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高塔,言桓仰起头,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我会死在业火塔里。我不可能忘掉她。”坚定的声音刺穿云雾传进耳膜的那一刻,景夜停住了脚步。相距不过半臂的距离。
“是吗?”弑仙剑架在言桓的脖子上,“那么,你就去死吧。”剑锋直指,言桓没有退让,也没有任何防备姿态。弯成弓形的胸膛,含笑,茫然的眸子在黑暗里四处游荡:“好吧。”
“你看不到了?”景夜警惕地问道,伸手去扣言桓的脉搏,“这么弱?难怪没有半点反抗。”抵着言桓的脊背,穿过烟波浩然,穿过浮生芸芸。
“进去。”这一辈子,第一次他用命令的口吻对一个人说话。言桓没有反抗,光洁的额头上细汗密密地渗出。如今的他没有半点还手的能力,一脚踏进业火塔,神色寂寥得像辜月里满枝的枯叶,奄奄一息。
“父帝不可能放过重阳,除非,父帝离世!”咬着牙挤出藏了多年的心事。剑锋刺破衣衫,劲风抚过利刃发出铮然响声。
“三公子!君上入业火塔,一定会死在里面的!”长桥彼端,管羽双膝跪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长啸道。言桓缓缓扭过头,笑得风雨飘摇。
大门在吱呀声中缓慢关上,阳光留下的温暖在一点点的缩小。言桓站在门里,且笑不语。
第六十三章
重阳收拾了小幺身前穿戴的东西,拿布包好出了九曲鬼涧。说好要去找言桓的,可事情三番两次的发生,不得已这一次还是要先将小幺安葬好。
梅花林,白雪皑皑间,布衣小童站在雪地里,看到重阳先是皱着眉,咬着手指想了想。然后撒腿就往林子里跑:“封酒窖!冥者来了!”
重阳苦笑了两声,扭头看着绑在身后的包袱:“小幺,我们到了。”
一个闪身,鬼苍哆嗦着双手一个鞠躬:“冥者,这个天气不太好,我这里冷,您要不往暖和的地方挪挪了?”逐客令下得很含蓄。
重阳皱眉,哀叹了一声,双手抱在一处,欠着腰身深深一拱:“鬼苍大人,我有位朋友心心念念您的伏林醉。重阳不贪心,一壶就好……”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进泥土里。
鬼苍看出了端倪,叹叹气:“举杯消愁愁更愁,一人独饮更是伤身子。冥者随我到屋里一道喝一杯吧。”屋子里,一张木桌,一只酒杯,看来外界传闻鬼苍只喝自己酿的伏林醉这话不假。鬼苍又取来一只酒杯,放在案上。
“能再拿一只吗?我这朋友……”话没说话,蹭着泪笑笑。往日里小幺就看不起她哭哭啼啼的样子。鬼苍怔了怔还是去拿了只酒杯来。两人对饮,一杯一杯的清醑下肚,愁肠百结更是挠得心里乱。
“小幺,喝吧。”重阳眯着眼睛,将头靠在桌上,笑着说。
鬼苍摇摇头:“千杯不醉清醒于世,怕是更痛苦吧。”
重阳笑笑,额头摩挲过桌面:“我就想这辈子能醉一次,哪怕就一次。”
“千杯不醉容易,要醉一次反而更难。冥者这话怕是别有深意吧。”鬼苍举着酒杯晃晃头,“我这里就有一道法子能叫人千杯不醉,可就是没法子叫喝不醉的人醉一回。”
水气蒙了双眼,鬼苍老儿还在絮叨:“有种酒叫情未浓。男女对饮后,女子就会千杯不醉,除非……她心里的人爱她到至死方休。其实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越是要男人爱你至死方休,越是不醉,越是难过,何必呢……”
重阳痴痴地抬起头:“有这酒?若是原本就不醉的人喝了,爱人情浓的,能不能醉上一回?”
雪依旧大得漫天满眼,白晃晃的一片,有人掠进万千府第在寻一抹紫衣。
从鬼苍的梅林里出来,在风雪里痴痴地站了许久。“小幺,我们去忘川之滨,在那里你能一直一直地看着奈何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
走过三生石,回头看着望乡台上苦闷的脸孔,重阳暗暗地想:魂魄还能转世投胎若是神仙或者是鬼或是千年不死或是灰飞烟灭,没有来世,也没有往生的希望。
十指埋进泥土里,鲜血沿着指甲汨汨流出:“小幺,想来我也没有几日的活头了,当时候我们还能打打闹闹的相见该多好?”
“重阳。”有人在身后低低地叫道。
染血的白衣,眉角额角上有一道极大的伤口,景夜一身狼狈:“你叫我寻得好苦呀!”
重阳强撑着日子一路走来,身体本来就弱,又受了一连串的打击,这一时见到了景夜全身就软在了地上,摇着头喃喃道:“没用的……没用的!景夜,天帝就是要我的命,他连小幺也杀了,他就是要我的命!就算把言桓骗进业火塔里也没有用了……”话的后半截还没有说完,景夜的身子就压了过来,揽着她的腰身,双唇按在了唇齿间。
将她纳入怀里,疯狂地吮吸柔软唇瓣。两人相触之间眼泪和着血水交织在一处。重阳闭上眼,使劲地将景夜推开。而他难得的霸道,牢牢将重阳按在胸前。
放手后,重阳立在晚霞余晖里,梨花带雨的容颜脆弱得似一触就碎的泡沫。
“跟我走吧!”景夜拉起重阳的手,冰冷刺穿了身体,“我不求你忘掉言桓,我们走吧。”
云霞尽头,青衣翩翩,薄纱笼着惊世容颜,侧过脸,宛如遗世独立的良人候着他等了一辈子的人。
“言桓。”重阳喃喃地叫道,闭上眼,又骤然睁开。那双绽放着淡蓝色光芒的眸子投在自己的身上,全身顿时战栗开来。
景夜冷笑着转身:“果然是君上!”
言桓一入业火塔全身就开始不止地冷战。灵音侵耳,一遍遍地袭来,在他心念里重阳的模样却是越加清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业火塔里。或许死了才好,直到天帝打开业火塔的大门抱着他从业火塔里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这样想。
撑开父帝的怀抱,他已经不是需要父母关爱的年纪,自小就是被用异于常人的方式养大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依靠父母的怀抱。“你是要继承天地大统的君上,什么都要靠双手来做。”这是父帝最常对他说的话。
从紫阙殿里病床上,管羽跪在门外低声地报了一句:“人找到了。”于是,他就忍着一身的痛,忍着云影血咒带给他的折磨直奔到忘川之畔。看到的却是重阳与景夜极尽缠绵的吻。
“原来你知道我入业火塔。”雪不知是何时停止的,天气更加冷了。
“言桓……”看到言桓的兴奋叫她没有马上意识到七公子的绝望。薄纱下的嘴角艰难牵起:“很好。”
九头枭翱翔长空,划过天际的声音似是声声怪异的嘲笑。
“你走吧。”言桓扭过头,淡蓝色的薄光从狐狸似的眉眼里绽出,本是妖异得叫人沉沦的眼眸,这一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沧桑。这时的重阳并不知道言桓说出这句话时怀着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看清了自己的绝望。直到不久以后,她再一次面对这个爱得痛入骨髓的男子,她才知道这句话对于言桓,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
黄昏的红光笼着他落寞的背景在重阳的眼里变得刺痛,痛到再也睁不开眼睛。身子一歪,张开双臂将他箍进了怀里,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风灌进袖筒,猎猎作响,显得尤为刺耳。屏住呼吸,重阳不敢说话,生怕一个呼吸的瞬间那人就会化成齑粉,只是一味将怀里的人自己身上箍,似要将两人的血肉都嵌到一处一样。
蹭着他的颈窝,大片的水泽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言桓伸手抚着重阳的眉眼,眼神柔了一分:“你瘦了许多。”
“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去……你别赶我就好……”反反复复,嘴里说的就只有同一句念白。
言桓按着她的肩,身子后退了半分。风过处吹起薄如蝉翼的青纱,嘴角处再也看不到一丝笑意。骤然,握在肩头的手紧了一下,又是一下。带着嵌入皮肉的痛,他的胸膛在一个剧烈的起伏后强撑着控住。嘴里泛出一阵腥甜,唇齿里已然嫣红一片,他还是强行忍着,不叫腥甜冲出唇齿。
“言桓……”
噗。扎眼的鲜红喷在薄衫上,刺花了重阳的眼。那一天看到的红色,叫她疼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不管是晚霞,亦或是言桓这一口咽不下的血。
身子弯成了弓形,咳嗽紧随着冲了出来。
“这些日子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捉七色□大鹏的时候,他受了伤却还没有重到现在的地步。
嘴唇红得妖艳,忍了这么久终是挡不住身体里翻江倒海的激荡。勾着嘴角,一声声的苦笑。推开重阳,身子后冲走了两步。淡淡地摇头,眼神死死盯着一袭紫衣:“你走吧……”噗,又是一口,染红了衣衫一片。戈女曾跪在他面前不愿叫他施展云影血咒。要得到多少东西就要付出多少代价。云影血咒的代价太大,大到会反噬了他的生命。他相信,却更加相信自己可以挺过去。打掉了牙往肚里咽,从小父帝就是这般教导他的。而这一次他尽力了,却做不到。抬着头,流云万千,将眼睛眯成一线。
“言桓……”伸着手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人离着自己越来越远,重阳膝行向前,身子不稳一次次地摔进泥地里。
即便是狼狈如此,言桓还是不住地往后退步,笑声渐大。最后一个踉跄,重阳跌进湿滑的泥土中,抬头的时候,衣衫上沾上了血迹。赫然一片赤红,是他强忍却忍不住的血吧。茫然地抬头,望着九霄,厉声而泣:“言桓!”
霜雪荼蘼奈若何,凄风残雨光照殊途,怎行,怎往?
两个人的对白里,却残忍地立着第三个人的孤寂。
景夜不再说话,昂着头看着苍茫天色里红云漫天。这样,眼泪便能流进心里。载着对你的爱,对你的痴,一直一直窝在心室的最深处,将荒芜和黑暗在你烧起的火焰里一点点屠尽,直到不再痛不再怨。
一曲琴音铮然,断弦处,似你的还是我的心?
景夜走了,在云霞漫天的黄昏里告诉她:“许是会相见,许是不会相见。但在这里,会一直记得你。”按着左胸的冰冷,连血脉也凝结了。还是一字一句地将话挤出。每一个字都会叫心再疼上一倍。残酷的是,他还要笑,要笑得告诉她自己的坦荡,要笑着抚慰她的痛和悔。
在对望的那双眼眸里,只有一道人影,青衣薄纱,寂寥得像辜月无枝可依的寒鸦。
景夜笑了,荼蘼花都败了一季,自己的心为何还在妄想。她与他不需要三生石的镌刻,就已经深入骨髓两不相忘,她与他不需要千里红线,已经千壑万山野不能隔断。而自己算什么?
于是他走了,他输了,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第六十四章
落日余晖,重阳昂着头,展开手臂倒在荒草里。
脑袋里昏沉沉的,只记得言桓走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深深的恐惧和惊恐。不知道是怎么从冥地离出来的,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反正就是出来了,跑了,踉踉跄跄地想着去寻言桓,可身子不听话使不上劲。
也好,休息一会,要是天帝的追兵这时候赶到能把自己抓回去,那么正好了。
星空满满。
俯仰之间,流云万千,何处是家?起身一路,草草地分辨了东西南方匆匆地往长安赶去。一路的飞奔上,心里惴惴的开始不安。跑了没有多少路就听有两个散仙模样的人在荒地里行路。
“天上的那位据说快不行了,现在躲到东海去了。”
“你说的是他?”那神仙说着往脖子上一比,“杀了亲娘的那个?”
“不是他还有谁?原来说是个情种,三千美女左拥右抱好不快活,现在据说为了一个骨女跟天帝闹翻了。那骨女也不是善茬,杀了命格星君。啧啧,你说说这是多大的胆子呀!现在老爹逼着儿子杀媳妇,整个一闹剧。”
“还有这种事情?还是老哥消息灵呀!那位自己长得就跟个妖孽似的,一张叫人看了就忘不了的脸,那骨女能长成什么祸害的样子把那位个迷成这样了?”
“天晓得!那个三公子,就是天后娘娘最疼爱的三公子,被这个女的弄得进了业火塔,然后又跳了下来。你说说这女的是不是个祸害?老弟,咱们得再快些行路!天帝的大寿之前先去几位公子的宫里拜访拜访,若是那位去了,说不定谁是下一任君上呢,要是跟对了人,以后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这样呀,真是没想到。不过,那位这么不择手段连亲娘也杀,能有什么不敢做的?万一想不开为了个女人把老爹也给……”
“这话可不敢说!天帝是何等的神通广大!再说现在那位快不行了。不过死了也好,这种人要是做了天帝以后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先是六亲不认,后来是耽于女色,最后还是个妖孽长相的。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凡人的话,老哥我也想做个断袖。”正在□,就觉得脖子上有什么银光闪亮的东西贴了上来。
“你怎么不去死!”重阳气得全身哆嗦,弑仙剑一闪,身形一变,那嚼舌的老头喉咙被生生割开扑在地上鲜血直流。看着脖子被架上的剑,另一神仙,双腿哆嗦得已经站不住脚:“饶……命……”
重阳目光一厉:“谁叫你们敢对他不敬!”话音一毕,又一个扑倒在地。转身间急急往东海赶去。
言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千八百年来,说到言桓两字只要是鬼府仙界的人没有一个不翘大拇指。管羽告诉他做人做仙都是要弱点的,那么就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做自己的弱点吧。从此言桓在情事方便算得上天宫一绝的,但是也没有神仙敢对他腹诽一句。可自从他俩牵扯到了一起后,提到他不是杀母就是险恶的妖孽!
重阳开始害怕,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身子废了!就算在九曲鬼涧跟冥王大战告捷之后也没有像这一次伤得那么重。每次见到他,他即便冰冷地不说一句话,他的眼神还是暖的。可这一次他眼里喷薄着蓝光叫人看了伤心。
一路上风雨兼程,重阳感到东海之滨的时候,心里甚至来不及感谢天帝的追兵的失职。一个巨大的困扰笼上了心头——言桓封了东海!
言桓当初被贬,天帝叫他驻守在东海的凌莲山上。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苍茫天色,浩淼海势,心爱之人就在云雾环绕的凌莲山上,可她没有半点办法。不知言桓用了多少灵力,下了多大的结界,重阳根本连半步也踏不进。
瘫坐地上,望着天,望着对面形似莲花的山峰。山峰之上曾经燃起过一场历时三天的大火。这一刻,有一人穿着一身青衣,带着一脸倦容站在山顶。
“君上,她……”管羽低声说道。海风一阵阵地袭来,言桓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从重阳到东海一直到现在整整两个时辰,凭他的身体绝对是受不住的。
言桓抬抬手,示意管羽不必多说。
“姑姑说时辰到了,叫君上过去……云影血咒……”
言桓没说话,转身径直下了山,转往府第。很久以前,胥游带着一个叫做离鸾的神仙住在了一坐僻静的屋子。言桓伸手推开屋子的大门。屋里的陈设从符广出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她用过的茶杯,她睡过的床。
躺在床上,被衾间似乎还能闻到她的味道,扬起嘴角笑笑。戈女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木盘子,冰锥似的东西,十分骇人。
管羽站在门外每一次施云影血咒的时候,他的心就吊在嗓子眼里。门里的灯火被熄灭了,他听到有男子闷哼的声音。戈女一声声地宽慰道:“君上若是疼便叫出来吧……”而那个忍受着巨大痛苦的人,涣散的眼眸里闪现的只有释然。没有什么能减轻他心里的痛苦,唯有身上的痛才能冲淡。
火光冲天,管羽正跪在门外,就听身后有人来报:“不好了,走水了!”管羽乍听之下并没有当成一回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种小事还过来报。”
“首座,着火的地方是……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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