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礼。
谁知迦罗遥却失笑道:“这是做什么?”
“嗯?”白清瞳也愣住。
迦罗遥将他的手拿下来,重新塞回被子里:“好好睡一觉。什么都等你病好再说,不然哪里都不许去。”
白清瞳看着他摇着轮椅出了房门,愣愣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将右手抽出来,放在眼前来回地看。又将那个手势反复做了几次,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是一个军礼!
他的大脑这么告诉他。可是他却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手势,也想不起是谁曾经威武地在他面前做过这个手势。
白清瞳药劲和疲倦渐渐上来,意识越来越朦胧。
他迷迷糊糊地陷入睡眠中。在梦里,有个人身穿雪白帅气的空军军服,昂扬地站在他面前,身姿笔挺,向他行了个标准利落的军礼。
梦中的他兴奋地向那个人扑了过去,嘴里大叫着什么他。那个人伸出双臂,大笑地搂住,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仰望着那个人,心中充满崇拜和仰慕的情感。那人低头望着他,温柔的眸子中竟是一片蓝色,像天空一样蔚蓝……
锐…
六
按时喝药后,白清瞳的风寒很快就好了。王府也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年货,各地田庄的孝敬地陆陆续续地报了上来。
大总管高连整日忙得团团转。迦罗遥作为一家之主,到了年底许多事务要过目,因而比平日也忙了许多。
白清瞳见他这么繁忙,也不好意思去打搅他。那日迦罗遥说了祭军的时候带他去,便上了心,遇见高虎便缠着要一套侍卫的服装。
高虎是高连的义子,也是迦罗遥的贴身侍卫长。他已从王爷那里知道了此事,早已给白清瞳准备好了合适的衣服,还告诉了他许多规矩。
白清瞳一一认真记了,兴致勃勃地等待年底的到来。
他这些日子努力学习,成效不错,已经能够熟练地书籍,还能写上两笔字了。虽然字迹有些歪扭,但还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皇宫里面这些日子也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筹备着。不过却有个不太好的消息传来,太皇太后自入秋之后一直身体抱恙,到了此时也没有好转,御医们诊断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也许是这太皇太后最后一个新年。
迦罗遥听了太后宫里传来的话,对那侍监道:“回去禀报太后,近些日子本王会进宫探望母后她老人家。”
“是。”那侍监领了话退下。
迦罗遥望着窗外,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清宁宫里燃着火盆,挂着幕帐,殿内弥漫着厚重的药味,和一种沉重的、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气氛。
迦罗遥推着轮椅默默地来到床榻前,一个干瘦枯萎的老妇躺在那里。
曾经绝代风姿早已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的只是在这后宫中经历过种种波澜云涌后的疲惫和残老的身心。
“母后……”迦罗遥轻轻地唤,看着这个还不到五十岁便已迅速衰老殒落的妇人,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太皇太后,以前的贤贵妃,微微张开双眸,目光落在迦罗遥身上,过了半晌,低声道:
“遥儿,你来了。”她示意宫女扶她坐起,然后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母后,孩儿来向您请安。您最近身体可好?”迦罗遥目光轻柔,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关心的之意。
太皇太后笑道:“哀家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母后呢。”
“孩儿疏于进宫请安,是孩儿的不是,请母后责罚。”
“遥儿身为摄政王,事务繁忙。哀家和太后都是妇道人家,帮不了皇上,一切还要遥儿操心。哀家这个老婆子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默默望了他半晌,视线慢慢落到他的 双腿上。
“最近你的腿……可有什么起色?”迦罗遥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起色。不更糟糕已是万幸。”
太皇太后眸中闪过一丝愧色,枯瘦的手指暗暗攥紧身下床褥。
“遥儿……”她吐出这两个字,却好像忽然哽住,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几声,发出阵阵干咳。
“来──”迦罗遥正要扬声唤人,却被太皇太后止住。
“不用唤人,叫她们来了也没用。咳咳……今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迦罗遥静静地望着她。
太皇太后缓了下来,道:“遥儿,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成亲生子。哀家前些日子让人送去的画卷,可有好好看看?”
“母后,孩儿身体残缺,不想牵累那些清白女子。立妃之事,您不要再提了。”
“什么叫不要再提?你身为摄政王,当朝皇叔,怎么可以没有王妃?”
太皇太后显然有些激动,坐直身体,急促道:“你年纪已长,年轻的时候胡涂,哀家总以为你会改。如今你不再想那些荒唐事,可还是迟迟不肯立妃,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你要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先皇吗?”
太皇太后说到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咳。
“母后,您不要激动!”迦罗遥坐在轮椅上,也不方便过去帮她,只好连声安抚。想要唤人,却再次被太皇太后制止。
太皇太后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却明显脸色苍老了几分,精气不如刚才。
迦罗遥取过一杯清茶,给她递了过去。
太皇太后没有接茶,却拉过他的手,垂下泪来。
“遥儿,是母后对不起你。这些年来,你怪母后吗?”
“母后,您说哪里话。您对孩儿的恩德,孩儿终身不忘,怎会怪您什么。”迦罗遥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和古怪。
太皇太后哀泣道:“不是的,不是的……哀家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年来委屈了你,只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娶妻生子,弥补哀家曾经做过的错事。遥儿,其实……”
“母后,您累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孩儿从没怪过您,您莫要想太多。”迦罗遥突然淡淡打断她,不顾她的阻止唤了宫女进来,吩咐道:“去请御医来。好好照顾太皇太后。”
“遥儿……”太皇太后仍然拉着他的手,曾经美丽温柔的双目盛满痛楚。
迦罗遥慢慢抽回手来,轻声道:“母后,您好好休息。儿臣改日再来看您。”太皇太后绝望地倒在床上,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默默地望着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殿外的雪片如鹅毛般纷纷落下,在台阶前积起了厚厚一层雪毯。
迦罗遥紧了紧厚暖的大衣,任宫侍推着向殿外停候的马车行去。
一朵朵雪花从眼前拂过,他彷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大皇兄一起在后花园的大雪中奔跑嬉闹。
他不小心滑了一跤,屁股狠狠地跌在地上。大皇兄跑过来扶他,问他疼不疼。冬衣厚重,他根本不觉得疼,趁着大皇兄来拉他的时候狠狠一用力,将皇兄拽倒在地上,然后自己大笑地跳起来,跑在了前面,叫着:“我第一!今天的第一!”
那是他和大皇兄小时候常做的游戏,比赛谁下课后第一的个回清宁宫。跑第一的人可以第一个喝到贤妃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牛奶羹。
那天他赢了。大皇兄满身雪花地他追在身后。
然而也是那一天,他喝了贤妃娘娘亲手送上来的热呼呼的桂花牛奶羹后,失去了双腿……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不知世事的三皇子了。有些事也许永远也不用说出来。
他相信贤贵妃还是疼爱他的。不然他当年失去的就不只是双腿,而是整个生命。
迦罗遥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似冷非冷,似嘲非嘲的古怪笑意。
理解贤贵妃。毕竟大皇兄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当时拥立他的清流派,和拥立长皇子与四皇子的贤贵妃、陈贵妃两派争执不休,正是内斗最激烈的时候。
贤贵妃虽然因他中毒之事被贬,却将自己与儿子脱离出了夺位之争,而且最奇妙的是,所有人反而都不会怀疑真的是她下的毒。是便齐文帝也对此深信不疑。
在这后宫浸滛数十年的人,见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阴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何能探出一个真相来?
迦罗遥失去双腿,终身与皇位无缘便已经足够了。贤贵妃的精明之处,就在于她能忍。事实也证明,她确实忍得值。四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又被废,最终还是大皇兄迦罗延得到了皇位。
迦罗遥不是没怀疑过贤贵妃。可是在他心中,这个女人是他另一个“母亲”。不论怎样,在他幼年时抱过他,疼过他,这一点点的温柔,足以让他终身感念。
所以他将怀疑压在心里,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陈贵妃身上。他助大皇兄登上皇位,帮他平定变乱,帮他巩固根基。他做了一切皇弟应该做的事,只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是他心中仅剩的亲人。
可是,大皇兄啊……你为什么要在临终时向我忏悔一切?你的解脱,就是给我的另一种束缚吗?
迦罗遥低低笑了声,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沈压压落下的雪花,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冷。
“王爷,现在回府吗?”子荷推他上了马车,恭声问道。
“回去。”
迦罗遥紧了紧腿上的毛毯。
想到白清瞳灿烂阳光的笑容,他从没有一刻这样迫切地渴望回去。
年关很快来临,王府和朝堂上下一片喜气,百姓们各家各户也忙着拾掇打扫,迎接新年的到来。
白清瞳这些日子也跟着众人忙忙碌碌的,因为高管家看他年纪大了,性子也比从前沉稳许多,便试着将府里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他做。没想到白清瞳确实让他刮目相看。虽然年纪小,资历浅,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头脑清晰,还真帮了高管家不少忙。
“王爷,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碗鸡蛋羹来。”白清瞳端着碗走进书房。
迦罗遥早已下令他进出书房不用通传。见他进来,便放下毛笔。
白清瞳一身白色锦袍,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尝尝!”他将鸡蛋羹放到迦罗遥面前,期待地看着他。
迦罗遥扬起嘴角:“怎么有劳你亲自送来?”
白清瞳笑嘻嘻地道:“你先尝尝。”迦罗遥看了一眼那鸡蛋羹,卖相有些古怪,不由奇怪地看了要一眼,却没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白清瞳好不容易等吃完,迫不及待地问道:“味道怎么样?”迦罗遥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嘴,又抹了抹手。
白清瞳被他的慢动作弄得快沉不住气了,不过还是耐心地等着。
终于迦罗遥都整理完,才慢慢道:“不错。”
“哈哈哈,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没想到吧。”白清瞳得意地邀功。
这些日子他随着高管家查帐,又学着安排府里事务,听说厨房的大厨对菜色果蔬等精挑细选,便亲自过去看看。谁知忽然莫名地对做菜感兴趣起来,这两天抽空,便忍不住跑去后厨房跟着大厨学了两手。
迦罗遥猜到这鸡蛋羹十之八九有古怪,却没想到是他自己做的,不由有些吃惊:“是你做的?”
“味道不错吧。我满有天分啊。”白清瞳晃晃脑袋,笑咪咪地道:“看来以后我要是当不了兵,也可以学做菜去。”
迦罗遥失笑:“当兵和做菜皆是下品,你还是不要想这些好。”
“什么?为什么?”白清瞳惊异。
迦罗遥道:“从军与当士兵是不一样。军中最苦是士兵,冲锋陷阵的也是他们。可是你身分与他们不一样。你要做的不仅是一名士兵,还要做一名武将。至于做菜……”他笑了笑,道:“那是下人们的活计,你怎么能往那里想。”
白清瞳沉默不语。
迦罗遥见他好像不太高兴,想到他特意做了鸡蛋羹来,自己说那些话似乎不妥,忙又道:“这是你第一次做吗?”白清瞳闷闷地点了点头。
迦罗遥眼睛一亮:“你第一个拿来给我品尝?”
白清瞳又点了点头。
迦罗遥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真的很好吃。以后……”以后再做给我吃好不好?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白清瞳便抽出手,低声道:“以后我不会再做了,王爷放心。”说完拿过那空碗,低头道:“先我出去了。不打搅王爷了。”
迦罗遥看着他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决定晚膳的时候好好哄哄他。
在迦罗遥心中,做菜也许可以是兴趣,但做厨子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下等工作,与他和白清瞳这等身分是不沾边的,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白清瞳耷拉着脑袋走出书房,望着手中的空碗,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锐,总有一天我要自由自在的飞,抛开这一切,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哈哈!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去学画,要不就去学做菜。哈哈,你觉得哪个好?
──……童,我记得吧好像是色盲吧……
──混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不起,我道歉!为表歉意,你做的第一道菜我一定第一个品尝!
──呵呵,这还差不多!呐,锐,我们说定了啊!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不过……你不必笑得那么阴险吧……
脑海中似乎回荡着一段对话。可是是他和谁说的?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个叫“锐”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迦罗遥!不是迦罗遥!
白清瞳痛苦地抱住头,慢慢蜷缩起身体,蹲在屋檐下。
他以为那个人就在身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以为那个人是迦罗遥,是从小收留他的靖王爷。可是不是!不是──
那么是谁?是谁?为什么我会忘记他?
白清瞳被这种似而非的记忆弄得有些魂不守舍。而且他果然再没有去过后厨房。
随着时间的临近,年关终于到了。
因为祭军之后这支军队就要开赴边关,所以规模十分庞大,共有五万之众。祭祀的场所在京城郊外的凤鸣谷。那里不仅是皇家的猎场,也是京畿附近驻军的训练演兵之所。
祭祀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日的吉时,所以迦罗遥提前一天便带着白清瞳等人来到凤鸣谷的驻地。行宫自然是皇帝的住所,但迦罗遥作为摄政王,也下榻在此,住在凝泉宫里。
白清瞳穿着侍卫的衣服,路上一直跟在高虎身后一起护卫迦罗遥的安全。
迦罗遥途中几次偷偷掀开车帘,望着白清瞳一本正经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姿,心里暗暗微笑。
子荷见了王爷那样子,忍不住笑道:“王爷,您若是不放心,不妨把白公子叫到马车里来守卫您。”
迦罗遥放下车帘,敲了脑门一记:“胡闹!”
子荷缩了缩肩膀,忍住笑意道:“王爷,您别总把白公子当孩子。这几日他认真得很,连高总管都夸他能干。侍卫那点规矩他早跟高虎练得熟了,您莫要担心。”
迦罗遥摇了摇头,微笑道:“你不懂。”说着又忍不住挑开车帘,寻觅白清瞳的身影。
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少年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喜欢看他年少俊美的脸庞散发出的那种勃勃生机,尤其是端坐马背上的英姿。
虽然曾经落马重伤,但白清瞳好似全然没有受到影响,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稳稳握着缰绳,修长健美的双腿夹着马腹,随着马波浪般的颠簸而韵动着身体,十分优雅从容。
迦罗遥微微眯了双眸,看得痴迷,几乎忘记子荷的存在。
到了凤鸣谷行宫,子荷推着迦罗遥下了马车。白清瞳与高虎跟随在他身后,进了凝泉宫。
这还是白清瞳的第一次踏进皇家行宫,说不好奇是假的。左右张望,觉得不愧是皇家宫宇,虽然只是比王府的建筑物顶梁更高些、设计更宽敞些,但感觉却大大不同,整体上升了一个层次,皇家的威严与高贵全摆在那里。
殿内燃着舒心的宫香,装饰整洁素雅,通风透亮。迦罗遥进了殿还没坐稳,便有宫侍来报,说皇帝来了。
小皇帝的玉辇比他们早到了一个时辰。按说应该是迦罗遥去参见他,可是小皇帝等不及,听说皇叔到了,便腿快地跑了过来。
迦罗宇气宇轩昂地踏进凝泉宫,一眼看见皇叔坐在那里,兴冲冲地奔过去。
“皇叔!”“微臣参见陛下。”迦罗遥腿脚不便,只是坐在轮椅上行礼。
“皇叔快免礼。”小皇帝一离开皇宫便神清气爽,想到这几天在这里祭典,耳边没有那些老头子们罗嗦,当真说不出的快活。
“皇叔,朕知道您最喜欢这凝泉宫,所以让他们一切都保持老样子,专门留给您的。”
“多谢陛下。”他迦罗遥微笑道。他确实有三、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一来他不打猎,二来为了避嫌,自圣祖齐威帝时留下的京畿驻的军军事演习,他也不参与。
自入了年关,迦罗宇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迦罗遥了,此时见他十分高兴,挨着他坐下,道:“这次祭军还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朕心里还真有些紧张。不过有皇叔在朕就安心了。”
“陛下不必紧张。礼部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陛下只要按照规制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