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二人,他当时身居南王府下,又岂会不知?应该说这二人正是他通给项平消息的。
"现李良正任桐州将军,而沙宇则为乌州的都尉,统领平、乌、元三州兵马。"曾霜笑得极明朗,"这两处加起来,也不好说啊!稳住天都是足够的了。只是......"曾霜笑容一黯,想到朝中极难摆平的三处,如三根肉刺一般。
"甪里烟桥应该不会太成问题吧!"水扬波呷了口茶,"平日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性子,见真章时未必能激起什么血性。"
"可是还有何秉。"萧水天甩出一个他们一直规避的名字。"皇上为何会留下何秉?"台谏院寺卿的位子或是一则,而另一则恐怕正是因其耿介忠贞,能为碧落正音之故吧。有他在,碧落就不会失了是非之辨!
两人一怔,曾霜更是脸色一白,对于何秉,他素来有一种说不清的孺慕之情。既以他为最高的楷模,但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与其背道而驰。这种矛盾,让他无法布局,他不想伤害何秉。可是何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
"何秉是最高一道槛,先搁一搁吧。"水扬波将自己端了许久的茶盏放下,"项平与柳歇甚至也可以先避过,但是德王呢?除非先拥立他的女儿,否则他会甘心为闻家所驱使?"
曾霜一笑,"如果正是要拥立他的女儿呢?"
"夫人肯?"
"在下已说服夫人与闻公,先借德王之力,待她手中无恃,便可取而代之了。"
"关于项平,在下倒是曾听说过一则传闻。"水扬波神色怡然,半带着回忆般地道,"那项平本名刘夷川,曾经还背过一桩人命案子,后来不知怎地,居然私换了户籍,步入仕途。"
萧水天眉色一挑,朝水扬波刮了一眼。
"当真?"曾霜心中一喜,"可是,证据呢?"
"当年他认了西陵巷的一个老太为娘,也跟着老太的夫家姓,改姓了项。两年前,项老太死了,他不是还去丁忧么?但是,据我所知,那项老太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在哪儿?"
"呵呵,曾兄如此聪慧,还找不着这样一个人?"有没有这个人其实也并不重要了吧。
萧水天原本拎着的一颗心稍稍一放,他以为水扬波知道了项平本家的亲人,那一旦抓来用以威胁,项平就难说了。可是现在,私换户籍,并不是很了不起的大事,而当年一桩人命案,如今人事俱非,也翻不起来。那样,项平顶多就是贬官撤职而已,至少其身保全。
"私换户籍事小,并不能定他很大的罪。"
"只要能够让他离开尚书令这一职,就可以少许多制肘了不是?"
"嗯。只要能扳倒项平,余下的也就没那个能耐来多嘴什么了。"萧水天说着顺话,心中却着实有些担心起来。皇上到底在天都安排下什么没有?似乎走前除了召见何秉,并没有其他什么部署啊。
就在这一天,瀛州永治,章戈、岳穹与简居道带回了跟羌蒙与突利达成的盟约。二国均感于匈奴的凶横霸道,以及屡次滋扰其边境,掠夺牛羊妇女之举,盟约谈得极为顺利。这一程,甚至还各派了两名使臣前来协助碧落反击匈奴,并相与约合,一起牵制匈奴王师。
与此同时,由沈磕仪负责督训的一营将士,也已将新型战车研习娴熟。在女皇亲临检阅之后,正式奔赴正吃紧的胡前驻军抵御敌军。
"好 J的一招啊!"沈磕仪夺过小秋的扇子自行狂扇着,阅兵台上,在炎炎烈日烘烤下,她差点就热晕过去。一回到妫语的行馆,她立刻就灌下五盏冰镇芙蓉汤,才舒出 一口气。"你让那个'小孔明'大张旗鼓地跑去与撑梨孤涂会谈,明摆着就是让他彻底遭剌刺的猜忌嘛!"到底是玩惯政治的人,简直就是打了人家还让人家道谢 嘛!
妫语见着小秋递上的药,一气喝完了,才答她,"我们输不起。"
沈磕仪一怔,默然半晌,才又嘻嘻一笑,"这一下,那撑梨孤涂一定把你恨得牙痒痒的。"
"也不一定啊。"妫语浅浅一笑,和沈磕仪在一处说话,似是总能受到她那种乐天轻松的影响,连带地自己的心情也轻松不少。"他如果真有远见,就应该感谢我。现在是他的一个时机,错过了这次,他不知还要等多久,或许一两年,或许三四年,也或许十来年。"
沈磕仪朝她看了半晌,忽然问了句,"他难道不会只因为章畔就答应你么?"
妫语轻轻闭了眼,"你说呢?"
沈磕仪沉默,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的消息正确,那他应该是两者都不会放弃的人吧!"妫语说的话里明显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听来并不真切。
沈磕仪一笑,"接下来呢?与撑梨孤涂的盟约成了,是不是将会有一场大会战了?"
妫语没有作声,只是沉默地回身看向整个北防的军图,眼前似乎已经铺陈开了那场血战,生死攸关的血战!
六月二十,夜极懊闷,项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头似是有什么东西搁着,让人无法静下来。纱窗外是一直叫个不停的蛐蛐与其他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听入烦心的耳朵,格外闹人!
项平忽地坐了起来,身边的妻子兀自睡得正熟,这让他心头又起了些不耐,起身就往屋外走。园子里,方才睡着时吵得慌,现下走出来,却又觉得寂得慌!项平在凉凉的石凳上坐下,月半轮,不过才斜上屋檐,天际的星光倒是淡了许多。
脑中空白无物地坐了半晌,心渐渐静了下来,不知何处,远远地飘来一屡淡淡的荷花香。一时间记忆如同封了泥的老酒,忽然间被取出打开,那些久远的,那些切近的,便如开了坛的酒气,芬芳溢鼻。
那 一年,他不过是初仕的士子,来到天都,是想一搏功名,光宗耀祖。可是,有时候,人如果倒霉,便是走平地也会给磕着。他吃了冤枉的官司,是别人陷害,也是致 命的陷害。他无力可施,只有等死。然而却在这个时候,伸来了一双稚嫩的手,那个时候,女皇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开始了他并不光宗耀祖,却平步青云的宦途。很 难说他不情愿,但确也是没有选择。
项平抹了把脸,上头是一层薄汗,晶晶地亮在手心里。
不管如何,这毕竟是知遇!但他自认不是一个直肠子的人,他求的是稳,如不倒翁般的稳。因此,他时常犹豫而摇摆,这一点自然也就遭到了女皇的反感。这两年来,女皇对他的态度,他不是不清楚。然而到了最终事关大局之时,女皇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了他,委以重任。
项平闭上眼摇了摇头,依他的才智,自然也知道这信任背后的利用,但是,他也知道,这委的重任背后,却是真真地将生死都将予了自己。这任,这信,重得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反复看着,这双手,到底能扭转什么局面呢?
......项平,君臣之间并非只一个惧字。君有信,臣有义。你的能耐朕很清楚,朕并非是要你动辄言咎。你可明白?......
不知怎地,对于女皇那日在桃塘说得话印象如此深刻。君有信,臣有义呵!皇上是真的抱着这种心态来看待他的么?
夏夜的蚊虫总是特别多,"嗡嗡"地在耳边飞着,让项平心头极烦,他伸手胡乱挥着,终于忍不住,折了页芭蕉拿在手上扇着。
记忆中,皇上似乎并不喜欢臣子一个劲地认错,她似乎喜欢听不同的声音,而不是经由揣摩过后的应和。只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慢慢习惯于揣摩了,渐渐地,也失了女皇的重用。
他从不否认自己爱慕虚名,贪财好权,在他看来,一个只知晓清廉的官员,却未必比得上一个虽贪,却能办上实事的官员。当然,如果二者兼备,当然是朝臣的楷模了,像何秉就是一个。唉!他叹了口气,自己的毛病,他并非不知晓,可是,有时,一个忍不住手,就犯了。
这些,他相信皇上都知道,可她也的确一直睁着眼闭着眼,他倒希望女皇能找机会骂骂他,或者臭骂一顿,他也就醒了。
现 在回想起来,最让他舒心快意,全身心都充斥了凌云壮志的时候反而是在撤平藩乱那会儿。他出谋划策,一心为公,倒少了这许多顾忌。想来,在众大臣之中,他算 是最早的一个,也是知道女皇最多内情的一个,女皇即便在亲政以后,似乎都未曾想要杀他以为灭口,这一点,让项平不得不感佩在心。君有信,臣有义呵......
他招头看着天边的月儿升起,直到西下,直到一滴儿露珠忽然滴入脖颈,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嗟!想那么多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正正经经办几件实事哩!
项平像是忽然间理清了烦乱,下了什么决断似的,神色间轻松了不少,摆摆衣袖,便转身回屋。闻氏要想成事,还早得很呢!
"项平怎么忽然间下手有些狠了?"曾霜心中微恼,对于此人,他与闻君祥可没少下功夫,而前段日子,似乎就有那么一线成功的迹象了,怎么忽然间就又退到原处不说,还针对着他们在天都府的安排颇制了些绊儿?
萧水天与水扬波心中却稍微有些猜到,水扬波心头微微一阵迷惘,但是转念一想到那张清丽绝俗的容颜,心顿时又有些硬了。 "曾兄,夫人给的时间不多了,既然项平收拢不成,那就办吧!再拖一分,便是让他们准备一分。"
"说得是。明日便发难吧!"曾霜暗吐了口气,终于决心放手做了,望向窗外,烈日在花木扶疏间散下斑驳的日光,圈圈点点,一闪一闪地似是人的心,在那里有些紊乱地跳着。
之 后的天都起了一连串剧变,先是一个自称项标的人状告当朝宰相项平,冒名顶替,私换户籍。随后又有一老妇人自称当年一桩人命案子的家属,说七年前正是一名叫 作刘夷川仕子,毒死了她的儿子,当时官府作判,却不知怎地失了凶手,想不到居然更名改姓,还做上了朝中大官。这两件事在天都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已是无人不 知无人不晓。刑部虽知其中必有蹊跷,但毕竟举城皆闻,不列案审查是不行了。
于是,项平,这一位堂堂碧落的尚书令便遭下狱审查。项平做梦也想 不到这桩陈年旧事居然还能叫人给知晓了去!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闻氏身边的两个旧识,一个水扬波,一个萧水天。虽说当年的事,论理他们也不应知晓,可是,毕 竟共事的日子久,也难保不会探听到什么。他们两个到底......可是,念头才一转,项平就止住了,心头一叹。这二人,虽必有一人出卖了他,但他却不能随意就举出 一个人来。他吃不准。事态发展到现在,项平是真有些悔了。他悔自己的醒悟得迟了,根本还来不及做什么,只不过发了一封给乌州的知州秦离的密信,让他仔细那 边的都尉。至于其他的,他想到了,却还未来得及做呀!
项平忧心如焚地坐在牢里,急得焦头烂额,却也只能干急。他满地乱走,走了半天,却终于颓然坐倒在冰凉的石床上。他朝着狱卒官冷冷的带着防备的眼看了看,知道这儿都已换上了闻氏的人,心中一阵发凉。
如何将消息通出去呢?沙宇是闻氏旧部,手中握有三州之兵,要慎防啊!不知柳歇能否察觉到兵马一事了,唉!
天 都剧变,尚书令项平的入狱还只是一个开始。民间忽然间传来了一则谣言,说是女皇,真正被先皇过继入嗣的闻氏二女,早在其六岁时便得恶疾死了。而现在这位, 听说是被人偷偷换了的别家的孩子,只因样貌长着七分相象,便趁着萧夫人为着二女恶疾难愈而伤心憔悴之际,暗暗来了个偷梁换柱。如今,那个掉包之人因喝醉了 酒,误吐真言,已叫宗人府给拿下了呢!
一时,流言四起,说是当今女皇本非天命所归,因此上天不再庇佑碧落,致使匈奴入侵,旱涝并起。本来不过是怀疑,但传过几日,百姓却都渐渐信了。甚至已有说是妖精转世,吃了原本应当继承皇位的闻二小姐的。
朝中震惊,众臣的目光都纷纷集中到德王身上,谁都知道,当今皇上以下,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是德王之女晨。本来庆元公主也是行的,但成王早逝,毕竟无所依恃,何况先前一直受女皇垂爱,这一成是不用再考虑了。
德王动什么心思,如今是一目了然。面对众朝臣的惊异的目光,德王半是愤恨,半是欣喜。对着闻家再次送来的请柬,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收下。如今,他这一脚是再不能不上贼船了。
何秉执着笔的手捏得极紧,指节处似是有些泛白,然却未遽下笔,只是望着窗外沉吟。蓦地,家人一声"老爷"让他心中一怔,手微微动了下,一点浓墨便滴上雪白的纸笺。
他稳了稳神,"什么事?"
"户部的甪里大人求见。"
何秉心中微微一动,"快请。"他几乎是立即的,起身便随着家人一起去迎。
"甪里大人。"何秉在乍见这位文弱的尚书,面色不由肃然。眼前的年轻人,虽然处处透着纤弱,但是,他此刻的神色却是冷峻而坚毅的,有着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决心。
"何大人,下官有要事需与大人相商。"甪里烟桥并不客套,开门见山。
"请。"何秉手一扬,便引着她往自己的书房行去。
家 人奉上一盏茶,便退了下去。整个园子静静的,只余下枝头的蝉儿,兀自唱闹不休。甪里烟桥吸了口气,微颤的手端起茶喝了口,这才镇住了心神,尽量持平地道, "何大人,你知道,我只居户部,皇上也只让我办好粮草的事就行,我,我其他的都不知道......"她仍是有些紧张,话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何秉却并未露出不耐 的神色。她咽了口口水,方又继续,"他们动了五日后要运出的粮草......军饷上的数目也不对了......何大人,你说怎么办?"最后一句吐出时,隐约带上了哭腔。
何秉脸色一变,但转瞬平复下来,"呃,差了多少?"
"粮草差了近半,军饷......约有三成。"甪里烟桥语气一顿,又补上一句,"全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似乎一夕之间就缺了,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手脚。"
何秉听出了其间的惊惧,心中也是一凉,他倒是真没料到闻氏的手在户部也动得如此灵活轻松。"柳大人知道此事么?"
"应该知道了。正是前日,柳大人暗中嘱咐我,要我小心粮草一事,我才彻夜审查了三遍,昨夜还是齐的,但今早我核时,却不对了。我一面差人报与柳大人,一面就来您这儿了。"
"嗯,办得好,办得好。"何秉轻轻拍了拍她细瘦的肩,甪里烟桥顿觉心中略微一松。"眼下这失了的粮草军饷是追不回来了......但皇上那儿缺不得......"
甪里烟桥皱了眉,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啊!江南的赋税!大人,江南的赋税不日将起程运往天都,这个或可先动上一动。"
"唔。"何秉轻轻颔首,"只是,这笔款子是不能过了他们的目的,只有直接运往瀛州才行。可是留驻那边的水师俱已发往瀛州......啊,木清嘉!"
"木清嘉?"
"不错。此人现应在元州盐通为知县,此地正处海港,有船商往来,江南的赋税如能在他这儿被截住,那就有望运抵瀛州了。"
"可是,他只是孤身一人,万一......"
"如今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何秉忽然朝甪里烟桥看去,深沉的目光里有一丝欲言又止。
"大人有何吩咐?"
"烟桥啊......在天都,如今是我方居弱,然而,正因情势如此危急,我方就更不能示弱以助其强。户部失粮失银一案,咱们还得提,还得纠缠到底!"何秉望着她,忽然起身朝她一跪。
"大人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甪里烟桥一时慌了手脚。
"你先听我说完。"何秉手一扬,阻了她的搀扶,"户部失银,闻氏定不会放过你这个尚书,要想尽快了结案情,只怕就会找你下手,到时严刑拷打......"他说着,不由又朝甪里烟桥文弱的身量看去,这样的身子骨,只怕受不起啊。
听 到这话,甪里烟桥算是明白了,心下也由此变得安定了些,"大人,烟桥虽是打小娇生惯养了些,但也并非真没根傲骨。"她微昂起脸,仰望着西北,忽然一笑,很 婉约的意味,让何秉不知怎地有些女儿态的错觉,"大人,只要皇上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何惜我一身!"她微笑着扶起何秉,神色间已是一派从容。
何秉望了半晌,坚定地道了声,"好。"
次日朝会的公议上,甪里烟桥率先摆上一本,提的正是户部失粮失银一事,因事关重大,刑部立时就要列案审查。此一举,倒是大出闻氏意料之外,本想着甪里烟桥懦弱怕事,无人提及,便会息事宁人,没想到此番真个儿站了出来。
何秉紧随其后,提出了近日天都谣言四起的局面。"......何某听闻,九门提督高鹄高大人曾着意逮捕流言者,却被有司斥为扰民。国家危急,皇上正亲征作战,天都为碧落国都,岂可民心惶惶,谣言风传?不知二位辅政大人有何高见?"
"呃,这......"真要说起来,闻君祥到底有些理屈词穷。
柳歇见此,马上趁势道:"何大人所说不错,民心不安,非社稷之福。王爷,您以为呢?"他朝德王问了句,知其人处显位,矛头所指,必会避嫌,此一问是为刻意。
果见德王立时点头附和,"不错。当急止谣言。"
曾霜见势不对,出列道:"下官以为不确。古语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诸位大人之举,岂非重蹈厉王之旧辙?况且......"
曾霜还欲再说,但手臂却忽然叫何秉拿住,他回身去看,不由一愣。只见何秉锐目逼人,直欲穿透其脏腑。曾霜顿时头皮一阵发麻,再多的话,此刻半句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