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在百芳园里亮了起来。
二太太就加重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探望过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吕妈妈打点针线,消磨时光。
二太太一边仔细地比着线,一边和吕妈妈说闲话。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请大嫂开恩,让她去慧庆寺上香。”
吕妈妈眉头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大太太怎么说……”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友。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这个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针还小,又有七娘子那个小狐狸精在一边使坏……我瞧着本来都要松口了,七娘子说了几句,又不许她出门。”
大太太毕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苏州,四姨娘还能悄悄地出几次门。现在人就在苏州坐镇,她不许四姨娘出门,四姨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吕妈妈叹了口气,“这大户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门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更可虑的是,这门亲事你来我往,俨然是就要定下来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换的,也就是三娘子的亲事了。
四娘子那个样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说个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着指望自己——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这四姨娘一旦没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后的一根线也就断了。
吕妈妈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看,这慧庆寺,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二太太就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到了缎面绣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匀净沁凉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里用的,都是千金一窑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庆寺有所来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们。”她的目光透着丝丝缕缕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个有戒心的,都未必会对我们露底……四姨娘胆子又小,说得含含糊糊……”
“那就还是算了吧?”吕妈妈一脸的担惊受怕,“这事也透着不稳妥!”
二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算着,本家二哥也该走到半路上了,这要是再不出手,族谱一上,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到时候亲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会再和自己有所来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稳若泰山,再没法撼动了。
“四姨娘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又问吕妈妈。
吕妈妈只好复述给二太太听,“说是慧庆寺的住持精通厌胜之术,大太太之所以断绝了和慧庆寺的往来,就是因为当年三姨娘的死,和慧庆寺的住持脱不了关系。”
又是三姨娘的死!
这三姨娘还真死出花样来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说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过去,没有多久,三姨娘就疯疯癫癫的,一心要和大老爷闹……据说慧庆寺的住持供养了小鬼。”吕妈妈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这样灵效,当时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两才请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来想去,也难下决断。
“咱们贸贸然地过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会答应。”她心事重重。
一会又改了主意,“过了这个村,大房的万贯家财和我们家的三个少爷可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吕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望着二太太,由她踌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账本出来翻阅。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过门就分家,分给我们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没有几两出产。”一边说一边叹气,“老爷又不善经营,穷得连儿媳妇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说请哥嫂帮补帮补。”
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个小X福狐狸精,借了浣纱坞三姐妹流产的机会,又以九哥屋里的一口黑血为引,装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严丝合缝。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魇镇了,才会不知轻重,惹下大祸。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将来就等着他欺师灭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却是又多疑又心软,虽说经自己苦求,把几个儿子接回了苏州,大伯却是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们撮弄进了山塘书院。
一个是养在跟前到了十岁,一个是远在京城多年不见,四表姐也就一直没有松口,推说要先看几年侄子们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这时候,出了魇镇的说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么说都没法解释清楚。
合该也是那对X福狐狸姐弟有运气,就在那当口,四表姐又发了水痘,七娘子做张做智,小题大做,装着一副尽心服侍的样子,又骗了四表姐的欢心去。索性就给他们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里暗暗地坏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管家才走了几站就撇了下来。
看来是铁了心要好生笼络这对姐弟,谈一谈母子亲情了!
“母子亲情?母子亲情,是那么好谈的?”她不禁冷笑起来,喃喃自语,“当年贪图封家的凸绣法,软硬兼施聘进来做了姨娘,斗法斗不过人家,心机玩不过人家,差一点就让人家坐大成了正经的二房姨奶奶。费尽心思联合四姨娘才排挤到了西北去……都还让人家把女儿带走,这些事,还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联手,对方又不冷不热的,要不是最近借着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许配给张家,四姨娘心生怨怼的机会,四姨娘这条线还搭不上呢!
却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说是千辛万苦也就笼络了一个处暑,为了擦屁股,已是花销进了几千两银子……
倒是说起了厌胜的事。
说是慧庆寺那边可以帮着搭线,但要为三娘子说个不逊色于王家的夫家。
真是狮子大开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
将来等弘哥入主杨家,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蓦地一扬眉,下了决心。
“明儿我亲自上慧庆寺去!”她沉着地吩咐吕妈妈。“你派人和四姨娘说,让她预先同寺里打好招呼。”
吕妈妈难掩忧心,“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还没有这个胆子!”
吕妈妈细细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毕竟有过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边闹事的历史。
她是不敢算计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过分逼迫她一样。
“还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这四姨娘才说了慧庆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庆寺上香,将来叨登出来,难免又给七娘子话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脸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个初娘子还要讨人厌,心机算计,和那该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样!”
吕妈妈也只好陪着二太太数落了七娘子一番。
“还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气平,又拍了板。“你毕竟隔了一层,也不方便和方丈谈价钱……”
吕妈妈再贴心,也是奴才。
这种事又没有个行规,开多少全凭住持的一张嘴。
二太太到底还是要亲身去谈价才放心些。
吕妈妈也只好唯唯应是。
又提起京里的事,“老爷又来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随意翻阅了几句,也就搁到了一边。
“还不是老三篇,问儿子,问女儿,再问我要钱。”她眉眼间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补贴他几千两,不到年关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与二老爷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吕妈妈只是笑,“钱?咱们自个儿都不够用呢,几个少爷回了苏州,正是用钱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销?无非是几个姬妾并一个十娘子罢了。”
二太太也笑起来,“是,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香姨娘是一分也别想看见!”
她就想起了许夫人的话。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得破着个没脸!”那时的许夫人,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儿家。“脸面算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别整那些个虚的,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能和继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从父亲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带到了杨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里,最不能计较的就是脸面,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过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门请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这一次几个侄子都有份进场,虽说中举的希望不大,但还是想求一求。”她邀请大太太,“自从梅花观的久寿道长过世,我就觉得梅花观不灵验了,想去几间新的寺庙拜一拜。大嫂有没有兴致和我一道?几间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懒懒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间尽是漠不关心。
从前还那样注意达哥、弘哥的学业……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边笑,“二婶就放心吧,几个哥哥都是年少有为之辈,就算这一科不中,来年也是一定会中的!”
二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笑脸,心底就直犯腻味。
这半年来,只要自己一进总督府,七娘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必定赶到。
好像自己会吃了大嫂一样……
“是啊。”只好挤出了一个干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喽!”
在大太太跟前打过了伏笔,她也就带着吕妈妈四处求神拜佛。
头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庆寺。
慧庆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亲身出马陪着二太太浏览了慧庆寺的景色。
苏州是富庶之地,佛风也盛,寺庙就不知凡几,达官贵人们的香火钱,倒未必一定要施舍给哪间寺庙,也因此,这些住持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功夫,有时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点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师就口若悬河,夸起了自己的慧庆寺。
“倒不是老僧吹嘘,”通光大师又把二太太让到禅房上茶,“寺里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费又不特昂……”
大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说得倒头疼起来,见四下无人,索性开门见山。
“说起来,我杨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这儿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师叙旧,“听说一并连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这里来做法事。”
通光大师就捋了捋白胡,“这倒是不错,贵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里做法事……”
又要口若悬河地往下吹嘘。
二太太就觉得通光大师实在是没有眼色。四姨娘都来打过招呼了,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旋又释然:这种事,毕竟上不得台面,通光大师也不好贸贸然露底,免得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大家尴尬。
她就又问,“听说,寺里除了寻常的法事,还有……还有些……”
通光大师眼神一闪,抚须不语。
二太太就从袖子里取了一张纸,轻轻搁在叠席。
“事成之后,两万两银子。”她开价开得坦然。“大师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师就垂下眼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短笺。
纸张没有折叠,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时三刻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师眼中。
气氛一时就凝重了起来。
二太太干咳了一声,才要说话,通光大师又抬起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您要是不留些凭据……”
二太太不由大喜。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间间寺庙都肯涉猎的。
通光大师肯出手,那是最好。
却也留了个心眼,“还是等事成了再见银子!”
又保证,“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师大可放心,决不会过客拆桥!”
就写了两万两银子的欠条,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师的好消息了。”她说得玄奥。
通光大师就收了欠条并写了八字的短笺,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几步!”
95、骗捕 ...
进了十一月,纠缠了苏州近半年的军粮风波,似乎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浙江布政使刘徵从上京到倒台,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抛掉路上行走的两三个月,实则相当于才到京城,皇上就开始部署处置这个地方大员。江南的众位官属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过人之处:在这一场纷争中,他又是一开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于是江南三省也没有谁敢和军粮作对,今年的收成总算还不错,各地稻谷收缴归仓、转运上路……都没有遇到什么烦难阻碍。
大老爷却没有因此而空闲下来。
他总督三省,事务本来就繁多,如今又要亲自监理浙江省大小事务,越发是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拉拢,若明若暗的使坏……又是忙得很难进内院。
大太太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大老爷受的这个左柱国的封赏,虽然荣耀,但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只不过是证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随之而来的麻烦,却可以用无穷无尽来形容……
大皇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刘徵的倒台对大老爷生出怨怼,手底下的几个封疆大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大老爷示好。
太子却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大老爷拉到自己身边来,更是频频透过许家、秦家的关系拉拢大老爷。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头痛。
秦家和许家毕竟是亲戚,怎么都不好撕破脸。
但大老爷又俨然是不打算在夺嫡之争中站队……该怎么技巧地回绝两方,又不至于把两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议论的话题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无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谁能想想咱们家的无奈?这要是一有亲近哪边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变脸发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过,进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还是把两家亲戚敷衍了过去,开始专心料理张家和杨家的婚事。
两家虽然亲密,但并不像李家、王家一样,和杨家有职务上的上下属关系,可以先拿过张家少爷的庚帖来让女方合八字。
一应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两人权充大媒,正等着张家预备了六色大礼,就上门来行纳采礼。
三娘子越发是羞得不肯出七里香了,四姨娘也闭门不出,很少在百芳园里露面,倒叫大太太操办起这些事来格外的有劲。
就连五娘子闹着要到寒山寺去礼佛上香,都难得地被她否决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着你三姐的婚事,这时候还去上香,还嫌不够闹腾?”
五娘子就怏怏地来西偏院找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好声好气地陪五娘子说着斑斓虎生的几只小猫渐渐地大了,自己檐下的百灵鸟叫得越发清脆,五娘子前儿打的一局双陆精彩……
五娘子却都回得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漫应几声,只顾着出神。
七娘子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儿家,平时在百芳园里,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还比不上七娘子,有个周叔和封家也算是来往过的,上半年就晓得了封锦今年要下场应试的消息。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来西偏院盘桓另有心事,也要装着不知道。
五娘子过年就十三岁了。
前些年大秦国力衰弱的时候,十三岁的姑娘若是还没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强行配对了。
也就是这些年人口富足起来,婚律的这一条才渐渐的松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岁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头。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锦的消息,多半这丝丝缕缕的恋慕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
可若她能时不时地从自己这边接收到封家的近况,事儿说不准就闹大了。
以封家的门第,就算封锦中了状元,恐怕都没有资格求取杨家的女儿。
这份旖思,断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来了几次,见七娘子都是一无所觉的样子,也就渐渐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态。
不过,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先生讲的唐诗选注都听不进去了。
才出了家学,就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
“晓不晓得今天乡试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叹。
却也不是没有微微的紧张,也说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还是出于对封锦的关心。
“晓得。”她面色平静,“也不知道李家、张家的几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几家的关系,七娘子关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还是派人到前院找个师爷,把这一科的名录抄回来看看!”
六娘子听得眼珠频转,没有说话。
七娘子无奈,“还是要先禀明了娘再说……我们内院的丫鬟,也不好随意到外院走动。”
“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五娘子不以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径自和来迎接的谷雨叽里咕噜了起来。
谷雨虽面露难色,迟迟疑疑,但还是应了下来。
五娘子连百芳园都不想进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饭。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礼,吃了半碗饭就赌气不吃,进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顿。
吃过午饭,就在当屋满地转了起来,焦急忐忑,溢于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纳罕。
五娘子绝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花痴。
许凤佳、权仲白、桂含春……这几个少年,虽说美貌不比封锦,但也都是各擅胜场,决不至于让封锦一人独占鳌头。
可五娘子怎么就这样挂念封锦?
说起来,也就是几年前见了那一面而已……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