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口:“似乎没有棋盘。 ”
重阳耸耸肩:“小镇子里的客栈怎会那么风雅,还备了棋盘。刚才多谢晏公子解围。夜也深,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三句都是客套话,重点是请他走人。
晏止卿一双眉眼斜过来。重阳怔了怔,身上似过电般。
“止卿一直有一事想问,也不知妥不妥。”花豆说到这份上了,一副想问想得不得了的样子,还在那里假客气。这帮子书生真是酸得没了边。
算是还你一个人情罢。重阳伸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晏公子但说无妨。”
“你究竟在为了谁积功德。”直截了当,估计连风流鬼花肠子的胥游也在想着怎么套这一句实话。倒是晏止卿有胆色,直截了当地问本人。
重阳笑得风生水起:“外界多有传闻,想必晏公子也听说过。”
晏止卿咳嗽了两声,想来是这几日在路上走得辛苦身子弱。晚上又被胥游折腾得睡不好,现在有些受了风寒。
“若是重阳抿着不好说,想来那些传言便是真的了吧。”
“说真也真,说假也假。”重阳也卖起了关子,打哑谜似地答道。
“真是为了一个男人?”晏止卿问道。
重阳轻笑一声,算是同意。
重阳等着晏止卿问后面的话,但他却不问了。笼着一副起了身,就要往外走。
“晏公子,也相信坊间里的那些传闻了?”重阳竟然有些着急地问了一句。
晏止卿停下步子,回头:“是止卿多事了。原本也是冥者的私事。”
重阳心里恍然被人塞进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叹了叹气:“这么多年,我也未曾于人说过。我不过也是在报恩。或许别人听去了会说我傻。细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呢。”
一番话带着凉风嗖嗖,晏止卿是个善解人意的主。看看重阳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本该是择个婆家好好过日子的年纪,却出来抛头露面,身世必定不好。怕是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勾起了她什么伤心的往事。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地安慰道:“活在这世上,谁又没有几分无奈呢。如你一般,造福于人,已是万幸了。冥者无需妄自菲薄。”
重阳扯着嘴角笑笑:“晏公子一口一刻冥者大人得叫得我挺不自在的。还是叫我重阳吧。”
话说到这里,晏止卿掩着袖子笑了一声,快快收住。弯着眼睛看着重阳心里发毛:“有什么不妥吗?”
“恕在下直言,重阳这名字倒真是难听。”晏止卿的脸在烛火里显得分外的精致。
重阳并没有生气,含着笑点点头:“是怪难听的,但是我师傅取的名字。该不得,叫也就叫了,我也习惯了。”
“原来冥者还是师徒相授的。”旁人知道冥者的事情,并不太多。晏止卿虽说读书多,但架不住书里也没有的东西。
重阳道:“我师傅叫煜清殇。当年是她收留了我,给我起了名字,授我冥者之术。”说到这里重阳抬眼看着晏止卿,又道:“师傅和我要救的人,是她的丈夫——重却。”
“重却,天札朝的重却将军!”晏止卿的声音往上升了一分,又加了一句,“冥者是不是不死不老之身?”
重却,天札朝,又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也只有像晏止卿这般的书呆子才能知道。
重阳摇摇头:“也不是,我随师傅没有多少年。算了这些事情不说也罢。只是以后就叫我重阳吧。萍水相逢一场,倒也是缘分,这样反而生分了。”话到这里刚刚好。
晏止卿点点头不再往下问:“重阳,以后也憋称我晏公子了,叫止卿就好。”
里面的冰雪消融,春光正好之时。门上多出了一人的身影,不是胥游还道是谁?
胥游懒洋洋地推门:“我一觉醒来,听隔壁还在说话。以为是那盘子棋厮杀得正在激烈之处。不想是棋布激烈,人激烈。两位下得莫不是盲棋吧。”
听说过象棋下盲棋的,没听说过围棋也下盲棋的。胥游真是张能剐死人的刀子嘴,但绝对不是什么豆腐心。
晏止卿拱拱手直径出门。这两人就是呆不在一处。不是你走,就是我往。胥游还想说些什么。门板就打到了鼻子,立在了门外。
夜凉如丝,重阳窝在被子里睡得昏昏沉沉。梦魇里电光闪过,一张张白色的面具飞近眼前,抬手揭开触手可及的那一张竟然是晏止卿的脸,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手里的面具落在地上,碎成偏偏梨花白飞起在黛青色的梦里。
再抬头,自己已然一身的华袍美服,鬟翠碧钗,水袖飞扬。转身间,腰间的环佩相撞,缨络翻飞。
昏黄天色,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站在赤铜的地砖之上,蹙着双眉。重阳的魂魄恍恍惚惚地从这一副皮囊里飞身出来,轻飘飘地荡在半空之上。
木雕朱漆的栏杆旁,一身青衣的男子缓缓转身:“永宁。”
女子的眉间点了五瓣梅妆,提着裙子带着按耐不住的隐动向着男子走去:“言桓,我们做到了。太子死了,皇上死了,这个国家是我的,是我们的!言桓!”
青丝垂落,眉眼飞过,转身间,这一张清秀容颜不是别人,竟然是晏止卿:“永宁,该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永宁的双手握紧,十道指痕,颤着双唇道:“言桓,言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黄沙漫天,你告诉我你会帮我。那一年,宫阙深深,你告诉我还有你。这三年来,你在太子身边,暗中一直帮着我,帮着我活在这座空荡荡的宫殿里。没有你,也没有现在的我。言桓!”
言桓倚着栏杆,看着永宁,墨色的眸子里笑意渐重:“你早就猜到了吧。”
咫尺相隔,满眼冰霜。永宁的肩陡然缩紧,惊恐地睁大双眼,伸出手去拦眼前的男子:“言桓,不要走。”
言桓的青衣幻成了一道袅袅青烟,永宁十指揽过,一手的空虚与冰冷。青烟散尽,相思的鬓白里是他留下那一句:“永宁,忘了我。”
重阳的心骤然缩紧,随着永宁手中的一纸白宣一起从半空之中跌落在赤铜的地砖上。疼痛沿着血脉在身体里渗开。
梦中惊叫着起来,重阳伸手抹去额头上的豆大的汗珠。
“你也会做恶梦了?我还以为看管了生生死死早就什么都不怕了?”坐在桌边的小幺轻声吹了个口哨,烛台上的烛火亮起。
重阳从床上坐起来:“晏止卿的那颗琉璃珠似有蹊跷。我刚才梦见自己成了百年前的永宁。”说道这里,她轻笑一声,“你去摸过那两个人的底了吗?”
小幺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两个人倒是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回屋就安安分分地睡了,东西也搜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摊摊手,耸了耸肩。
重阳搓着手,弯着眉眼笑了几声:“小心驶得万年船,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胥游那小子说不定下一刻就冲进来了。”
小幺点点头,下一个转身,男子已然隐去了身影。
早起出门继续赶路。三人一行正要出镇子,却被人在镇口给拦了下来。拦人的男子三十来岁,衙役打扮:“三位叨扰。今日起封镇了,出不去也进不来,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胥游多事,你不让他走他偏要走,跟衙役顶撞了几句,被重阳拉了下来:“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晏止卿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塞进衙役的手里:“请问大哥,这镇上出了什么事情了。”
衙役掂量掂量手上的银锭子对三人的态度也和颜悦色起来:“死人了。前前后后死了二三十个了,全是精壮的男子。真是作孽呀。”
此言一出,重阳的眼睛直直往胥游的身上扫:“原来你是男女通吃。”
胥游伸手拦过重阳的腰:“为夫的当日说过了,除了娘子谁都不要怎会喜欢男人。”一记爆栗在胥游的脑门上炸开。
第六章
晏止卿的如丝眉眼扫过身边打情骂俏的一对璧人。重阳的手似被施下了魔咒般僵在半空中,心中锥刺般得疼痛起来。
胥游合上扇子,浅浅一笑,俯身到重阳耳边:“动心了?”
啪,手打在胥游的脸上,紧随着,胥游的手覆上女子的手:“倒是不疼。 ”
晏止卿冷哼了一声,抬头看看天色,正是乌云携着压人的气势而来,整整袖子道:“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吧,看样子得在这里呆上不止一两天了。”
三人一行调了头,不知不觉,还是回到了先前住的那家客栈。小二正坐在门外的长凳上磕着瓜子。现下封了镇子缉拿凶手,外来的过路人都进不得镇来,店里生意甚是清淡。正是偷懒的时候,见三人又回来了,熟络地问了一句:“三位客官,封镇了吧。”重阳点点头,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绣着曼珠沙华的紫衣上。
小二让进三人,依旧备下了前一夜三人睡的房间。屋外大雨滂沱席卷了一早的热气,显得清明了许多。
晏止卿脸色苍白地说了句不舒服,拱拱手就先行回了房。重阳看着雨势在空荡荡的店堂里一坐,胥游展着扇子挨着重阳坐下。
帘外雨潺潺,谁卷半春寒。
已是仲夏,怎还会有这般的心思。重阳自扰似的一笑,用茶盖拨开茶碗中的茶叶,斜过眼扫过胥游一脸的平静无奇:“为什么要杀那些孩子?”听不出话里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只是问得太突然,胥游难免细细琢磨起来她的用意,不过在他看来,对于这件事,重阳并不愤怒。
“孩子不是我杀的。”胥游的目光沉向窗外。雨水溅起泥点无数沾湿了行人的衣角,而这人世间不也正是这样吗?
重阳轻叹:“为什么要祸害那些女子,不要告诉我,这也不是你做的。你真的喜欢那些女子吗?不喜欢为何要这样对待她们,对于女子来说……”
重阳的眼神避开,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说这些。胥游转头看着重阳一脸的肃色:“佛说魔由心生。女子虽说多是柔弱,似水而生,但她们会落到由人所见的地步也是由心中的孤寂而生。我出现在深闺之中,不过抬扇合眼,转身,轻道一句再见。这些女子便日日夜夜茶不思饭不想,空等着玉郎相会。你说这是我的错还是她们的错。”
“女子奉上真心,在你的眼里,仅仅是她们的不自重。更何况她们还为了你十月怀胎产下一子。”重阳临窗起身,冷冷地答道。
胥游的扇子轻轻扣上桌面:“她们为什么要生下孩子,你知道吗?”
重阳没有做声,吐了口气,天气阴沉沉地压着胸口生疼。
胥游转到重阳的身后,右手轻搭在女子的肩上:“我告诉她们,若是他们能生下有两条腿骨的孩子,我就会回来娶她。”
重阳的肩剧烈的颤抖起来,脑海中似穿针引线般地飞过几条银线。她扶着桌子坐下,抬头看着胥游一如既往的平静容颜,扯起一个冷冷的笑意:“所以,孩子都是他们的亲娘亲手杀的,为的就是证明孩子长有双腿骨?”
胥游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至今都没有这样的孩子出生。或许真的是我命中没有吧。”神色萧瑟地转身,旋即又是一个祸水似的笑容:“既然,你能捉住我这个深闺里的探花郎君,想必也能捉住为祸小镇的那只妖孽了。当日,你挺身而出,今日又怎能袖手旁观!”
一柄纸扇抬起重阳的下巴,她却只是冷冷一笑,用手将扇子打开:“我还以为你要亲自上阵,以赎清自己的罪过。”
胥游的脸贴了过来,在一指远的地方停下:“我的罪孽怕是赎不清了,还是将阴德留给你慢慢积吧。”
说完转身回了房。重阳一人在店里愣愣地坐了很多,不知想了些什么,只觉得思绪凌乱。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却听二楼之上,有人下楼来。
不看也知道,脚步声很轻,也不招摇,是晏止卿。
一觉醒来,晏止卿的气色好了很多,可脸上的神色却越加难看。重阳的心里寒了三分,扯着笑容继续背身坐着。晏止卿大步流星冲着重阳走来,往桌边一坐,道:“胥游是何时离开的?”
重阳微微一怔,心里琢磨着什么,脸上却不表露:“离开有一会了吧。”
晏止卿点点头,道:“你自己小心,方才趁我睡觉的时候有人进了我房间放翻了我的东西。”话说到这,两人皆是不再做声。很明显,晏止卿怀疑胥游翻了他的东西。
重阳干笑了两声,小声道:“或许是客栈里的人做的吧。小地方的人手脚不干净也是常有的事情。”
晏止卿叹了口气,似是在责怪重阳看人就看一张脸被美色蒙去了眼睛。重阳心里透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难看起来,支支吾吾地对了一句:“反正,我会多加小心的。”
说完就一溜烟地回了房间。
进屋,合上门,清咳了三声:“小幺,快给我死出了!”
小幺懒洋洋地倚着房门透出了身影,打着哈欠说道:“我向王母娘娘保证,晏止卿的东西不是我翻的,头前一天我是去翻了。他也不至于现在才来说长道短吧。我看,这回那小子说得没错,没准真是姓胥的小子干的。”小幺伸着懒腰往桌边一坐,抬眼看着重阳一脸狐疑的样子。
“你小心点那小子,我看他也不像什么善类。当日你去捉他,他还能这般的气定神闲。嘿嘿。”小幺摸了摸千年不长毛的下巴道,“不是他早就看上了你,就是他色胆大得包了天。”
重阳一个响指,烧起一团赤红色的小火苗,直直地冲着小幺的脑门上飞去。
小幺拍着头顶上的毛,冷哼了一声:“第一百四十二次,我都给你记着呢!”
“叫你多嘴。”
重阳一脸正经地看着小幺一副苦恼的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而又神色专注起来:“小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镇口的时候,那个衙役说镇里死了二三十个男子?”
小幺倒了杯水往头上浇,心不在焉地答道:“记得,还都是精壮男子,啧啧啧。”话说到这,小幺不觉的抬头冲着重阳使了一个惊讶的眼色,“你是说……”
重阳笼着袖子从床边站起身来:“的确很像,不是吗?”
小幺歪歪斜斜地往床上一靠:“你打算怎么办?会会她还是放过她?”
重阳眯着眼睛,推开窗,窗外清新的空气袭进屋里,顿觉神清气爽:“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我自己要会一会她的本事到底如何了。”
小幺倏地从床上弹起身子,闪到重阳到饿背后:“你还是别冒险了,到时候引火烧身就不好了。只要能顺利到达凌莲山,以后的一切都还好说。若是惊动了天上的人,怕到时候,连师傅也救不了你了。”
重阳叹了口气,看着翘着二郎腿的小幺,道:“我自有分寸。”
雨下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渐渐有了收敛之势。晏止卿推说自己身子不适躲在屋里,胥游是没人管的主。重阳自然乐得清闲,一人在房里吃过晚饭,在床上躺了会,等着晚上去会会杀了二三十精壮男子的美娇娘。
入夜,月悬中天。重阳穿上衣衫,将玉笛别在腰上,悄悄地推开窗子从二楼直接跳下进了客栈的后院。地上泥泞不堪,重阳足尖点滴,使了一身的轻功,只两三步就飞身出了客栈的院子,稳稳地立在了门外。
夜已深,路上早就没有什么过路的人,外加上有妖孽祸害四方的传言,敢出门的不是酒鬼就是不要命的。重阳站在街口良久也不见个打更的经过,便用鼻子嗅了嗅,自西方似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丝水泽之气。
重阳抬头一笑,单手按上腰间的玉笛,朝着西方而去。果不出所料,不过半盏茶的脚程眼前便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湖上架了一座青石小桥。月影摇曳,风吹影动,暗花自香。
重阳藏身在茂密树影之后,抬头看看月色,浅浅一笑。只是一摇头,身后似多了什么东西。女子的容颜即刻暗了下来,转身抬手蒙住胥游的嘴,拧着眉毛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