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要时刻提防大太太抓挠水泡。
大老爷到家的时候,七娘子瘦得简直可以拎起来晃荡了。
大老爷是五月十七才进的杨府。
说起来,却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苏州。
先在总督衙门处理了两天的公事,把第一批军粮安顿了运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几个病人。
一进门,大老爷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并九哥都来劝阻,“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要是大老爷也被传染了发起水痘,杨家就真要乱了。
大老爷执意不听,“我发过痘子了!倒是你们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别被染上了复发,这几天就不要来正院请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来馆。
七娘子就隔着窗户望着大老爷直奔西稍间。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大老爷一进门就问七娘子。
特地压低了声音,没有打扰昏睡着的妻子。
眼底的关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说是这成|人的水痘,说不准要发足一个月。”七娘子压低了声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没有烧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就又烧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过这场高热的折磨。
其实满打满算,从发病到现在,不过经过了十天而已。
还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爷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又跺了跺脚,“怎么会闹成这样!”
就要转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动。
“父亲!”她轻声说,“母亲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亲,母亲。”
大太太慢慢地苏醒过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带焦急的关切面容。
这些天来,就是这张脸伴着她度过了炼狱般的日日夜夜……
“怎么?”大太太就移开了眼神,疲惫地问。“又要吃药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亲回来了!”
“老爷!”大太太有些惊讶,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着,你躺着!”大老爷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边,“人怎么样?”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这样……”难掩关心,“浙江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应付下来了。”大老爷捋了捋颔下的短须,挪开了目光,“刘徵要和我斗,还嫩了点,就是耽搁得久了些,让你受苦了!”
“还好。”大太太虚弱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初娘子很能干……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这病……怕是不能熬过去了。”
“不要胡说!”大老爷不禁动容,“不过是发个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间,给这对关系复杂的夫妻留出了少许空间。
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帘,还隐约能听到大太太的声音。
“二娘子……临盆……嫁妆……纤秀坊……”
“过身……发丧……族谱……”
大老爷只是间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太太在说话。
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后事了!
虽说这病按理是不会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会有想交代遗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强烈的好奇,没有靠到门边探听。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还是能痊愈的。
这才十天,新一轮爆发的水痘数目就明显少多了,欧阳家的药粉也是日渐见效,大太太已经在慢慢康复了。
既然这样,这所谓的遗言,无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对杨家事务的看法而已。对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会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时间扭转。
万一被大老爷发现自己偷听……可就尴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里吹了吹穿堂的凉风。
“父亲回来了?”就看到初娘子跨过了门槛。“正好,倒是想问父亲几句话。”
“父亲在和母亲说私话。”七娘子笑着挡了驾,“大姐还是慢一慢为好。”
“哦!”初娘子难免有几分惊愕,随后又恍然大悟,“是,娘心里肯定有无数的话要交代父亲了。”
两人就亲亲热热地携手进了东次间吃茶。
“大姐要问父亲什么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没有瞒七娘子的意思,“是父亲又要给三姨娘做法事,前儿在杭州就递话回来,让我们找个有德行的僧道,给三姨娘念念往生经,让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声张……我不晓得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没有找人。这是请罪来的。”
她神色轻松,看来,并不以没有完成大老爷的交代为意。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大老爷对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着开了口,“有事想求你帮个忙……”
86 亲情
虽然大老爷平时也很少管内宅的事,但有他在,杨府内外人等行事时,也都多了几分底气。
四娘子也不再寻死觅活,就连四姨娘都抹干了眼泪,到正院来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还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体谅四姨娘,“毕竟也是个病人!”
“我们做姨娘的,当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间透露出的,却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里顾得到小辈。”
大太太就抿着嘴无声的笑。
又打发了四姨娘几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实在很懂得讨大太太的欢心。
欧阳家的几个医生,的确已经代表了江南的最高医疗水平。大老爷一回来,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复起来。
却到底是习惯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时翻身擦洗,还是点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尽心尽力,一点都没有放松贪懒。
和初娘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总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还不敢吹风,也不敢贸然让人进来探望,但大太太总算是退了烧,身上的水泡也在渐渐结痂。
闲了没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们家小七瘦了!回头让曹嫂子给你做几餐好吃的,好好进补!”
说着,就伸手为七娘子整理鬓发。
两个人日夜相处,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见过了。
七娘子的疲惫和汗水又何尝没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
七娘子叹了口气,“母亲才要进补呢,这一个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瘦得都有些脱形了!”
大太太又惦记,“也不晓得四娘子的脸怎么样了。”
欧阳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钱似的送进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来见人,也不晓得是水痘还没有全消,还是脸上的疤痕,让这个敏感阴沉的小姑娘丧失了出现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高门大户,对媳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
脸上哪怕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别想嫁进上等人家了。
说来,大太太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多年来她心心念念,就是要在亲事上压四姨娘一头。
不过毕竟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打压她是一回事,看着她毁容,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四姨娘见天的关在七里香不出来,也不晓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她就婉转地道,“都说这阴司报应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应在四姨娘身上了……这一辈子做下的亏心事,全都报复在女儿身上,倒比报复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如果说四娘子的病是报应,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脸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软下来:七娘子到底是累着了,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又觉得周身瘙痒起来,“小七,再拿些药粉来敷一敷。”
七娘子连忙应了一声,利落地绞了帕子,打开药盒沾了淡红色的药粉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来。
眼帘里全是七娘子专注的表情。
饶是现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几遍身子,更不要说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对自己却的确是尽心尽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桂家的少爷走了没有?”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大太太还惦记着和桂家结亲?
“没有。”她轻声应,“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这些天小七都没有出过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边又哪里离得开七娘子。
“派立冬去问问。”她沉着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间传话。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办了,就不要别人在这时候进屋。
立冬很快就带来了回话。“桂家少爷是跟着副将来催粮草的,副将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却要留下来打点运送,怕是进了九月才能出苏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四天,大太太彻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说也到了这把年纪,但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还是小七细心。”大太太就夸七娘子,“换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势最沉重的那几天,就在西稍间打地铺,大太太一有抓挠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冲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细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头就吩咐梁妈妈,“请欧阳家少爷给小七开几个滋补的食疗方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哪里能就这样瘦下去。”
九哥就看着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着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详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并排站了,“真是,九哥看着脸有些圆了,倒是小七越发是一张瓜子脸。”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后抿着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护着你家主子。”
大太太来回打量一双儿女,笑着点了点头,“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确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头抿着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说笑话,初娘子也笑着进了东次间。
“娘可大好了?”她亲热地坐到大太太身边,“我看看,嗯,这痘印是一点都没留!”
大太太笑逐颜开,“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难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抚初娘子,“这咱们娘俩之间,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倒是你七妹年纪虽小,但比大人还要仔细耐心,又不居功,却要比你强!”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连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内的欢声笑语,倒让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来这就是心腹的感觉……
她抿了抿唇,抬头也露了捉狭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气,谁不晓得你这里里外外支应得辛苦?母亲面上夸我,心底指不定怎么疼你呢!我看着药妈妈来来往往的,这不是又打点你回家带的节礼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连珠炮一样地斗起嘴来。
大太太久未和儿女见面,笑得前仰后合。
连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对话逗得直笑。
屋内一团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赶走了。
“你们没有得过水痘的还是要小心些,白天说说笑笑不妨事了,没准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边为大太太扇扇子,一边和她说些闲篇。
大太太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
没有多久,七娘子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睁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边打起了盹。
呼吸声虽清浅,却很匀净,浓密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
到底年纪还小,禁不住累。
她轻轻地把床边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进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彻底痊愈了。
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为初娘子挑选了带回夫家的节礼。
初娘子身为长媳,却长达数月出门在外,未能善尽侍奉高堂的职责,在乡间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虽说事出有因,但身为娘家人,姿态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节礼送回了余杭,自己却留了下来。
“母亲虽然痊愈了,但却还不能过于操劳,我还是过了七月再回余杭吧!”她笑着摸了摸小囡囡的脸,“小囡囡也惦记着在百芳园多逛几天。”
大太太自然不会反对。
“也好,那我就再做几天甩手掌柜。”
听说大太太大安,几家来往频密的亲朋好友也都上门来探望。
李太太是一脸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里有病人还到处乱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气,“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又关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复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发了半个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乱跳的……整日在家里也是惹事,我想着,明年就送进山塘书院,让几个哥哥管教他好生读书。”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进山塘书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闪,“好事。”
九哥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
应酬了李太太,张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郑家派来请安的婆子媳妇,还有粮政、学政、总兵家的太太……大太太总算清闲了下来。
就又忙着打点运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经收完了江南的帐,按例是又要问大房借人,把银子、粮米运回西北去。
当时的票号生意虽然已经渐渐做大,但西北正值战事,拿了汇票也未必能兑出银子来,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粮食。本家二叔索性在当地就把部分盈余换作了稻谷,打算靠江南总督的面子,寻几家镖局一道保镖出关。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托本家二叔带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帮着大太太里里外外地打点着这些事儿,也是忙里忙外,没有丝毫空闲。
私底下却又指点七娘子。
“这次是一定要把你们几个小的上到族谱里去的。”姚妈妈是推心置腹的语气,“九哥上在谁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讲究。七娘子您正是当红得宠的时候……可要奔着将来的事多使劲儿。”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九姨娘身为姨娘,当然是没有资格上族谱的。
除非被抬做正经的二房太太,请了九品诰命在身,才能写进族谱里。
九哥写在这样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当然会更加稳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过继,能够动摇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后大老爷过身,也没有什么族人能对九哥的身份说三道四,妨碍他继承家业……
按理说,只是抬举一个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过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黑瓷兔毫碗中的汤水。
“我看您还是一口气喝了吧!”白露含笑劝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炖的鸡汤过来了。”
大太太都发了话,曹嫂子又怎么敢怠慢,一天三顿,都照着方子预备了滋补的汤水,亲自送到阶下,连赏钱都不敢要了。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分内事!”
纤秀坊又上门为七娘子量身,“太太说,您也要有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转头就送了几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鲜艳的头面衣裳过来。
大太太的优点就和缺点一样鲜明。
“你说这事,我该不该发话。”七娘子一边喝着汤水,一边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谱这样的大事,白露当然会收到风声,这族谱该怎么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我说,太太这个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语气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宠没有多久,就为生母的诰命说话,难免会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许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宠爱,也就要消逝了。
不过这想法终究是没有顾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
“有理。”
七娘子倒点了点头。
又抛下了这话问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经常为太太到各处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几分不以为然,“初娘子倒是惯会讨好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