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三娘子怕得连脚都不会跺了。
许凤佳就回身出了屋。
经过四娘子身边,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顿时也大叫起来。
在屋外,又传来了六娘子害怕的叫声。
许凤佳就大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畅笑声渐渐去远了。
屋内满是纸粉,桌椅散乱,三娘子桌上的砚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溅得遍地都是,连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点点的。
好好的一间书房,转眼间就被许凤佳闹成了这个样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你们仗着……”她又说不下去了,“欺负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娘子当然没有继续上课。
她一路哭出了家学。
五娘子回来了,散学路就是三个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许家表哥也太顽皮了!”
七娘子就轻轻瞪了她一眼。
许凤佳初来乍到,连人头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屉里。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再说,他又是怎么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诉他的了。
以许凤佳的身份,不过是顽皮了一点,许夫人说他几句,不痛不痒,三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万一六娘子抱怨的话被许凤佳听去了,哪天上学的时候也从抽屉里摸出个蜘蛛,那岂不是无妄之灾?
五娘子看在眼里,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虽然可爱,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许凤佳是同谋,也不该说出来。不然到了四姨娘嘴里,这话就变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撺掇表哥来闹姐姐一样。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个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进百芳园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头回了东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议论三娘子被吓的事,“好可怜的三娘子!一路哭进了百芳园……头发上都滴着墨!偏偏又撞见了给许夫人请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气呢。”
三娘子失礼人前,不管有什么理由,总归影响到了她的形象。
想来大太太虽然生气,但更气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爷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议论许家的事。”她告诫两个丫鬟,“许家表兄性子顽劣,无事尚且要生出事来,若是我们口舌上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难免也要惹来些麻烦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肃容答应。
吃过午饭,谷雨送了两个大盒子进来。“这是五娘子带来的玩意儿。”
七娘子揭开看时,两个大盒子里,一个装了一匹名贵的布料,一个满满当当,放的也是泥人。
不过从做工上看,却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样精致。虽然人物活泼,但细节处,却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里间去吧,拿一些出来装饰。”
总要让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礼物当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过活,关系不好闹得太僵。
一时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银子过来,“这几个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钱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样的五十两。
算上王妈妈送的五十两,二娘子给的四十两,七娘子的钱匣子一下壮观了起来。
带着霜的银锭子码满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亲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银子?”她送立春出门时,悄悄问。
立春就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娘子上午来找太太,两人说了一个来时辰的话。”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娘子也没有去朱赢台上课。
到了晚上,谁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听说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屉里。”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吓病了,在溪客坊躺着呢。”
吓着和吓病,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惊。
以许家的身份,以许夫人的来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么四姨娘还想和许家打对台?
大太太显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三姐病了!”晚饭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威严地问四姨娘。“可还要紧?若不成,请大夫来开两贴药。难得权少爷在苏州,不用耽搁了病情。”
里头的锋利,连五娘子都听出来了。
四姨娘一脸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风寒,没有什么大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云山雾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费心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那就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认许凤佳吓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礼人前。
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头,恭谨地应了是。
七娘子就觉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气。
五娘子却得意地冲二娘子使了个眼色。
二娘子叹了口气。
大太太又打发王妈妈,“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问问她病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三姐来了,她不露个面怎么行?”
36发威
许夫人也打发老妈妈和王妈妈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还送了补药过去,“嫡亲的表姐妹,表姐来了,病得连床都不能起,实在可怜。”
二太太没有办法,拖了两天,到底打发人来,要设宴在二老爷府里,给许夫人洗尘。
现在轮到许夫人拿乔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儿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议论,“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门来请安,还要我过去做客,这是什么道理。”
像许夫人这样的身份,二太太一个翰林家的太太,是该上门请安见过,再邀请表姐到二老爷府做客,才符合礼节。
她的话当然传出来,嚷得连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两房本来就是亲戚,虽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联络有亲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爷府里也都把这话给传遍了。
偏偏许夫人说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忍耻上门来给许夫人请安。
正巧又是中秋节前一天,家学没有上课,众人都来给大太太请安,因为天热,也都是吃过早饭来的,所以就都坐得迟了点。
其实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话罢了。
二太太是被王妈妈、梁妈妈接进院子里的,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像是见客的样子,暗褐宝相花对襟长衫、深蓝杭罗裙,衬着二太太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样子。
“见过表姐。”见到许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边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礼,又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于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许夫人、大太太说话。
许凤佳站在二太太身边,半眯着眼,无聊地在屋内巡睃。
众位女儿就绷紧了脊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天下来,这个表少爷的淘气,也已经为杨府众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屉里放蜘蛛,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荡秋千,被他看着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点荡到了墙外头去,怕得当场就啼哭起来。
四娘子带着丫鬟走在百芳园里,又被他带着恶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动也动不了,也是当时就哭起来,许凤佳觉得没趣,才拉走了那头獒犬。
许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责备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默许他在百芳园里出入。
现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没有尝过他的厉害。
许凤佳望来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锐,又怎么感觉不到许凤佳的目光?
她力持镇定。
说实话,这些吓小女孩的伎俩,还不至于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许凤佳这个人让她觉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态里,七娘子没有看到过善意。
如果在现代,恐怕许凤佳就是那种校园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玩耍吧!”大太太开口了,“难得二太太过来,今天就都别去上学了。”
许夫人就笑着对大太太说,“早听说家学里坐馆的是张唯亭的族侄,张家书香世代,想来这位族侄也是个有学问的吧?”
据说张唯亭就是《金玉儿女传》的作者。
《金玉儿女传》风靡大秦,连宫中人都争相阅看,连皇上都拍案叫好,读得废寝忘食,并因此以才名征召张唯亭入朝。
这当然只是据说,不过,张唯亭的确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确征召他入朝为官,而张唯亭都没有奉召,宁愿在江南诗酒终老,隐隐有江南文人标竿的意思。
张家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
“老爷亲自考校过,说是学问还好,只可惜无意于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许夫人的意思。
“那就让凤佳也在家学里混混日子吧。”许夫人看了看许凤佳。“免得成天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给四妹添麻烦。”
许凤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被许夫人说来,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添麻烦。
“谈不上添麻烦!”大太太慈爱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过,凤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学业也的确不好放下,我让老爷和张先生说一声,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学吧!”
二娘子就牵着八娘子的手,带着一群女儿出了主屋。
“天气热得很!”三娘子先开了口,圆圆的脸上,笑意绷得紧紧得,好似马上就要断,“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说着,拉了拉四娘子,两个人仓皇地离开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许凤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就收到了许凤佳若有若无的眼神。
看来是要轮到她了?
“你带八娘子去小香雪荡秋千吧。”她没有和六娘子进百芳园的意思。
六娘子本来就怕许凤佳。
万一被表少爷跟在身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吓着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冲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牵到了六娘子身边。
五娘子拉着二娘子和九哥到东偏院玩耍。
“七妹也来!”二娘子冲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对五娘子抱歉地笑着,站到了二娘子身边。
五娘子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要讨厌七娘子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表哥也来吧!”她拉了拉许凤佳的袖子。
许凤佳本来已经转身走开,此时只好一脸无奈地转过身,跟在了众人身后。
东偏院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五娘子拉着九哥搭积木,又问许凤佳,“表哥也来玩?”
许凤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积木摆弄,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无聊。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纳罕起来。
许凤佳对五娘子真不错。
儿女们都散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许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来。
老妈妈和王妈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两人就上前关上了主屋的门。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许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脸上。
二太太被抽得转过了半边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时都做不了声。
她脸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泻出了一丝丝分明的喜悦与快意,低头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过神来,抚着脸没有做声。
“想到你在江南这几年,做了多少丢人败兴、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我就睡不着觉!”许夫人冷着脸,语气像冰。
王妈妈和梁妈妈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惧意。
老妈妈却还是一脸的肃穆,站到许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门神。
王妈妈和梁妈妈也赶快如法炮制。
“三表姐……”二太太才开口,脸上就又着了许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着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还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许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吓了一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就要开口缓颊。
“三姐……”
许夫人横了一眼过来。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你现在不跪,是要等我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的时候再跪?”许夫人怒极反笑。“好,好,王星爱,你胆量一向不小,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弄虚作假,卖弄你的厚颜无耻,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痛!”
如果事情闹到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二太太从族谱里除名的地步,杨家固然没有多少体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后在杨家也就没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泪流满面,慢慢地跪了下来。
青砖地很硬,也很凉。
“从小到大,把你当亲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和继母不贴心。从来四妹有的,不会少你一份。”许夫人越说越气,“十九岁还没说上亲事,我老了脸给四妹写信,让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杨家。亲嫂子做大媒,就算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我的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晓得向我摇头摆尾,献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着唤了一声。
“早先几年,我还和你四表姐说,幸好把你嫁到了杨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亲亲的表妹,两家人必定能齐心协力……你看看现在出的这都叫什么事儿?王星爱,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算不算个人?”许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众人惊呼声中,茶碗却是擦着二太太的头发尖儿落了地,只是茶水洒了二太太一脸罢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许夫人一声冷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你四表姐是个好心人。”她吹了吹细致的玉手,语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摊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妯娌,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恨……偏你竟傻到了这个地步!妄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现出了几许迷茫。
从方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
就是不想应下谋害亲侄的罪名。
这一认下来,一辈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辖制。
许夫人发火,她受得住,反正,她迟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么。
但这句话,却让二太太从心底慌了起来。
“三表姐,你这话……”
大太太微微一笑,轻声道,“弟妹不晓得,小叔身边的香姨娘,这几年来很是受宠么?十娘子来见我的时候,身边足足围绕了十多个丫鬟婆子,三个侄子,倒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静。
“杨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来。
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许夫人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钻了牛角尖。
只晓得二老爷也看着大房的那份家私,却没想到,香姨娘那个贱人!
这还是她没有儿子。
万一有了庶子……
“万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岂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样,防着香姨娘?”许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嘲笑。
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觉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边,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窍!大嫂你不要和我计较!”
王妈妈和梁妈妈心底都有了一丝诧异。
二太太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宠,二老爷上京做官,却把二太太留在苏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二太太在身边碍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争气,还没有儿子。
不然,二房哪还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亲。
她本来应该上赶着巴结大太太才对。
没想到却被前几年的花团锦簇迷了眼,还打着过继的算盘,想要重演几年前大太太来讨好她的美景……
有时候就是要许夫人这样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梦。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过来,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现在帮不帮她,可就看大太太高兴了。
王妈妈看着许夫人的眼神里,写满了钦服。
真正的高手,一剑就定了乾坤。
“现在才知道后悔?”许夫人又冷笑了起来。“要不是听四妹说起,我都不会信!你从小虽不说聪明伶俐,却也憨厚老实,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只会和最亲的人闹别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里的妾使,使到了大嫂头上!”
二太太惭愧地低下头,脸上写满了后悔。
许夫人就缓了语气,“秀菲,你看着办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闺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简直要从心底笑出来。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这死结解了开来。
“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快起来吧。”
二太太擦着眼泪,没有起身,“我没脸和大嫂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