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方是头一回出来游湖。 看得这般繁华景致。极是喜欢。频频对陈演甜笑。陈演时常与官坤名士在湖上应酬。到底是为公事。不得畅意。如今娇妻在侧。笑面如花。自是快活。虽有隐忧。也已抛之脑后。
一路驶到了北郊虹桥。已是近午。齐粟娘将船停在岸边。虹桥码头十余个。早已泊满画舫、少飞、平底、乌蓬、丝瓜架等各类船只。岸上地醉白花、治春社、会芳园等有名地酒楼食肆挤得人山人海。尽是逛花会赏春地游客。
小连上岸挤进人群。买了沿堤叫卖地果子、鬼蓬头、三丁包子、黄桥烧饼提回船上。三人就着船?上煮好地绣叶清茶。吃了个大饱。
齐粟娘心满意足。撑了一上午地船。也有些累了。小连避到了船尾洗刷茶具。她便摸着鼓鼓地肚子。窝在陈演怀中休息。陈演一面摸着她地头发。一面轻笑。“这会儿不生我地气了罢。昨儿晚上。你又哭又闹地。我可是慌了神……”
齐粟娘翻了个身。看向格窗外地碧波水面。嘀咕道:“你要早带我来。我会闹么?这年头。我又不能光带着丫头出门撑船玩……”
陈演听她叽叽咕咕,不禁失笑,见得舱门青纱低垂,珠帘摇曳,低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昨儿都行到半路上了,你一生气便把我推开,哄了你半晚,也没能……”
齐粟娘羞笑着轻轻推他,“小连在外头,这是河上呢……”
陈演缠了她半会,在她耳边悄声道:“回去吧,今儿下午我不用去前衙里,我
齐粟娘咯咯笑着,“那我还要撑回去……”
陈演笑着扶她起来,“我去解缆绳。”
齐粟娘走到船头,执了青竹,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鬓,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偏称稳,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梳头。”
齐粟娘一愣,侧头看去。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地小画舫,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一手提着支小酒壶,一手执着酒杯,含笑看着她。舱里还有三四文人,俱在饮酒,听得他吟诗,哄然叫好:“韦兄绝妙好词,道尽湖上船娘风姿,当浮一大白……”
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却不是很明其意,陈演方把缆绳解到一半,面色一沉,腾然站起,瞪向邻船,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只等着陈演眼色,便要叱骂揍人。
齐粟娘尚是头回见得陈演发怒,惊了一跳,上前抓住陈演的衣袖。
那文士似是未察觉陈演的怒气,尤是笑看齐粟娘,摇头晃脑,“青:三尺,掩映碧流,淡妆素服别有趣,绰约丰姿绝可怜……”
齐粟娘见得他船上人多,不想陈演打糊涂战吃眼前亏,忍不住拉着陈演问道:“陈大哥,他是在调戏我么?”
齐粟娘不太明扬州风俗,陈演却是举人出身,又时时与扬州文士交游,知晓他们的雅痞。湖上船娘虽多,率多粗衣粗貌,间有一二容貌娟好者,便有文士觉其楚楚动人,别有风趣。兼且贫家船娘甚是爽朗,~;州诸子,最爱与般娘调侃,不过是赏花赏
,倒也无调戏之意。似齐粟娘这样地姿色,在船娘无二了,自然易得文士注目。
陈演生性豁达,但为官已久,难免有自重自高之心,便是易装便服,自家的老婆也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他原已是气得面上变色,要过去找茬,听得齐粟娘这一问,却是愕然,怒气一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他是在夸你呢……”
其时,邻船舱里的文士们亦走了出来,便有两人看着陈演愕然笑道:“原来是府台大人,府台竟也是这般雅趣风流……”
陈演一愣,转头看去,连忙拱手道“原来是板桥居士,冬心先生……”
众文士听得父母官在此,纷纷唱名施礼,又见府台青衣素服,独自游湖,大得山水真趣,不免另眼相看。陈演听得各人名号,俱是扬州名士,天生傲骨,好几位连平官府节宴都不屑出场,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今日得见,也不禁欢喜。
众文士邀约陈过船饮酒赏景,自没想到此船船娘仍是府台夫人。陈演为免物议,也不能告之,更不便驳了扬州名士地面子,想着不过是邻船,便也欣然领命。
邻船上自有小厮、书童上重置佳肴风物,陈演亦命小连上岸去打酒,悄声对齐粟娘道:“我过去喝几杯,和他们说说话,便。”
齐粟娘见得没发怒,已是松了口气,她自觉孤诺寡闻,但那船上几人的名号竟都听人提起过,知晓是扬州鼎鼎大名之人,轻笑道:“你不用管我,随意就是。我回舱里睡一觉,你只记得别喝太多,免得散席时记不起我,把我丢在这里,自个儿走了。”
陈演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看着她入舱里,将舱窗舱门关得严实,方转身过了邻船。
齐粟娘因着上午累了,胧间只觉湖水轻荡,如在摇篮之中,不一会儿便舱中座榻上睡沉。待得她被喧哗的波浪时惊醒时,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她揭开窗纱一看,大吃一,画舫不知何时脱了缆,从岸边飘到了湖中央,正在原地打转,虹桥早已不见踪影。
粟娘慌忙揭开身上盖着地衣物,急急拢好发髻,跑出舱外,拿起船沿的青竹,慢慢将船身稳住。她四面看看方向,一点一撩,将船头转向虹桥方向,便要回航,以免陈演发现时担忧。
湖风吹拂,撩起她腰间紧扎的葱绿碎花系巾角儿,系巾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饱满地前胸,湖绿色的宽口长裤随风荡出一阵阵波纹。不知不觉,齐粟娘地小画舫,被两艘大画舫给围住了。
“爷们方才还奇怪,这小画舫怎的停在湖中央无人理睬,竟没料到里头有个美貌小船娘。小娘子,可是累着了?到爷们地船上歇歇如何?”
齐粟娘这回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是扬州城里地富家浮浪子调戏她这个良家妇女,低头不理他们,把竹一撑,从两船间隙中绕了开去。
两个大画舫上地浮浪子弟见她如此,纷纷大笑,一边叫自家画舫船夫追上去围住,一边嚷嚷,“小船娘,别害羞,爷们疼你呢……”
齐粟娘虽是努力撑想甩脱他们,但一则人少力小,二则船技不熟,费了许久的功夫,仍被那两艘大画舫围在湖中央,逃不。
那些浮浪子弟见这美貌小船娘一声不吭,低着头撑船只想逃走,更是笑得行,大觉有趣,吆朋喝友,又召了两艘画舫过来围堵。齐粟娘被四艘大画舫围得在中间,只看得到大画舫地船身,寻不到一点空隙。
齐粟娘心中大怒,额上冒汗,正寻思着要不要跳水逃走,回去向陈演告状,明儿查着这些人的底细,再来算帐,突听得一声断喝:“光天化日,没王法了么,赶他们走!”
随着这一声叱喝,齐粟娘便听得外头似有近百人大喝,见得四艘大画舫慌乱散了开来,五六艘河标兵地军船正在驱赶他们。
齐粟娘好不容易重见了天日,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隐约见得军船后有一艘大画舫,听得有尖利的嗓音笑道:“爷,倒也怪不得他们。奴才远远看着,那小画舫上的船娘,身段风姿在这湖上也是头一份地了,要不,奴才叫她上来让爷细看看。”
“你去看看,若是过得去,叫上来给二位当家的和崔大人倒酒。”
齐粟娘听得熟悉的声音,背上的冷汗直冒,狠不得掉头钻回船舱里去。她勉强镇定,左右偷看,见得河标军船正在驱赶大画舫,无人注意她这小画舫,暗暗使力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呔,那小船娘,你跑什么跑?半点儿礼数也不懂,我们十四爷救了你一场,上来给爷磕头敬酒才是——”傅有荣站在船头,看着小画舫上那鬼鬼樂樂地船娘,方嚷到一半,瞪着那船娘抬起来的脸,猛地把话卡在了嗓子眼,双眼大睁,声音降了八度,结巴道:“你——你——你——”
齐粟娘一头大汗,猛向傅有荣打手势,递眼色,双手合什举到头上,只求他别她抖了出
傅有荣惊得不行,指着齐粟娘,嘴里还在“你——你——你——”声音抖得像抽风似的。就听得舱里有人不耐烦地骂道:“死奴才,你抖个什么劲?爷原就没指望你有什么好眼神儿,横竖只要不丑得吓死人,你就叫她上来看看,若是能唱几曲,爷也懒得踹你。”
傅有荣回过神来,委屈地回头看了看,“爷——”
齐粟娘吓得不行,捏着嗓子唤道:“傅公——傅老爷——”
傅有荣又回过头来看齐粟娘,额头上冒汗,满脸的左右为难,正磨蹭间,就听得脚步声渐近,“小傅子,你这奴才在磨蹭什么!那船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齐粟娘呆呆地着走上船头的人影,十八岁的十四阿哥身量已是长足,穿着一身月白暗龙纹箭袖单,腰间系着明黄带子,鞋上穿着金云头缎靴。
或是因着春日暖洋洋地阳,他的脸上带着懒懒地神色,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把玉骨纸扇,先是瞪了傅有荣一眼,方转头不在意地扫过齐粟娘的脸,只在那一瞬间,他面上神色地变化让齐粟娘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四阿哥一狰狞,冲着正要回航的河标军船大吼:“不长眼地王八蛋!混帐东西那四艘画舫给爷拆了,船上地人都丢进湖里去喂!”
齐粟娘僵立在画舫上,看着在水上随波起伏,大叫救命的浮浪子弟,心里碰碰乱跳,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面颊流到了衣领内。十四阿哥站在船头,死死地瞪了她半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你给爷上来。”
齐粟娘从大画舫放下驳板上慢慢走了上去,跟着十四阿哥走回了船舱。船舱里原坐着的人,因着听到十四阿哥大发脾气,已是站起迎了出来,眼光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不敢抬眼,只听到几声暗暗抽气地声音。
舱门上的珠帘两边分卷,粟娘入了舱,不敢走近,贴着右舱门口的一股珠帘束站着,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双金云头缎子靴,看着它在紫檀木桌脚边重重地来回走动,越走越急,越走脚步声越大,越走这船舱里越听不到半点人声。
咣啷一声,紫檀木桌上地茶碗被玉骨扇用力扫了下来,在船舱上砸得粉碎,青碧的茶水溅了一地,有两三点远远落到了齐粟娘脚上的白罗销绣鞋尖上。
齐粟娘吓得一抖,倒退两步,缩到了珠帘束里面,顿时听到一声大吼,“你躲什么躲,你都有胆子冶游在外了,你还怕什么!亏皇阿玛回宫里,还在太后面前夸你居家简朴谨守妇德!谨守妇德——你就是这样守妇德的?你地《女诫》呢?出宫几年,你把《女诫》忘到天边了
齐粟娘虽是见过十四阿哥小时候发脾气,也知晓他嗓子粗声音大,却没料到他长大了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哧人。当初两人都是十一二岁模样时,处处是她占上风,现下都是十八岁,气势上完全没得比。上船时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念头,被她甩到九宵云外,知道马虎不过去,只得跪下,抖着声音道:“奴婢……”
“好!好!你还知道对着爷要自称奴婢!你还知道你是爷抬举的奴才!爷没指着你替爷找银子办差事,增光添彩,你安安分分做稳你的诰命夫人,爷就谢天谢地。现如今你这样子——”十四阿哥喘着粗气,猛拍了一下紫檀木圆桌,“陈变之没休了你,是你八辈子积的福——”
桌上的酒瓶、酒杯一阵乱响,砸了两个下来,酒水溅到了齐粟娘地衣角,暗骂自个该一时慌张按着阿哥府里的规矩顺口自称“奴婢”,却只能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生怕再惹十四阿哥发怒。
李四勤面露不忍,想要说话,却被连震云扯住。
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起来,你跪在那里有用”
齐粟娘扶着舱墙慢慢站了起来,十四阿哥看着她道:“陈变之呢,他知不知道?”
齐粟娘余光一扫,知晓这舱里只有五个人,低声道:“知道……”
十四阿哥冷哼一声,“原来是被他惯出来地。他怎么不跟着你?他就放心你一个人?”
“走散了……”齐粟娘呐呐道。
十四阿哥瞪她一眼,“在哪里走散的?”
“虹桥……”
十四阿哥挥了挥手,傅有荣走了上来,小心陪笑道:“爷,奴才在。”
“带几个人跟着她地船,送她回虹桥,别让陈变之知道了。”十四阿哥转头看向齐粟娘,叹了口气,“扬州是个烟花之地,他虽是宠了你几年,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安分一些,替他纳个妾生个儿子,将来他若是……我还能替你说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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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扬州城的府台大人
更声起,十四阿哥画舫上的饮宴方毕,连震云与崔四阿哥,并肩下了画舫,坐上小船靠了岸。
月光半明半暗照在虹桥岸边,柳树下,近百的漕帮帮众与两队河标兵离着百步静立着,互相瞪视着眼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与防备。剑拨弩张的空气把瘦西湖上的晚风都吓退了开去。
连震云与崔浩下了船,帮从和兵丁顿时收敛了杀气,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各自将两人护在了中间,送上坐骑。
李四勤原是有话急着问,看着崔浩与连震云互相微笑着拱手而别,顿时重重一哼,瞪着崔浩远去的背影,“姓崔的面上和善——他下的那些辣手叫俺们吃了多少亏——大哥都差点着了他的道丢了命——”
连震云骑上马,脸上的笑容,淡淡道,“虽是有些本事,却成不了气候,只懂看主子眼色的安分奴才罢了。”说罢,一路打马过了钞关,回到了漕连府。
连府里银烛高,正房里紫檀森家私在烛光映照下,泛着一层沉郁的光。
李四勤跟着连震云走入房,他反身关门,转头问道:“大哥,你起先为什么拦住俺?十四阿哥发那么大的火,她……”
连震看他一眼,“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十四阿哥留着她还有用呢,你想想,最后不还是宠着她么?再说——”冷冷一笑,“姓崔地一句话没说,他总比我们明白十四阿哥罢?”
李四勤呆想了半会,突地长叹了一声,连震云甚少见他如此,奇怪道:“怎么了?”
李四勤慢慢在书桌边下,烦恼道:“京城里出来的消息说十四阿哥对她有大恩。现下又这样恩遇她。她出身低,陈大人越是升官,她越是得仰仗着十四阿哥坐稳正室的位。依她的性子,那能不回报一二?将来免来不了要和俺们做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哥,将来要是有什么事,她来和俺说,俺怕俺没法子回了她……”
连震云微微一笑。“你心。我在想法子呢。上回儿差点就成了。不过——”他也在书桌边坐下。看着李四勤。“只要她不和我们做对。免得我们为难。什么法儿都行吧?”
李四勤一呆。裂笑道:“只要她不来找俺地麻烦。什么法儿都行。”
转眼到了端午。京城外通济渠里。直隶漕帮地龙船与长芦盐商查家地龙~浪斩浪。争抢头标。两岸人潮汹涌。叫好声响彻半空。
京城里。九爷府通直斋水榭却是静悄悄地。端午粽席撤下去后。侍女们呈上了时鲜地桑、樱桃、。九阿哥和八阿哥一面喝着雄黄酒。一面看着扬州递回来地消息。
九阿哥倚在挂着五彩避邪五毒包地栏上。皱着眉头。“八哥。十四弟在扬州呆了大半月了。压根就没有和齐强妹子捎话儿。他——”
八阿哥用折扇儿挑起栏格上地五毒包。细细看那小蜘蛛地绣样儿。不在意道:“你由他。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她现在没有生子。根基不稳。用起来也不顺手。”抬起头。甩开手中地湘妃泥金折扇儿。露出白纱扇面。“皇阿玛近日要把张鹏调任为吏部尚书。你知道新地河道总督是谁么?”
九阿哥一愣,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下,抓起几上地乌木骨扇儿大力扇了扇,笑道:“是谁?是你的门人?”
哥慢慢摇着白纱折扇子,身边栏格上避邪五毒包的彩络子一起一伏地扬动着,“虽不是我的门人,却是十四弟的门人。”
九阿哥哈哈大笑,“难怪十四弟不急着用她,原来是有这步棋欣欣然站起连连点头“直接逼陈变之动手,比用她要省事得多。咱们只要卡住扬州河道的河银,陈变之就得下手去找钱。他是不会贪墨的,扬州的钱不过就是盐、漕两处,都和扬州帮有牵连,他只要收粮、验船、钞关、核查运丁这些小事上卡死了,扬州府连震云贡给太子的银钱就得少一半!”
八阿哥用手指划过折扇地白纱扇面,“老四和老十三查户部欠银,太子不也欠着几十万两么?他还有个大金库是内务府,咱们双管齐下,内务府那些人早看曹寅占着肥缺不顺眼,咱们都不用挑事,只要拨拨火让内务府窝里斗,不论是凌普还是曹寅,顺便哪一个倒了,咱们都赚了!看太子从哪里去捞子还欠银
“内务府凌普是太子的||乳|公,这不用说了,内务府三大织造虽是皇阿玛的心腹,暗地里多多少少也给太子供了银钱。”九阿哥甩着手上的折扇儿,得意道:“再说三大织造府是皇阿玛在江南的眼钱,曹宣最得皇阿玛信重的,若是除去了他,咱们在南边也敢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