的罪名坐定了。”
一把木椅飞速砸去,杜如晦应声倒地,
“逼上绝路我拉着你们下地狱!”
绝路?!元吉第一次看见如此凶恶的太子大哥。眼底红光像极邪魅的鬼火。
蛟龙的银光惊醒了元吉,回过神来,他看到血花飞溅。云烟拦在杜如晦身前,娇柔的身躯正缓缓倒下。
她的血染红了建成的衣襟,她轻轻地笑。
建成的手往后一撤,蛟龙的尖锐锋刃从她身体拔了出来,带出更为丰盛的血。云烟没有泪,在杜如晦怀里安然闭上了眼。
女子的血像泪一样,落在建成冰凉的唇上。没有味道。建成发觉自己内心寂静。
为爱的人死去,多快乐。
看着爱的人死去,有多痛。
外面脚步繁杂,相府的家丁已经赶过来。
建成瞥了眼杜如晦,收回蛟龙剑,说:“今天她救了你。走!”然后冲一伙人扬了扬手。
元吉跟在他身后,感觉这一幕发生过。
一行人火速赶到天窂。李密七窍流血,眼珠掉落。果然已经被毒死了。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金翎竟晕倒在天窂里。
建成当机立断,“元吉,把金翎带走,快!”
元吉脱下袍子裹住金翎的头脸,扛起来赶紧往外冲。
来不及了。
天窂守军出动了一大半,人人知道钦犯被杀。
一旦金翎被认出,四方城更难洗清罪名了。明日要么到长安来澄清,要么攻进太原,举兵反唐。
天窂的守将是原先李世民的部下,杜如晦的叔叔,叫杜淹。一句话,落到对头人手里。
杜淹说:“小将这里出这么大的事,太子和齐王给小的们一条活路,行行好,都留到天亮,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们示下。”
元吉大怒:“要不是我们赶来,你们还睡得香!帮了你们还敢扣住太子和本王!”
杜淹笑得如花,“天大的胆子杜淹也不敢扣下您二位啊,不过这到底死了钦犯,依唐律,是得查的,只是烦二位帮个忙,明儿在列位大人跟前说个话。”
杜淹和元吉纠缠不休。建成怕动静闹大了越是走不脱,便上前低声和杜淹说,“那是齐王相好的,你要是坏了他的事捅到我父皇那儿去,将来你就等着齐王找你!”
杜淹将信将疑。
建成又威胁:“这种风流事左不过挨父皇几句骂,能有什么,丢个脸罢了。”杜淹还想开口,建成圆睁双目,“识相的,滚!”
杜淹腿一软,遂放行。
元吉狐疑。不过没工夫理会建成跟杜淹说什么,扛着金翎闷头跑了。
第二天,沸沸扬扬吵开了。满长安传说四方城要反了,突厥也不肯闲着,西北又要打仗了。
李渊下旨建成和李世民回朝。
玄武门前擦身而过,李世民在建成耳边低声说,“杜淹反复无常,我会请旨把他撤了,封住他的嘴。”
龙尾道,建成走左,李世民走右。建成手执牙芴率文臣上栖凤阁,李世民带武将上翔鸾阁。文武百官分别在东西朝阁略做停留,然后经飞廊,在含元殿前会合,依次进入大殿早朝。
建成始终不发一语。
金翎被弄醒之后,建成和元吉把话都教好他。如今对答如流,长孙无忌等人一时找不到破绽,李渊也面色僵硬。
虽然一时不能让明日坐实行刺圣驾不成反杀人灭口的大罪,但意料之中的是半数朝臣异口同声要明日来长安当面澄清。
李渊扫了眼建成,说:“太子有何看法?”
建成回道:“如果有人存心陷害,那么明日自然不会答应来长安,如此一来存心之人就又会加给他‘反意已现’等等诸多罪名,逼反四方城。如果真是明日所为,那他更不会来了,直接拿下太原反了,何必等这么久?”
满朝肃静。太子的话,口气不重但肃杀至极,完全站在四方城主一边。这意味着太子几乎将与满朝文武对立,其中当然包括御座上的武德皇帝。
元吉站了出来,尚未开口,竟意外听到李世民大声说“儿臣认为太子所言甚是。”元吉连声附议。
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太子的意思就是朝中有人一定要逼欧阳明日反了?这等与大唐有害无利之事,决无可能。”
建成说:“对大唐有害,但对某些利欲熏心之徒就未必了。”
另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太子本是奉旨在东宫思过,昨夜却突然出现在天窂,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旨意?去天窂所为何事?另外,西夏节度使方华被杀,萨满教大祭司窦建德遇害,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子,陛下是否也该立案查证,给天下一个交代?”
“正是。我大唐开国初始,若是法度不严何以服天下人心?”
接下来纷纷扰扰又有一堆官员出列,要么指责四方城城主畏罪不肯面圣,要么成心让太子建成罪名缠身。
建成也看出来了。这些人敢跳出来挑太子的错,没别的,只有李渊有这个本事。
尽管天下有那般广阔俊秀的河山,而容纳我们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寻。面对千夫所指,心中痴念未曾改变。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可以让这一切过去。我要给你赢回光辉灿烂的自由,赌注是我自己。
李渊好整以暇地回视建成的冷眼。
这样一来,形势更加明显。太子麻烦大了。连一向宠爱他的皇帝李渊这回都不说话了。不过李世民也没好到哪里去。建成和元吉都有点意外,没想到李渊居然下狠手打压天策府,他下圣旨把侯集君,柴绍两员天策府虎将调任外放。
经此一役,元吉意外地被不少大臣看好了起来。
建成抗旨的事,李渊罚他下了朝后去清思殿长跪三天三夜。
建成在上朝之前就叮嘱元吉,但凡任何有可能自己被留在宫里的事,都不能发生,想办法两兄弟待在一起,或者,多叫些人。反正不能留在太极宫。
于是元吉陪建成跪。其实是一个跪着,一个歪着。
“真新鲜,这个节骨眼李世民居然还撤自己的人。为的什?br />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