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旁的文士道:“把这个和信一起送给靖王爷。 ”
肖童心中一沈。
夏东城对肖童笑了笑,道:“白公子,今晚便与本王启程回国吧。”
这日晚上,肖童仍是一身仆役打扮,被人蒙了眼睛塞进马车,一路出行至西凉城外的郊地,可隐隐听到河声。
因为西凉城一直戒严,那夏东城乔装进来容易,出去却十分麻烦。为了以防万一,便决定带肖童从城外矿山新挖的密道穿过西凉城。
可肖童哪里是老实的主。他安安静静地等了一路,虽然眼睛被蒙住,但耳朵却极为灵敏。又从看管他的几个侍卫那里零零碎碎听见几声低语。
他这两个多月与这些夏国人相处下来,竟多少会了些夏语。此时不仅听见河水滔滔的声音,也零碎听见“曲河”一词。
曲河是沙兰河的一条分支,就在西凉城外东二十里处。
肖童被他们押上一座木桥,准备过河到矿山脚下,忽然不知怎么感觉一阵慌乱,有人闷叫了一声,扑倒在地。
古力的声音慌张响起:“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身边的几人也突然慌乱了起来,兵器拔出的声音纷纷响起。
肖童反应极快,知道出了变故,立刻凭着直觉往左边一撞,将左手押着他的人撞飞,同时想也不想地翻身跃过桥栏,跳了下去。
他这几下动作极快,夏东城的队伍因为突袭,一时竟没人反应过来。当古力冲到桥栏边时,下面滔滔的江水中早已不见了肖童的身影。
同时几枝利箭射了过来,噗噗两声,又是两人中箭。
夏东城神色大变。古力和那文士等人更是魂飞魄散,顾不得肖童,保护着夏东城道:“王爷快走,这里有埋伏!”
刘方带着夏东城匆匆向河对岸的高山奔去,那里有他们今日刚刚挖好的密道。只要穿过密道,在沙兰河岸有船接应,很快就可回到夏国。
可惜的是,迦罗遥的特种骑兵在这里已经埋伏了两个时辰,怎么可能让他们那么轻易的离去?
河岸后的树林里,一人冷冷看着。夏东城这次绑架之事触犯了王爷的逆鳞,当王爷是好欺负的吗?这次若不狠狠咬夏东城一口,教他一个乖,他就不知道这大齐国什么人是惹不得的!
“记住王爷的命令。其余人死活不计,夏国三王爷可要活着抓回来!”
“是!”
“你们赶紧沿着河岸将人找回来。白公子虽然泳技极佳,但千万不能出一点意外。”
那人不必吩咐,早已派人随着肖童落水追了过去。
不说迦罗遥安排的人这边将夏东城等人堵截在郊外的密道外,那边肖童一落水,初春的边关天气还是十分寒凉的,尤其夜晚的河水更是冰冷之极。
但肖童心里全是逃脱的念头,根本没有感觉到河水的寒冷。他扯下脸上的布罩,顺着巨大的水流向着下游处游去。
只是黑夜中湍急的河水中有许多暗流,肖童又对这条水道不熟,黑忽忽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前方。他不知游了多久,突然不小心撞上水中的一块巨石。
这下猝不及防,肖童只觉额头剧痛,登时晕了过去,缓缓沉入水中。
黑暗的昏眩中,脑海中犹如回光返照,闪现出一幕一幕画面。
幼时生病,母父将他抱在怀中,温柔地给他讲故事、唱歌谣,一遍一遍哄他入睡。
他淘气将父亲兵器房中的刀架碰倒,险些被掉下来的锋利长刀割掉脑袋。父亲大怒,将他挂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一顿好打。
母父病逝,父亲心灰意冷,被人诬陷参与宫变,全家获罪抄斩。
第一次被带入靖王府,第一眼看见摄政王,即被那人的气度和风仪所折服。
那人关怀他,爱护他。请先生教他读书,请武师教他练剑。
那人有一双美丽的眼,对别人冷厉无情,对他却温柔多情。
那人对他情动,他又何尝不喜欢那人?酒后迷乱,他竟铸下大错。
从马背跌落,险些命丧黄泉,脑海里全是那个人。
醒来后失忆,却仍是一点点恋上那个人。
参军入武,那人竟身怀有孕。迫不及待地从边关赶回,看着那人隆起的肚腹,期待的眼神,一起幸福甜蜜地幻想孩子的性别和模样。
谁知再度分离,波折又生。
西凉失守,跌落冰河。刹那间往事浮过,又是奈何桥边一日游。
再度醒来,仍是一无所知,却意外忆起了前世的全部记忆。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让他将这个世界遗忘,也遗忘了那对他来说最重要、也最珍爱的人。
上天弄人。难道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将今生所有的一切都寻找回来了吗?
肖童彷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思绪浑浑噩噩的,有时候明知自己沉浸在梦中,却还是不能清醒。
刚刚复苏的记忆在梦境中有些遥远和混乱。前世和今生,让他好似在看着一幕幕电影,分不清里面主角是谁。
有时是幼时的他和锐在院子里捉迷藏。有时却是在优雅朴素的王府里和下人们躲猫猫。
有时是他独自一人穿过马路去上学。有时却是坐着马车去皇家书院。
有时是他带着男友回公寓的大床上春风一度。有时却是和迦罗遥恩爱缠绵难舍难分。
肖童头痛欲裂,彷佛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一会是肖锐笑着叫他“肖童”,一会又是迦罗遥深情地望着他,唤他“清瞳”。
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是了,他的前世是肖童,他曾经是肖童,但是今生,他的名字叫白清瞳……他是重生后的白清瞳!
《秋风缠》出书版二十八(新内容)
二十八
白清瞳毫无预兆地猛然睁开双眼,呆呆地凝望着头顶的床帐半天,四肢和五官才慢慢恢复知觉。突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人还没有醒吗?”
“回王爷,白公子撞到了河石,脑袋受了震荡,又被冷水激得发热,恐怕还没那么快醒来。”
白清瞳赶紧出声,谁知嗓子却干涩得不象样,只发出呜呜两声。
但这两声足以让那二人震动。床帐忽然被撩开,迦罗遥一脸惊喜看着他:“清瞳!”
白清瞳望着他憔悴消瘦的面容,灰白的鬓角,和脸上强抑的欣喜之色,不由心中一痛,彷佛被刺了一刀般。他吃力地伸出手,深深凝望着迦罗遥。
迦罗遥似是愣了一下,赶紧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道:“感觉好点了吗?”
白清瞳点点头,两手相握,感觉到那温热的肌肤,他手心一紧,牢牢抓住了。
迦罗遥心中一动,道:“醒了就好。你昏迷三天了,吓坏我了。”
“……这是哪里?”白清瞳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吓人。
迦罗遥赶紧道:“你放心,你现在已经脱险了。这里是汾州。”
白清瞳一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汾州,但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中的毒药,每三天要服一次解药,不由哑声道:“我的毒……”
卓凌风一直守候在旁,见他这么快醒来,也是惊喜,忙道:“肖公子放心,你的毒已经解了。”
白清瞳诧异。
迦罗遥道:“我抓住了夏东城,这解药是他亲自交给我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提到“夏东城”三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冷。
卓凌风不想在这里打搅二人,知趣地道:“王爷,我去给肖公子准备汤药。”
白清瞳忽然道:“卓大夫,以后唤我清瞳就好。”
“啊?”卓凌风微微一愣。他和肖童熟得很,一直叫他“肖童”,只在王爷面前唤他一声“肖公子”。
白清瞳慢慢道:“我姓白,名清瞳。以后肖童二字,不要再唤了。”
卓凌风愣了一下,连忙应了,转身退下。
此时迦罗遥正愣愣地看着白清瞳,眼神中似有惊喜,又有狐疑,略带不安和疑惑地道:“清瞳,你……”
白清瞳握紧他的手,道:“遥,我都想起来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迦罗遥浑身一震,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白清瞳静静凝望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擦过他的面庞,那上面一片湿润。
“遥,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你忘记。我送你的戒指,你一直戴在手上,我很高兴。 ”白清瞳心中也是一片酸疼,又哭又笑地拉住迦罗遥的左手,凑到自己唇边,用力亲了一口。
迦罗遥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爱恋,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一刻统统都化作了不能言语的委屈。
他伏在白清瞳身上,将泪水深深地埋在锦被之中。
白清瞳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如此伤怀,不由着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一来他刚刚大病醒来,身上还酸软无力,二来迦罗遥将他压得紧紧的,竟是挣不起来。
“遥,遥,遥……”
白清瞳突然觉得自己言语贫乏,他只是不停地唤着迦罗遥的名字,手指疼惜而无措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谁知迦罗遥突然抬起身来,一向清明温润的双眼第一次睁得通红,神色竟是罕见地狰狞。
“白清瞳,你说话要算话!我宁愿将你一剑杀了,也不愿再一次承受这种苦楚!”
白清瞳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心情激荡,用力将迦罗遥拉向自己,紧紧抱住他。
迦罗遥哼了一声,伏在他身上,低声道:“别抱得太紧,我身上难受。”
白清瞳一惊,忙道:“你怎么了?”说着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迦罗遥坐在轮椅上,靠在床边,一直歪着身子与他说话,此时腰酸背痛,已是忍耐不住,伏在床边没动。
白清瞳一眼看见了他那高高隆起的肚腹,不由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地叫道:“遥,你、你……”
迦罗遥对他笑了笑。
白清瞳百感交集,轻轻搂住他,泪水沿着眼角落下。
白清瞳身上的毒已解开,他身体一向健康,在床上躺了两天,落水后的虚脱便都恢复了。尤其拾回失去的记忆,让他彻彻底底地重生回白清瞳。
迦罗遥这次抓到了夏东城,全是他一步一步亲手策划的。从引诱夏东城离开夏国,到在西凉城落网,彻底展示了迦罗遥的心计与沉稳。与他相比,夏东城还是棋差一步。
留在西凉城里的高虎等人也全部落网。迦罗遥命人将他们一古脑地送回京城,由皇上处理。高连因为高虎之事欲以死谢罪,迦罗遥却饶恕了他。只是高连不肯再担任大管家一职,由子荷完全接手了。
迦罗遥此时已近八个月的身孕,受不得颠簸之苦。白清瞳的意思是等他生产之后,再计议之后的事情。可是西边边境不稳,待在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
而且此次迦罗遥妄自调动特种兵卫,皇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朝中有些听到消息的大臣却纷纷上奏,弹劾靖亲王擅权。
迦罗遥知道事情轻重,仍是坚持立即返回京城。
好在此时返京不用再隐藏身分,所以迦罗遥坐的是亲王专用的六轮华车,加了防震装置,华丽而舒适。而且走的都是平坦的官道,徐徐前行,迦罗遥并没有觉得太大不适。至少比他来的时候强多了。何况当年他怀梦儿时,也是一番奔波。
想起梦儿,迦罗遥就惦记起女儿来了。这次出行,他将梦儿送进了皇宫,也不知有没有想他?
白清瞳陪着迦罗遥,看他肚子这么大,每日摸着都不是一个分量,不由心惊胆颤,简直把迦罗遥当成脆弱的娃娃一般照顾,见他在发呆,不由问道:“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
迦罗遥回过神来,道:“没事。就是在想梦儿。”
“唉,我也想闺女了。”白清瞳也思念女儿,恨不得早日飞回京城,将梦儿抱在怀里狠狠亲两口。不过他不愿让迦罗遥伤神,转移话题道:“那个夏国三王爷要怎么处理?现在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迦罗遥淡淡道:“那是皇上的事了,与我们无关。”
白清瞳咬牙道:“如果有机会再让我看见那个夏东城,一定狠狠揍他一顿。”接着转头看着迦罗遥,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睛一亮,期待地道:“遥,你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个家伙的,对吧?”
迦罗遥道:“敢动我的人,当然要给他点教训!”
白清瞳眼珠一转,忽然媚眼如丝,依在迦罗遥身上,娇滴滴地道:“遥,你好厉害,我好崇拜你啊。”
迦罗遥打了个寒颤,见鬼似地瞪着他。
白清瞳这套前世拿来和肖锐玩耍的把戏,用在迦罗遥身上真是效果惊人啊。
他心里得意,扭啊扭地半褪衣衫,冲迦罗遥又飞了一个媚眼,接着搂着迦罗遥粗圆的肚子,柔声道:“遥,我真是太爱你了,为了表现我的爱意,我决定以身相许,好好伺候你。”
迦罗遥搓了搓手臂,推开他道:“离我远点,汗毛都起来了。”
“哎呀,遥,你好讨厌喏。”
迦罗遥脸色一白,捂住嘴。
白清瞳眨眼:“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迦罗遥一脸忧郁:“拜托,我要吐了。”
“哎呀,都八个多月了,还会孕吐么?”白清瞳努力眨着自己“纯洁”的大眼睛。
迦罗遥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他一记:“别闹了。太别扭了,我可承受不起。”
白清瞳嘿嘿一笑,见他心情好转,道:“遥,我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决定以身相许了。等回了京城,咱们就举行婚礼吧。”
迦罗遥微微一愣:“什么?”
“成亲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总要给梦儿和肚子里这个一个名分吧。”白清瞳笑咪咪地摸着他的大肚子。
迦罗遥尴尬道:“清瞳,这件事……我毕竟是齐国的亲王,若是公然下嫁……总要给皇上和朝廷留些面子啊。”
白清瞳道:“我知道。所以不是你嫁我,是我嫁你。”
迦罗遥呆住,过了半晌才道:“清瞳,你是白家独子,若是如此,孩子的身分……”
白清瞳打断他,道:“遥,我不在意那些。相信我父亲母父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要是没有你,十岁那年我就死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我。”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迦罗遥出生皇室,从小看惯了皇宫中的世态炎凉和陷阱阴暗,后又去了边关,征战沙场,实觉得自己杀戮过重,命也不好。
兼之他喜欢男人,自己事自己知,所以早绝了后嗣的念头,不如留个清静。有了梦儿乃是意外之喜,因是女儿,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此次再度有孕,他便一心想给白清瞳生个儿子,为白家留个子嗣。可如今听白清瞳这么一说,不由呆住。白清瞳若是“嫁”了他,那孩子便要姓“迦罗”,入皇室宗谱,与白家不可能有什么关系了。
迦罗遥望了他片刻,忽然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清瞳,你不能嫁给我。”
白清瞳脸色一僵:“你不愿意?”
迦罗遥笑了笑,轻声道:“我配不上你。”
白清瞳怒道:“胡说!遥,我不许你以后再说这种话。从认识你到现在,我一直在你的庇护下生活,是我配不上你。是我配不上你!”
迦罗遥道:“好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吧。对了,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他岔开话题,从车厢的小柜中翻出一个东西,递给白清瞳。
白清瞳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当初在皇宫的书库里,无意中发现的肖锐的日记本。他一直贴身带着,但在凤鸣山的树林里遗失了。
他急切地翻开包裹的油布,看见那本老旧的日记本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不由心下大慰,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迦罗遥一直关切地看着他,见他如此神动,轻轻道:“清瞳,你认得这个本子?”
白清瞳抬头看着他,神色迟疑。
迦罗遥拍了拍他的手,微笑道:“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既然你这么看重这个笔记本,现在物归原主,我也安心。”
“不,遥,只要你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白清瞳下定决心,坦然地看着迦罗遥,慢慢道:“我认得这个本子,不仅如此,我还认得这里面的文字。”
迦罗遥吃了一惊。他自然知道这个笔记本的来路,只是连他这个后人都不知道先祖留下的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白清瞳竟然知道?
“这里面的文字,叫英文。写这个日记的人,叫肖锐。也许你不知道他这个名字,可是你一定知道他另外一个名字──楼清羽。”
迦罗遥看着白清瞳,隐隐觉得他要说出什么自己最深的秘密。
白清瞳想了想,忽然道:“遥,你相信前世吗?”
“前世?”迦罗遥摇了摇头:“我没想过。”
他出生尊贵,享尽人世的荣华,同时也受尽人间的苦楚。但他的身分和地位,让他没有思索自己前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