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动魄,再不敢和他对视。
一时间胤祈方才的怒气都烟消云散了,头脑里只剩下混沌一片,又惊又怕,当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突兀的话,竟是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内容,胤祈一时想到,若是一口回绝,弘昼究竟会不会伤心,一时又想到,若是雍正知道了,该要如何愤怒失望。
这么乱想一通,不由得声气便弱了下来,胤祈只低声道:“你……你这是一时糊涂,怕是昨儿的酒还没有醒。你快回去吧,我今儿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便是昨日的事儿,也等你想明白了,咱们再慢慢地说……”
话到一半,弘昼便打断道:“不能够!现下不是我想不明白,是二十三叔想不明白!我自己的心,我自己清楚,可二十三叔却不知道,还只说我是一时糊涂。我当真是不糊涂的。二十三叔,若是不趁着这会儿把话都说出来,真等着慢慢说,怕是你要有更多的话来搪塞我!”
他声音郁郁,语带忧伤,叹道:“我却是还是说错了的,二十三叔此时,应当也是明白的。只不过,你是装糊涂罢了!”
胤祈只侧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分明不该是他底气不足,可为什么就是觉得,不敢直面这个人?这样强硬的弘昼,强硬之中,却还带着让人心悸的情意,真的是……招架不住。
弘昼又道:“现下我算是瞧得清楚,二十三叔的心里话,真心话,若是不逼着你说出来,这辈子怕是也听不到的。我是不愿意逼着二十三叔,让二十三叔为难,只是,我更想知道二十三叔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我的?你当真,对我就没有分毫情意?”
胤祈咬着下唇,只不做声。这话……又该怎么回答?
情意,那却是什么情意?
若是昨日之前,除了叔侄情意,胤祈当真敢说,他对弘昼别无他念。
只是经了昨日之事,昨晚的那一场梦境,他怎么能够就说,对于弘昼,他是没有分毫遐想?当真清清白白,又怎么会有那样的梦!?
可那一梦蹊跷,究竟是怎生来了这样的一个梦,实是说不清道不明。要让胤祈因此便承认了他对弘昼有着念想,却又是不能甘愿的。
这样又怎么能分辨清楚,他自己的心意,自己竟是不知道的。
当下仍旧只是道:“你是年纪小,分不清楚这些儿。因咱们打小儿就亲近得过了,你才会糊涂了,有了这样的念头……你自己,你自己回去好生想想清楚!”
弘昼不理会他这话,仍旧道:“便说我是一时糊涂,我也不能够这时候就走了的!二十三叔却也说说你,究竟心里有没有我!”
便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时,门上传来叩门之声,外头有人叫道:“二十三叔!在里头呢?有件事儿寻你一道参详参详。”
~~~~~~~
随着话音,门被从外头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胤祈连忙整了整衣裳,朝那人道:“弘历,是什么事儿?”
弘历扫了一眼弘昼,道:“也不着急。只是怎么五弟在这儿呢?你今儿没去吏部衙门?”
闻言,弘昼冷笑道:“四哥不是也没有去礼部衙门?”
弘历神色一滞,道:“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平素便是没规矩,也不至于此。这是怎么了?”
胤祈怕弘昼再说出什么话来,忙道:“不过是小孩儿家闹脾气,管他那么许多呢?搁在那儿一会儿也就好了。弘历你有什么事儿,先办公务要紧。”
弘历尚未答话,弘昼却在一旁道:“二十三叔,许是方才我只空口白话,你也难信。这么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日后你自然知道我那是不是小孩儿脾气。”
说着,又深深看了弘历一眼,转身出去了。
等他走了,弘历才低声问胤祈道:“二十三叔,方才就听外头奴才们说他在里头和你吵,原来是真的?老五怎么就能这样没规矩了?”
胤祈面上一僵,勉强笑道:“并没有就吵起来。是他问我要件东西,只是我一时手上没有,他又急着用,这才高声了。他也并不是就不知道轻重,规矩还是好的。”
一时送走了弘历,胤祈回到屋中,只躺在椅上,不想动弹。外头苏遥悄悄走进来,才吸了口气要说话,他便摆手道:“这会儿什么话也别回给我。除非是皇上宣我,旁的事儿都推到后头。等我歇过了这会儿再提。”
苏遥便不出声了,只站在一旁。
胤祈心里头闹哄哄的,便是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仍旧觉得耳边喧哗乱响,只恨不得自己立时聋了才好。
偏生耳边总回响着弘昼那时候的话,一遍又一遍,分明不愿意想起来,却偏生不能忘掉;越是不想提起,就更加变本加厉,不停地在脑中浮现。
呼吸越发急促,整个屋里都是胤祈喘气的声响。苏遥站在一旁,担忧得很,只是瞧胤祈的模样,却不像是身上难受,又想起胤祈方才的吩咐,也只好闭口站在一边。
这与以往任何烦恼的事情都不同。
便是当初惹得康熙发怒,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来挽回破损的父子亲情。
便是当初犹豫不绝,不知如何才能获取雍正的亲近宠信,也起码有些计划打算。
便是误会了嘉郡王,发现了自己的疑心病,忽然猛地因此自厌起来,也总能够重新振作起来,谋求嘉郡王的原宥。
便是……
只是现下,与以往都不同。
胤祈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想要接受弘昼,还是干脆拒绝。
他只想到了一个法子。
拖下去。
不回应他,也不拒绝他。
两种回答,怕选择哪一个,日后都会后悔……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苏遥走出去的声音,苏遥走回来的声音,然后是苏遥说话的声音。
苏遥轻声道:“爷,有件事儿……”
胤祈闭目叹道:“不是说了……不是皇上宣我就不要说!”
苏遥道:“爷,虽不是皇上宣,可是这事儿,也是要爷见皇上去……”
胤祈张开眼睛,看着苏遥道:“什么事儿?”
苏遥瞧着他眼里的死气沉沉,忙回道:“爷,承乾宫报宫女三人暴毙身亡,只是这是十一月就要放出去的宫女,且听底下人回禀说,死的样子很是……很是蹊跷,怕是还有些什么隐情在里头。慎刑司郎官说,求爷回禀圣上,给拿个主意,究竟怎样才好。”
承乾宫?胤祈脑中混沌一片,方才只有弘昼和他的那档子事儿,竟是想了片刻才想起。
不由得便问道:“承乾宫闹出来什么幺蛾子?死了三个宫女……?究竟是怎么死的?”
苏遥看了看胤祈,低声回道:“听过去瞧了的人回来说……实则是杖责死的……”
胤祈忍不住抽了口气,道:“这……这却不是能掩下去的了。十一月就要放人出宫,这时候出来这样的事儿,这是……这是自己打脸!”
~~~~~~~
叫了去承乾宫的人过来问清楚,那三个暴毙的宫女,果然是被打死的无疑。虽说是小选进宫,身份上差了一截,可这些宫女却也不是随意指使,说打杀了,就要了命的。
且那三个宫女之中,还有一个是内务府老人家魏家的女儿,即便是庶出的闺女,也是一条命,那魏家难不成就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胤祈登时将满肚子的郁郁和怒火都转到了年氏头上,一张脸立时就阴沉下来了。
底下站着的人,都有些畏惧,只不敢出声。
过了片刻,才听胤祈自己开口道:“这么着,是没法交待的了。这事儿,魏家的人,现下知道了么?”
便有会计司的郎官站出来道:“回王爷,魏清泉今儿被派出去查账,这事儿只内务府和承乾宫里知道了,他应当还不知道。”
胤祈吐出一口气,道:“这事儿,等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说清楚了,不是内务府不看顾他家的闺女,是他闺女自己个儿冒犯了贵人,这才落得这样下场。不过,既是人死为大,也别多说女孩儿家的错处,只好生劝他节哀,对外边儿,也要说是病死的才行。”
那郎中自然心领神会,尽量将错处往年氏身上推也就是了。 横竖本就是她打死了人,还要旁的人替她担罪不成?至于魏清泉,有银子便能堵住他的嘴。
年氏跋扈,时常肯过度责罚宫人,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想必魏清泉心知肚明,自然也不会把事情记到了不相干的人头上。
吩咐了这两句话,胤祈便又道:“慎刑司的去瞧清楚了,究竟这几个人是怎么死的,前因后果,如此这般,便是真因为犯了错被打,也得把这错处说得分明了,务必都要弄得清清楚楚,冤枉了谁也是不行的。”
等慎刑司的郎官应了,胤祈才道:“我去和皇上禀告一声,总要看这事儿如何处置。”
说着便起身,叫众人散了,他径自带着苏遥出了门。
这时候有件事情自己找上了门来,逼着你去解决麻烦,反倒是让胤祈心中好过一些儿。
起码,是忙活起来了。用不着因为心里头脑里总空荡荡的,而去想弘昼的事儿了。
102
第一百零一章报复
第一百零一章报复
和雍正回了宫女暴毙的事儿,雍正面上也十分难看。
皇家一向宣称仁慈,康熙朝六十一年,也树立了仁君的名声,等他上来了,却是因为某些人的刻意造谣污蔑,将他说成是暴君。他自己又是的确有些性子急,未免有时候做了什么事儿,过分雷厉风行,叫人瞧着不近人情,更加像是坐实了那些谣言似的。
一贯正想着要扭转自己的形象,也做个仁君,这时候却又闹出来这样的事儿。虐杀宫女,这是怎么样的名声?偏生这不是泼脏水,却是他自己的妃子造的孽。
沉着脸半晌,雍正才道:“知道了。这事儿既是你叫人查清楚了,那就放开了手。这宫里头的事儿,朕还是知道的,也别怕得罪了谁,横竖有朕在这儿,你只管办事。”
胤祈应了,又问道:“对外边儿,还是原先的说法?”
雍正缓缓闭上眼,道:“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多给几两银子,叫他们知道皇家的恩慈也就是了。”
胤祈也默然,这时候可不就是只有多给钱这么一条路了?还能实言相告不成?
雍正又道:“且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时候,却要好生瞧瞧……”
他这已经隐约是自言自语了,胤祈也不答话,只听他叹息。有心劝慰几句,只是今日他自己尚且心绪低沉,烦乱不堪,也当真说不出什么开解的话。
雍正没听见胤祈回话,约莫也有些意外,便张开眼睛,看向胤祈,道:“怎么?清早的时候瞧着你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却成了霜打的苗儿了?说说,是什么事儿?”
胤祈哪里敢和他说,只得敷衍道:“许是昨晚睡得不够,这才没了精神。”
雍正皱眉道:“当面撒谎!过来!”
胤祈走得近了,雍正一把拉起他的手,拿起书案上放着的书本,卷起来就是几下。胤祈手心一痛,他长了这么大,还当真从没有被打过手心,登时险些把手缩回去。幸得雍正抓得紧,没能把手抽出来,硬是挨了十来下,才算完事。
又把书放下,雍正这才道:“从今儿起,你每回和朕撒谎,就要这么打一回!若是真说不出口的话,就直接跟朕说,朕也不是就一定要知道,你那些小事儿,朕还不稀罕听!
“只是撒谎是万万不能的!别当是朕瞧不出你说瞎话,你打小儿是朕看着长到这么大,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末了,雍正又放软了口气,叹道:“如今若是你也和朕说谎,怕是真就没有人敢跟朕说实话了!上回叫朕四哥的时候,怎么就有胆量呢?这会儿也要有些胆量才是!”
胤祈从前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和暖。方才的那些慌乱惊惧,都被压得低低的,缩得小小的,这时候真是想不起来了。
虽是被打了,手心里还疼着,胤祈却笑了起来。笑过一回,低着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轻声道:“知道了。”
雍正也略和缓了面上神情,道:“这会儿可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胤祈摇了摇头,道:“不能说的。”
雍正佯作怒道:“小东西!竟是真敢瞒着朕了!”
~~~~~~~
那日之后,弘昼却也没有如何纠缠,平素见面,仍旧是先时的模样,亲近不减,却也有规矩。只有眼中缠绵着的情意,让胤祈仍旧记得那日他说过的话。
初时胤祈心中还有些别扭,想起弘昼做的事情,也难免心中防备。只是越到后来,但见弘昼老实小心,并不曾逾矩,这么防备着,也没什么意思,便也渐渐淡去了。
过得一段时日,面子上瞧着,两人还是原先那般模样,只是心中如何作想,当真就不得而知。胤祈自己犹不分明,也只好装作并未有那么一件事儿了。
冬月里年氏病得重了,从九月时候,断断续续了几个月,拖到了这时候,瞧着竟是下世的光景了。等那拉氏发话,胤祈就叫他们准备棺木,算是冲一冲。只是瞧着,这冲喜约莫也并没有用,这棺木是当真用得着的。
年氏半死不活地吊着,福惠又病了。这时候雍正也不装作慈父模样了,只说让尽心医治,只是胤祈却也不敢当真怠慢了,这好歹也是一条命。不过瞧着年氏好不起来了,等她死了,福惠的身子便也难说——经历一回母丧,总是要折耗许多的,且历史上他本就是早夭。
一时间胤祈又忙碌起来,便渐渐地只是顾着差事,哪里就还有心思寻思已然抛却脑后的事儿。弘昼自己也并不提起,胤祈就更加想也不再想了。
实则年氏的病,约莫有八成都是因为年羹尧。先前年羹尧被贬到杭州,做杭州将军时,年氏还指望着他能复起,重获君心。只是到了后来,竟是一日连贬九级,做了看城门的小卒,当真是没有指望了,年氏便就此大病了一回。
她禀赋虚弱,这么一病,随后便是反复无常,只不见好。约莫还是对年羹尧抱着期望,且年家其他人还在京城,这才又渐渐有了些起色。
只是年羹尧这人,当真是不知悔改,全然辜负了年氏和年家的殷殷期待。在杭州成了看城门的,年羹尧却仍旧自傲自大,分毫不参省己身。他竟是穿着雍正当年赏赐的黄马褂坐在城门,但凡出入城门者,必要向他叩头才得通过。
此举与自掘坟墓无异。雍正听闻,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正是九月,雍正便令人捕拿年羹尧押送北京会审。圣旨一下,年氏便登时又病了。且这一病,只见越发沉重的,于是就一至于斯,眼见不好。
雍正约莫对年氏也有几分恩情,起初还专程探视了几回。之后见她总不好,他也没有那样多的闲工夫耗费在后宫之中,便渐渐不再问起了。
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也真是笑话了。胤祈和静嫔闲话时忍不住说起,却听静嫔挑了挑嘴角,讽笑道:“谁个说皇上没有恩情呢?可也得她和皇上是夫妻才该有这样的话。若说夫妻,那只能提皇后娘娘。年氏是个什么东西呢?”
胤祈一怔,随即也笑了笑。静嫔这话,当真是一针见血,且没有留分毫的面子了。这年氏在后宫的名声,瞧着倒是比胤祈先前以为的还要坏上几分。
只不知道,这里头,又有那拉氏多少功劳呢?
先前仗着娘家的势力,雍正的圣宠,年氏很是作威作福了一些年,便是那拉氏,有时候也不敢直攫其缨。这时候年氏失势,又明显失了圣心,便是福惠病了,也没能把雍正再笼络到她的承乾宫里,这下子后宫众人,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时间承乾宫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直到那拉氏亲自开口,叫不要扰着了年氏静修,这才消停了。不过这时候,年氏已经是去了大半条命了。
这一切种种,雍正只做不曾看见。横竖传言中他新近宠爱的是这一年选秀进宫,新封的海常在,他已经瞧不见如今病得不成模样,早就不复花容月貌的年氏了。
不仅如此,到了十一月十四,好似是嫌年氏仍旧拖着没有死,雍正干脆下旨,让她挪去圆明园养病去了。
冬日里园子冷清得很,雍正在城里,那边哪里还有人精心照看什么。且这一路上的风雪,便是好好的人,也要防备着病了,年氏奉旨出城去园子里,到了地方就彻底起不来了。
也不知她自己心中如何作想,横竖宫里倒是有好些人暗暗称颂雍正的圣明。人死在了宫里总是要嫌弃不吉利,不敢立时就让新人用死过人的屋子。这么一来,便是年氏死了,即刻有旁的人住进了承乾宫,也不觉得晦气了。
到了十一月廿三,雍正清晨出城去瞧了年氏一回,等他回了宫,圆明园就传回消息,年氏薨了,雍正发下的晋封皇贵妃的诏书还没交到弘历的手里。得知消息,雍正也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旁边,问胤祈道:“又要到腊月了,皇庄上往内库去的册子,你可仔细着点儿。”
胤祈点头应了,雍正又道:“今儿是好大雪,你也别回去了。留下和朕一道吃锅子,等会儿老十三也来回事儿,叫他一块儿。今儿咱们暂且歇歇。”
闻言,胤祈也瞧向窗外。养心殿的大玻璃窗户上结着冰花,外头是风雪交加,果然就是好大雪。胤祈回头,笑道:“谢皇上恩典了。这样大雪,允祈还真是不想回去了呢。”
雍正哼了一声,低下头又在纸上写了什么。写完了一段话,才抬头道:“叫你在这儿发愣呢?过来给朕磨墨!”
胤祈这才站过去,拿起墨条在上好的端砚里轻轻划开。不经意往旁边瞟了一眼,果然雍正所写,就是对年羹尧的罪状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