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刀枪不入的,我看着也难办。只是这些爷门下无人,想不出正经法子,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儿,可着劲向偏路上走,反叫人小看了……”
新年的大雪纷纷而下,掩不住漕连府烈火烹油的盛状。然则,京城来的一道圣旨,让满扬州城的官坤立时把眼光从漕连府转到了府台衙门。他们听得皇上提前半年召府台大人回京述职,虽是明知得不到回应,送行宴的红贴儿仍是潮水般的涌入了府台衙门。
皇上还健康,府台大人的圣眷正浓。
陈演散了早衙,踩着道上的积雪,走到内宅中门前,隐隐听得府衙大门外水铃声响,知晓是扬州城的水车来了,“小连,七夕跟着周先生去贡学了,你去替周先生把煮茶地江水提进来。”
小连应声去了,陈演竖了竖衣领上的翻毛,看着中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去,笑道:“粟娘,你开始收拾了没,吏部大计要开始了,咱们半月后就起程去京城。”
齐粟娘裹着厚厚地银狐皮祅儿。抱着烧着荷香粉片地铜暖炉。一脸笑意站在院子里。看枝儿从青石上扫雪装缸。她听得陈演和地声音。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前几天嫂子还来信催我们早些上路去京城呢。我早就开始收拾了。就等着融雪了开船。倒是你衙门里地事儿安排得如何?”
陈演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同知、通判两位大人在。周先生也留下。想是——”说话间。笑容却慢慢消了下去。“只望着督台大人这几月别再下文催加火耗。松江府那边穷苦百姓已经开始上街抢米铺了。他再闹下去。我这边也要压不住了。”
齐粟娘微微一叹。连忙从枝儿手上取了装雪地锡罐。放到陈演眼前。笑着道:“这是送给周先生煮茶地雪。这一回雪化了。怕是要等明年才能再得新雪了。”见得陈演点头。转手递给枝儿。“枝儿。送到前头去罢。
”眼见得枝儿走了开去。齐粟娘看着陈演。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巡抚张伯行大人不是一直不肯加么?张大人是个好官。又是江苏巡抚。他会让督台大人收回成命地。”
开春地风吹拂着。虽仍是寒气凛凛。院中地甬道却因着融去了一层雪。露出了苍青色地砖地。乍一看。仿佛是春日里漫生地野草。
陈演揽住齐粟娘地肩头。“别站在外头。身子还是单薄。小心着凉。”拉着她沿着甬通向堂屋里走去。“你放心。皇上问我时。我不会乱说话地。京里头因着废太子已经够乱了。我便是实在忍不过。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让皇上烦恼。再说。因为噶礼地弹骇被革了职二三品高官多了去。这回吏部三年大计。他也在皇上跟前。我这个三年未考满提前入京述职地四品官还能撼得动他不成?”一边说。一边将齐粟娘扶入一字椅中坐下。
一字椅子上厚厚地垫着野羊皮毛毡,旁边四角铜盆上罩着暖笼,齐粟娘坐在椅中,仰头看着身边的陈演,伸手抱住他地腰,偎入他的怀中,“难为你了……”
陈演搂住齐粟娘,柔声道:“不难为,我还想安安生生和你过一辈子……”
半月转眼即过,陈演带着齐粟娘坐着官船,沿漕河北上,向京城而去。船到通州张家湾,齐粟娘眼见得一二百艘官船泊在官船码头上,挤满当当,这些官船船头皆竖着粉牌、门枪、罗伞,船后摆放蓝呢、绿呢官轿,桅杆上扯着
旗,多是“兖州府正堂富”、“常州府学政李”之类、抚的官船另设码头停泊,远远看着,也是不少。
齐粟娘惊笑道:“竟有这许多?咱们怕是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陈演摇头笑道:“如今这时节,只要能寻着理由,多是会进京城里看看风向,哪里又都是考满述职的。”转头道:“小连,你出去说给他们听,泊到客船码头罢。”
小连方要转身,外头便有衙役报了进来,“大人,齐府里差人在外头候着。”
安生从小船走上驳板,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儿,也不进舱,远远在船头打千儿请安道:“小的给姑爷、姑奶奶请安。大爷差小的来接姑爷和姑奶奶。
”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大爷给姑爷的信。”
陈演从小连手上接过信看了,微微点了点头,“你们大爷说得是,今日我们进京,就去江浙会馆里住。”
齐粟娘听见竟是不去齐强府里住,吃了一惊,待要说话,陈演在袖下轻轻握了握她手,她只得忍住。
安生领着十余家人,七八个媳妇,将船上的行李、官轿、府台仪仗搬上了候在码头上地三驾大车,齐粟娘坐了玉顶檀木皮围暖车,陈演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坐在暖车中,沉吟半会,轻轻叹了口气。比儿劝道:“奶奶不用烦心,连奴婢都知晓这会儿京城里乱得很,大爷不接奶奶家去住,全是为了奶奶好呢。”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心里过不去。”齐粟娘怅然道:“哥哥嫂嫂虽是半年前才分别,但我好不容易上京城一回,为着这些爷,家里不能住,倒要去会馆里……”她微觉气闷,不由得伸手撩开了窗上的皮帘,初春寒气涌入,齐粟娘顿时打了个喷嚏。
比儿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演已是策马走到窗前,哄道:“这一路上都是光秃秃地白杨树林,干冷冷的冻地,没什么好瞧的。你身子还未养壮,小心着凉。”
齐粟娘笑着放下了皮帘,但听得陈演说起杨树、冻地,悄悄儿从皮帘缝里向外探看。
官道下灰白色的杨树林连成了一片,褐色的土地上,虽无积雪,也未生带半点绿意,看不出哪一处冻地是她与崔浩曾经跪伏过地,却仍记得那一日流淌的黑血,让人窒息地恐惧,还有,八爷手上刺得她眼疼的金锁片儿……
齐粟娘默默注视着白杨林,突地被树林中衣裳褴褛地拾柴孩童吸引了目光,突地那些孩童争抢起来,扭打成一团,被打的孩子哭声大作。
齐粟娘一惊,揭开了皮帘,探头看去。却见得是一个大个男孩追打七八个孩童,远远有一男一女赶了过去,一把将那大个孩子抓住。她待要细看,眼前却被陈演地身影挡住。
陈演笑着伸手拉下了皮帘,隔绝了寒气,只听得被打孩子们的叫骂声飘来,“姓白的死残废,养出来姓翁的死野种……
江浙会馆位于京城内城,乃是江浙两省宦绅、豪商入京借居之处,馆主原是顺治年间的苏州府一位甚有家资的举人,经得几十年江浙各州府富室的捐资修建,到得康熙年间,已是占了十亩方圆。
三屋石门上有康熙二十八年的状元题写的“江苏会馆”匾额,正堂两面粉墙上,江浙高中士子们的留名题字更是数之不尽。
陈演带着齐粟娘将左右粉墙细细看了,不由笑道:“江南苏、扬两府到底是乡试中举人最多的地方,你看这入京会试的举子,留下的籍贯十有三四都是苏州府人,还有二三便是咱们扬州府,倒占了多半。”
齐粟娘对哪一府士子多自是没什么兴趣,还愣愣地想着杨树林里看到的男女。陈演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怕她身子弱,抗不住北方的寒春之气,连忙催促会馆仆役把院子收拾出来。
会馆管事恭敬迎了扬州府台和内眷入了南面双虹居,江苏会馆里的屋子格局是南边模样,因是在北边,正中内室里靠东头砌着砖炕,南头还放着一张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
陈演见得院子向阳,暖和干净,齐粟娘也甚是满意,便笑着让安生把行李安置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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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所不包的九阿哥
按规矩要到吏部去点卯,到宫里递牌子请见,把v好,便出了江浙会馆。
炕里已是烧过,齐粟娘坐在毛毡上,一股热气透体而上,极是暖和。
比儿将被褥放入床头的铁力木山水纹床橱,着着小连提了一锡壶开水进来,连忙给齐粟娘泡了盏六安瓜片茶,让她暖身。
齐粟娘捧着茶,喝了半盏,便放在石面拱腿矮炕桌上,小连禀告道:“奶奶,安生管家怕爷和奶奶来京城,身边没人使唤,差了四个男人,四个媳妇在外头厢房里住着,上灶守夜,抬轿喂马他们都能做。”
齐粟娘看着比儿,比儿打开铁力木雕花圆角四件大柜,“奴婢还正愁这事呢,既是不进府里住,爷和奶奶身边只有奴婢和小连,外头衙役们到底也只跟来了四个。爷去吏部、户部述职对帐,还要进宫去见皇上,多得带上,这里到底是京城,是爷的体面。”她一边放置衣物包袱,一边笑道:“奶奶放心,那几个人奴婢也看了,原是奴婢以往在府里使惯的,如今奴婢也还使得动。”
齐粟娘点了点头,见得小连退了出去,还未说话,便听得外头安生道:“姑奶奶,府里奶奶和姨奶奶差人送了吃食来,奶奶看,小的……”
齐粟娘笑道:“你如今是大了,要守规矩了,当初你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洗的,那两个月也没见着你害半点臊。”
比儿在里头,安生在外头都笑了出来,便听得脚步声响,安生走了进来。齐粟娘见得他一身茄花紫貂鼠翻毛锦袍,衬得一张唇红齿白地俊脸,进来便要给她磕头,笑着拦住道:“罢了,不用磕头了。比儿,给我们安二管事端张椅子,上盏茶。”
安生笑嘻嘻呈上两个牡丹剔漆食盒,甩袖子打了千,在铁力木束腰四足坐墩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比儿将盒子里热腾腾的燕窝汤、碎金饭、析鱼羹、浮萍面取了出来,笑着道:“这四样饭菜是大奶奶亲手给姑奶奶做的。”又见着比儿在桌上摆了千金碎香饼子、花折鹅糕、云头对炉饼、干炙满天星四糕点,“这四样糕点是姨奶奶在小厨房里端出来的,小的估摸着,就算不是姨奶奶做的,姨奶奶怕也是费了心。”又喝了半口茶,“小的坐稳了,姑奶奶只管垂问,小地知无不尽。”
齐粟娘瞅着安生。“你人在这里。府里头地动静倒是一清二楚。说说罢。那府里可安生?”
安生脸上地笑便有些苦。“大爷和大奶奶回来后。姨奶奶自是闹了一场。大奶奶却也没理她。”顿了顿。“大奶奶眼不瞎。小地当初都看出来了。大奶奶自也看得出姨奶奶和她生得有几分像。只说难怪她委屈。”
齐粟娘叹了口气。“如今处得可好?”
“姨奶奶隔个一月半月。便要吵一回。大奶奶虽是让她。却也是个火爆性子。三回里最多也能让一回。又狠不下心着实发作她。只骂大爷。”安生无奈道:“这一月倒是没吵了。两人好得和亲姐妹似地。”
齐粟娘惊笑道:“这又是唱哪一出?”
安生脸上地笑再也撑不住。愁眉苦脸道:“大爷在外头包地一个姐儿。叫彩云地。有了身子。抬过府里来了。”
齐粟娘大喜若狂,顿时站起,“有身子?几个月了?如今身——”突地却又顿住,脸上喜色渐渐收了大半,苦笑道:“嫂子和月钩儿——”叹了口气,看向安生,“看你这脸色儿,你大爷多久没回府里了?”
安生垂头丧气道:“打从那姐儿抬进府里,只说是肚子痛,拖着没给大奶奶磕头端茶,大爷就没敢回过府。如今一直在九爷府后街里住着。”
齐粟娘慢慢坐回炕上,“她必也是知晓哥哥没得子嗣,方敢这样……”冷笑道:“我嫂子进门才半年,倒叫她小看,你糊涂大爷竟也没说话?她跟了你大爷多久了?”
“姑奶奶不知道,姑奶奶还在京城没出嫁的时候,彩云就跟着大爷了,到如今已是七年。”安生突地又笑了起来,“按说,她十四岁被大爷梳笼了,对大爷也算是死心踏地,大爷在外头跑了一年,她老娘逼着她找新客,她拧着没应。又哭又闹又寻死地,被老娘打得不成|人样,大爷多少也是记着这个情份,她又怀了孩子,不肯去认真和她计较。”
齐粟娘微微一怔,“竟是这样……”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叹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安生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糕点,“彩云姑娘到底不如大奶奶和姨奶奶聪明……难怪那样的情份,跟了大爷七年……到如今才抬进府来……”
齐粟娘一时愕然,醒过神来,笑啐了安生一口,“你大爷不在府里,你如今可是投靠到你大奶奶和姨奶奶那头去了?倒在我面前说这些……”
安生半点不怕,仍是笑嘻嘻地道:
哪里会投靠别人,小的跟着大爷这些年,只认得咱齐主子,小的要是这点眼力价也没有,也不配到姑奶奶跟前来说嘴不是?只求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当初大爷和姑奶奶住的那小院子,还不及小的如今院子一半的一半,大爷他可怎么受得住?”
齐粟娘哭笑不得,“我是嫁出去地姑娘,不是哥哥的老娘,自古道长嫂如母,那几位都是我地嫂子——”
“小的不怕打嘴,大胆说一句。”安生陪笑道:“书上说地是一回事,天下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北边姑大,南边舅大,北边满人的规矩是姑娘比嫂子尊贵,咱们也算是入乡随俗,不说姑奶奶嫁出去是四品地命妇,便是没嫁在家里做老姑娘,也是当家姑娘,咱齐府里的事没有姑奶奶不能说的。再者,大奶奶面上厉害,对大爷喊打喊骂,心里却是个软和人,狠不下心管不了人。月姨奶奶那是个一眼看到底,有勇无谋的,能保住自己就好了。彩云姑娘根底薄,到如今也没有活明白,是个给点颜色就要上脸的。这三位凑一块,大爷他又是——”
齐粟娘听得发怔,苦笑道:“他定不下性子,又压不住内宅,便是这回帮了他,我又能在京城里守着他们仨过几日?”
安生放下茶盏,离座又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姑奶奶,小的出门之前,秦大管家来府里寻大爷,小的引着大管家去了那院子,秦大管家看着大爷窝在那里头,面上是半点声色不露,暗地里怕是肠子都要笑断了。”安生看着齐粟娘,亦是无奈,“秦大管家今儿回了府必要去和九爷说,指不定八爷、十爷、十四爷都听着,如今这时节,他们不能往王公大臣家四处窜,也不能摆大宴,聚在一处正是无趣地时候,大爷要是被他们拿来当笑料说,指不定没几日京城里全传遍了,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
另一头九皇子府里,九阿哥哈哈大笑,从书房走了出来,“得了,你不用怕,你十四爷如今虽然闲得想揍人,却更愁没人给他找乐子。”他边说边向通直斋而去,沿路的墙根边摆满了暖室里烘催出来的白芍药、红牡丹,开得极盛,又许是因着不得其时,在春寒中少了几份生气,“爷府里的女人不比他府里多?何时像他这样?他在府里办差事时那个利索劲,回家里倒被女人欺负,居然还躲在外头不敢回去,他也是个爷们!”
秦道然穿着身藕合色万字锦袍,腰间束着四板玉带,迟迟跟在九阿哥身后,“九爷,这话儿,不好让八爷听着不是,奴才以为……”
九阿哥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八哥和齐强那小子可不是一回事儿,八是什么人?齐强的老婆是什么人?”说话间,面色暗沉了下来,“老爷子看着你好,你就什么都好,老爷子看着你不好,你一身都是毛病……”转头看了看秦道然,“和那些教士谈得如何?穆德士最近可是不得意……”
秦道然听得穆德士,面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九爷,这些教士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说,不准教民供奉祖宗牌位和至圣先师,只能信他们所谓耶和华。这等妖言——”
九阿哥看了秦道然一眼,撩起身上牡丹红四爪九蟒箭袖锦袍地前摆,走上曲廊,“爷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江南士子出身,自然看不惯他们这等无父无君的言词。不过,正因他们如此训导教民,教民人数虽少,却不可小觑。爷门下地虽没得几个封疆大吏,却是无所不包,你跟了爷这些年,倒不明白了?”
秦道然一惊,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是个江南汉人,又不是随龙入关的汉军八旗,九爷却把奴才当个腹心看待。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用人时还要讲个满汉牵制,腹心都是满汉八旗里的包衣奴才,奴才虽不是朝堂上地大臣,九爷给奴才的体面,却是比皇上给那些汉臣的体面还足。
奴才糊涂了,九爷这般行事,方是成大事的气度。”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上了十四阿哥惯住的通直斋前的曲廊,廊下地湖水?br />免费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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