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房门进去,大厅里没有开灯,严彬不知去了哪里,我摸索着到沙发旁坐下,红酒的后劲儿上了头,再加上回到家里放松下来,我很快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噔噔感到有什么东西触碰在脸上,极轻极细的感觉,我登时清醒过来,睁开眼便看见一个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那是有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吸烟。不是严彬又会是谁。
我坐起身来,顿觉全身酸痛无比,黑暗的大厅阴冷异常。我说:“严彬你去把灯打开。”
“喝酒了。”我无心分辨这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勉强支撑起身体要去开灯,严彬灭了烟头,走过来一把将我按回到沙发上:“我去。”
大厅瞬间亮了起来,我却觉得更加的寒冷。严彬走回我身旁,低下头看我,却皱了眉,他伸手在我额上试了试温度:“你发烧了。”
我说我怎么冷得发抖,许是刚才喝了酒又吹冷风的缘故:“帮我找两片退烧药吧。”
他伸手过来抱我:“去医院。”
我无力的推开他的手:“不去,丁默村那边刚有点儿眉目,我不想再生出些事端来。”
严彬一向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人,我说不去,他便不再说话,去厨房倒了开水,又给我找来退烧药:“明天不要去戏班了。”
我点点头,才想起来问他:“你去哪儿了?”
“有新任务。下周末是你的生日,主动打电话给丁默村,要他送你礼物。你看上了一件大衣,约他去皮草行。”
“谁去暗杀,是你吗?”
他摇摇头:“不是,我不知道是谁。”
我挽着丁默村的手下了车,我一面同他说笑,一面扫视四周来往的人群,却始终看不透哪一个才是我的同伴。当我们与一个拉着黄包车的车夫擦身而过的时候,丁默村却突然甩开了我的手,大步往人群中跑去。
那车夫突然从汗巾下摸出一把手枪朝着丁默村逃走的方向连开数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一般四处逃窜,我随着人群被带到了那珠宝行的门前,回头看去,丁默村和那个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个身影,那个拿枪的姿势,我太熟悉。我恨自己为什么那天晚上会喝醉,会没有仔细的再看看他。我应该认出他来的啊,我为什么偏偏没有多看他两眼……
失魂落魄的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严彬已经等在那里。我走到他身旁,刚开口什么都还没说,眼泪就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他拉我进屋,我看着他的脸,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你刚才看到了是不是?你也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我话未说完,他却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是,我认出他来了,那个人是我大哥,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可是,现在危险的人是你。任务失败,你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你知不知道?”
没人在乎我的身份是否暴露,我的下一个任务便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约丁默村出来见面,并用尽所有方法打消他对我的怀疑。临出门之前,严彬拉住我:“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甩开他的手:“我必须去。严彬,你别忘了我们为何而来上海?”
严彬轻笑出声:“你只是来找你的丈夫,既然你知道他还活着就应该立刻回重庆去,那里还有你的儿子,至于暗杀丁默村的任务已经与你无关。”
“如果我杀了丁默村,是不是就可以带着我的丈夫一起回去照顾我们的儿子。”说完,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严彬在我身后大喊:“陆如萍,你幼稚。”
在我的记忆力,严彬一向是个淡漠之人,也正是因为他冷淡的性格,罗韶卿曾说他是最优秀的地下情报工作者。可我从未见过他如今天这般情绪失控过。
在我们相约的咖啡厅里,等待我的并不是丁默村猥琐而滛邪的笑脸,而是极斯菲尔路76号几个特务冰冷的手枪。我身上自然也有枪,可却只能优雅的笑道:“几位这是认错人了吧。”
“没有,我们要找的正是你陆如萍小姐。”
第五十一章
他们叫我陆如萍,并非叶如昔,如此说来便是我的身份暴露了。重返上海那一天我便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罗韶卿和严彬他们这些从小受过专门训练,在戴笠手下赫赫有名的军统特务行动之时也不敢说万无一失,我不过是两个月的训练,毫无经验的女流之辈,暴露身份早晚的事。只是我没有想到会那么快,一切都是按计划行动,电话里也没有听出丁默村有任何怀疑,却不知为何,他们竟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
一个人用他手里的枪指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拿走了我手里的包,说道:“陆小姐你配合一点儿,也少吃些苦头。”
我松开手任他们拿过那个包,从里面掏出那把罗韶卿曾给我的枪。此时此刻,我自然要配合他们,因为我不想死,我还有不满周岁的儿子等着我回去照顾,我怎么能死?
他们带着我走出咖啡厅,就在即将上车的时候,我却看见马路对面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边。我没看见他的脸,可我认得他的眼神,那不是罗韶卿,罗韶卿的眼神永远带着三分戏谑,即便是刺杀辰巳荣一和丁默村的时候,他的唇角似也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世上,只有严彬的眼神才会有那种让人看一眼便觉寒彻入骨髓的冷冽。
我看得出他在极力隐忍,他想救我。我心里焦急万分,恨不得大喊出来,让他快离开。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不要乱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情报工作者,我难以相信他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
对于这个动荡的国家而言,我的死算得了什么,我虽不甘心,我想要看着我的儿子长大,我想要与我的丈夫相伴一生……可是这些都必须一我的祖国不被列强侵犯为前提。
压着我的特务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枪口又离我进了几分:“陆小姐,在我们跟前耍花样,你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赶紧转移了自己的视线,生怕远处的严彬被他们发现。
还好,在我上车的一霎那,严彬的眼睛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似是有人将他拖走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随那两个特务上了车去。在汽车行驶过那个路口之时,我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在街角的尽头,两个衣着毫不起眼的男人,罗韶卿将严彬的脑袋死死地按在自己肩头,而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随着汽车移动。
我不经在心里苦笑:很好,这便是我看上的男人。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永远以大局为重。无论心里想法如何,始终可以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他比谁都明白,在军统上海站情报网中,严彬比我更有价值。煜煊啊煜煊,你若不是这样的罗韶卿,我又怎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你。
两个汉J推着我走进极斯菲尔路76号,他们将我关进了一个房间,没有我想象中的酷刑,也没有人来逼供,甚至自那两个汉J走后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
那个房间很小,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关上门便是一片黑暗。一日三餐有人定时送来,从门下打开一个小洞,递进来便离开。没有人与我交谈,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一点光亮也见不到,我静静的靠在墙角,一点一滴却又清晰无比的感受恐惧在我的心上漫延。
那种孤独无助,无法感知任何东西的感觉可以击碎任何一个强大灵魂的心理防线。我不知道他们要将我在这里关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每当我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便会让我的丈夫和儿子占据我整个思维。
可是渐渐的,罗韶卿和渊儿的脸在我的脑子里模糊起来,无边的黑暗与未知的恐惧下,他们也无法使我平静下来,我疯狂的揪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用疼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精神崩溃,我甚至想过,若是他们现在来审问我,我会什么都说,只要不叫我再呆下去,我什么都愿意说出来。
想到这里我便会狠狠的甩上自己几个巴掌,在这所有感官都失去作用的黑暗空间,听到那清脆的声音我的心里甚至还有一丝喜悦。我警告自己,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与这魔窟中的汉J无异。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就连你自己都会瞧不起你自己……
就在我已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准备一死了之之时,有人打开了那一扇许久不曾开启的房门。几个汉J看见我躺在地上半人半鬼的样子之时,甚至在他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们将我拖进了一间不大的刑房,头顶上晃悠的灯泡一明一灭,照着墙上的刑具格外恐怖。他们先是拿了张椅子让我坐下,一个小汉J走到我的身旁,用手挑起我的下巴,猥琐笑道:“陆小姐,咱们也无需客套,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自然不会吃苦头,甚至回去接着唱戏,做你的名角儿也未尝不可。”
我咧开嘴笑,想必十分阴森恐怖:“怎么配合?”
“你只要说出军统在上海站的情报网有哪些人,都有哪些任务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我看着他鄙夷的笑了:“你的口供问得太不专业,我一个小特务怎么会知道整个上海站的情报网?”
“你……”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后又重新做下:“那你可以说说与你接头的人都有谁,你们要完成什么任务?和你一起的严彬在哪儿?”
“我是个中国人,你也是,你凭什么要求我将我的祖国我的同胞出卖给日本人?”
“因为日本人他妈的可以让你活下去。”
我很想活下去,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我闭上眼不再说话。那人还在不停地威逼利诱,我只觉得一阵悲哀。过了良久,他许是累了,走出门去,半晌又走了回来,手里拿了一小瓶东西,站在我跟前说道:“前些日子叶如昔小姐的杜丽娘红遍了大上海,这么好的嗓子毁了该有多可惜。”
“为了我的国家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又何况嗓子。”
我不知道他给我灌下了什么,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那种烧灼感似是要穿透人的肠胃。随即便是一阵窒息感,我喘不上气来,竟这样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又重新被关进了那小黑屋,嗓子虽可以说话,却嘶哑得不行。随后的几天,我不停地被人带出去审问,用刑,昏迷,被凉水泼醒过来,直至整个人对疼痛麻木。在他们的审问中我了解到了整个计划失败的原因,有人给李立群写了一封匿名信,上面有上海站某条线上一个核心人物的地址和姓名,他们抓回了那人,那人受不住酷刑便吐出了他所知道的上海站的人员名单。其中也有我和严彬。
连续半个月,他们从我这里问不出任何想要的信息。终于有一天深夜,两个人打开那小黑屋将我从里面拖了出来,我以为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要招呼我,却不曾想他们将我带出了极斯菲尔路76号的院子,外面有一辆车等在那里。我心里这才明白,这是要送我上刑场了。
街道上下了很大的雾,远处的路灯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从时间推算应该是凌晨三四点钟。那两个汉J将我带出院子之后便交给了另两个从车上下来的人。
我顺从的跟他们上了车,车上竟然还有两个人,我心里冷笑,要杀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用的着四个人吗?或许还有别的计划,我不知道,我现在浑身的疼痛容不得我想太多。只能眼看着车子驶出市区,越来越远……
到了郊外,他们压着我下车,又走了很远,走进一片树林,在一块石头前停了下来,有人低声问我:“陆小姐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要求你们放了我,答应么?我认真的想了想,于是说:“不要打我的脸。”
他们默不作声,想必只当是一个戏子临死还舍弃不了一张美丽的面皮。我只是想在罗韶卿找到我时能够认出我来而已。
就在我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之时,树林中忽然想起几声枪响,几乎同时,我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不远处的树滚了过去。随即便看见那几人纷纷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就在此时,有人朝着我跑了过来,他抱起我便往树林深处跑去,那怀抱我再熟悉不过,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实在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还有靠在他怀里的一天。
“我死了吗?”依偎在他胸前小声问道。
“我怎么会让你死?”没错,这是罗韶卿的声音,不管多么低沉嘶哑,我依旧认得。在极斯菲尔路76号,无论多残忍的刑罚都没能使我哭过一声,却在听见他的声音之时眼泪不可抑止的落了下来。
身后的树林瞬间想起密集的枪声,远处一辆汽车开过来,车灯晃动下,我看见周围有人聚集过来:“大哥猜得没错,果然有埋伏。”这是小五的声音。
老三问道:“老五你眼尖,看看车上是谁。”
“是白川那个混蛋。”
因为怕暴露,几个人都没有开枪,可是夜晚在树林中穿梭,敌人又怎会不知,枪声越来越近,却渐渐停了下来,那车也跟着停在了远处。
罗韶卿抱着我找了棵树躲起来,一个手势示意他们掩护好。那边白川生硬的汉语响起:“煜煊,我知道你会来救你的妻子,这都是我安排的,只要你出来,我可以放她走。”
这样的时刻,我竟然感到了罗韶卿的吻一下一下落在我的额上,他似是根本没去听那些话,只专心的吻我,一路辗转至耳边,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你不守着我们的孩子,来上海做什么?”
我死死的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五十二章
静谧的树林,没有任何人再说话。不远处的空地里,停着几辆吉普车,白川没有下车,他怕死,他知道只要他一现身,罗韶卿不会放过他。
我能感觉得到罗韶卿抱着我的手在轻微的抖动,他是我丈夫,此刻他心里的想法我又怎么会猜不到。我说:“你别想抛下我一个人去送死。”
他只是将我更紧的搂在怀里,耳边是他沙哑的嗓音:“保重。”我脑子里瞬间空白,心里涌上莫名的情绪,想要不顾一切的抓住他。可我只是感到后脑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便没了知觉。
当再次醒来的时候,抱着我的人已不再是罗韶卿,而是严彬。我们俩坐在船舱的角落里。他用外套裹进我将我整个人护在怀里。周围都是逃难的民众,老人小孩挨挨挤挤坐了一地。
我稍微挪动了一□体,想要坐起来,浑身立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严彬扶着我靠在他的身上:“你醒了。”
“煜煊呢?”声音沙哑到我自己都不认识。
“被白川抓走了。”他端了杯水递到我的手里。
我接过杯子扬手泼在了他的身上:“为什么要带走我,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一起死?”
他抬手拭了拭脸上的水渍,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大哥打晕了你,他要我带你走,我就必须将你安全送回重庆。”
“你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顺利的离开上海吗?你以为白川说放过我,李世群和丁默村那两个汉J肯放过我?”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根本无法接受罗韶卿丢下我一个人去面对生死的这个事实。
严彬又倒了一杯水放到我的手里:“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让你有危险。”
我看着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衣物,而这衣物下包裹的是一副更加残破的躯体。熬过了极斯菲尔路76号里的那些酷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可以支撑多久。严彬绝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主,既然他答应了罗韶卿要将我送回重庆,即便我死了,他也一定会背着我的尸体回去见罗韶卿的父母。
没过多久,船舱进来了几个人,旁边两个船员诚惶诚恐的陪着,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极斯菲尔路76号的人,他们曾在我被审讯的时候路过面,有一个甚至是直接对我用过刑。严彬拉着我站起来,小声在我耳边道:“低着头。”
那几个人分头检查,其中一个挨个看过来,最后停在了我们栖身的角落。我躲在严彬身后不敢抬头。只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毫不客气的说道:“把头抬起来。”
我不说话,又向严彬身后躲了躲。严彬那小子竟然讪笑着开口说道:“她是我老婆,被炮弹吓傻了,怕生。”
“是吗?”那人伸手过来要捏我的下巴,严彬一把拉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塞过几个银元:“真傻了。”
那人收了钱,又看了我几眼,然后转身离开:“这边没有发现。”
严彬松了一口气,扶着我坐下:“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只能呆在这里,一直到汉口。”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拿了一只药膏放进我的递过来:“你身上到处都是伤,还是上点药吧。”
我接过药膏,摇晃着站起来:“我去洗手间。”
从那之后,船上便再没有事情发生,直到到达汉口的前一天夜里。
自从离开上海,我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梦里不是极斯菲尔路76号的酷刑,就是罗韶卿浑身是血站在我的面前,还有我的儿子不断提哭的声音。我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甚至一到夜里连闭上双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睁着眼感受身上那些伤痕在夜间愈发加重的痛楚。
当严彬握紧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说:“有人来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比他更早听到那群人的脚步声。
船舱的门被打开,一群人冲进来,他们要找一个叫陆如萍的人,丁默村死了。这一次,不再是每个人大致看一眼便草草结束。他们的检查非常仔细,用枪指着脑袋挨个看清楚再搜身。
偌大的船舱只有正中一盏极其昏暗的灯光,我知道即便是在这样的光线,那些人想认出我也是轻而易举,我身上的伤他们太熟悉,我这张脸,他们也太熟悉。被他们抓住也不过一死,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只是严彬,他不该就这样陪着我一起死,作为一个军统特务,他还有更高的价值。
我缓慢的移动脚步,想要远离严彬,他却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我小声说道:“不想一起死就放手。”
“就算是一起死我也不会放手。”
我转过头去看他:“放手吧,你大哥不会怪你。”
他却死盯着那群人,连个眼角余光也不给我:“跟我大哥没关系。”
“你说什么……”
我的话没有说完,那群人便站到了我们跟前,我依旧是低着头躲在严彬身后。
这一次,严彬省去了多余的谎话,直接开枪击中了头顶的灯泡。整个船舱登时一片漆黑,人群混乱着四处逃窜,然后又是几声枪响,面前的人应声倒下。严彬拉着?br />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