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么大是大非感情狂热强烈的人,情绪淡漠那是天性,就算是恨,也不会有恨入骨髓的感觉。
何况,娘亲留给他的那几句话,着实耐人寻味,她既然能留字句给他,是不是因为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可又为何只字不提缘由,为何要他远远离开?
他只是怀疑,只是害怕,只是找不到一个自己可以站立的点。
耀眼的日光突然消失,一双手挡在了他眼前,盖住了他的双眼,“别盯着看。”她的手放下来,拉住了他藏在袖管里的手,“既然如此,那就试着开始想起来。”
他的身子颤了颤,一只手还被她握在手心里,暖暖的,他几乎是不自觉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还好,有点凉,大概是被冷风吹得。
“到底不正常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自己?”
她背对着他拉着人朝前走,薄唇弯起的弧度已经露出了白牙,“是你。”
“什么时候回皇城?”
“先上江淮,之后回去。”
马被人拦了下来,沈默低头看了那男子一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过了。”身后的人回了一句,沈默讶异于她的脾气几乎有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还是在装不存在。
身后的人似乎捅了他一下,那男子有些低落地低下头,“怎么都不行吗?”
风承佑的语气带上了些不耐烦,“我说的很清楚了。”要是在以前,这种小男人她肯定能让他服服帖帖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就算甩了他也一样死心塌地只觉得那是一场绝美记忆。
可不是现在,何况,她也没这心情,身前的这个让她对其他男人没了兴趣。
“可是,我…连一个机会都不可以吗?”那男人拉着缰绳还在挣扎,沈默有些不舒服,主要是他现在坐的位置,夹在两人当中。
她到底是怎么了?这种事,怎么也发生不到她身上吧?在他的认知中,风承远冷眼只要看一瞬,哪里还有人敢拦她?
虽然那脾气实在臭了点,有时候让人真的很动气,可是现在想想,倒也不得不承认省了很多事。
她拉过了缰绳,那男子终于让开到了道边,她扬起了马鞭,“就当没见过我,后会无期。”
一月下半旬的时候,皇城的雪已经都化尽了,镜湖的水也都融尽,不过船上很冷,一般的画舫都不会行船,只有几艘还停在湖面上。
一个有些疲惫的人突然出现在甲板上,厚重的舱帘被人拉开,“十三,你回来了,怎么样?”
“殿下要查的那个人…”
“怎样?”
“不好说。”
“你又来了。”
那冷面女子摇了摇头,“除了沈府的四公子,他之前的身份,是祥和酒楼老板慕容肃的表妹,那个据说被噎死的新科状元,再之前,毫无踪迹可循。”
“居然是那个新科状元。难不成天上掉下来的?”
“我已经又加派人手在皇城内彻查,除非他不是皇城人士,否则总有蛛丝马迹会留下来。”十三溪,曾经叫做柳溪的女子眉头蹙起,冷着脸,“殿下将老二老三老五还有老六全都从西荒调过来带了带了几队人马上南陵去解决那些渡头水军,我担心要是新罗那边知道,西荒只剩下了一个将军和几位副将,这个时候西荒边境出事…”
两人站在甲板上,岸上突然飞奔来一骑快马,一个穿着禁宫守宫护卫军服的女子跃上了甲板,“溪将军。”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抱歉,我一时心急。”那女子躬身双手呈上一纸卷宗,那老八盯着十三溪,“什么?”
她拆了封条,打开在手,“居然,是他。”
34回程
江淮的渡口算得上是南陵第一渡口,再往南半里就是一见到牌坊就会让人有一种久仰大名之感的十八铺。
时隔不足月,又回到了这里,沈默单手撑在脸侧,右手的筷子正在戳着盘内已经散乱的荷叶糯米鸡。
有一点他没想通,天寒地冻的,这荷叶是哪里来的?
嘶的一声,荷叶被扯烂了,他换了道菜,继续在淋着辣油的鲑鱼头上戳。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快要一个时辰,菜早就凉得快结冰了,鱼汤全都成了冻,他将沾满了鱼冻的筷子伸到嘴里抿了一口。
带着一点点被他戳烂的鱼肉糜,味道似乎还不错,他又抿了几口,这半个月从淮南回到江淮,速度比去时慢了不知多少,不仅她骑马的速度似乎放慢了,而且还经常时不时地玩一下消失,尤其是临近淮江渡口的地方,比如说现在,又要他等她。
他有些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视线又从窗外拉回来,逡巡在堂内的客人身上,都是一扫而过,却停在了扶梯口。
“你终于回来了。”他抬眼看着她走近,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后背毛毛的发麻,“干什么?”
“你…”她顿了很久,“我真没想到。”她在沈默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小二,烫酒。”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
“怎样?”
他摇着头,她微眯的凤眼有些许冷冽,许久没在她身上出现的情绪。沈默,沉默,龙陈墨,竟然,会是你。
十三一直觉得当初她们布下的最大一颗棋子是莫尚风,却不知道,在她心目中,这一个,才是最大的。
储君久久未定,太女正君却早在十五年前便定下,自他成|人之后,所有那些传言,莫不是清骨绝艳之容,经天纬地之才,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都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帝后。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她那位母皇在皇城刻意地渲染,墨公子三个字,似乎成了一种无法超越的至尚
因为清楚自己那控制不了的另一个意识,她并不喜欢走险路,她喜欢一步一步来,若要夺这天下,就一点点地蚕食所有真正的权力,她要的从来不是那皇帝两个字的虚名。可也只有正名之后,才更能正实,她要名正言顺,更要实权在握。
握尽紫风大半的兵权,朝中的势力也已经一点点渗透,不管是真心臣服,是以把柄相胁,还是利益的引诱,她只需要结果,再加上这个在世人心目中有如天命帝后般存在的男人,她本来已经大势在握。
可惜,她还是少算了两件事。
尽管十三收服了他身边那个最亲密的人,也在龙府布下了眼线,却还是没想到龙飞扬会突然猝死,猝不及防换了人进宫,却也丢了那个真正的龙陈墨。
而那个她叫做母皇的女人突然间地决定让太女监国,她只得铤而走险选了另一条路。夺嫡和篡位,两者差得太多,一旦太女已经坐上那位置,她再要将人拉下来,便不得不需要的更多。
烫热的酒壶送到了手边,她满上了酒杯送到他面前,“喝吗?”
他接了过来却没有送到嘴边,风承佑自己提壶就灌,沈默抬眼不明白地看着她,她灌了大半壶,放下酒壶视线落在他的脸颊上,突然眯着凤眼伸手轻抚着他脸上的伤疤。
沈默躲开了她的手,侧了侧身,离她远了点,一转头,还是看见了她眼里那一丝受伤,还有一丝怒意。
她不是在生他的气,风承佑又开始灌酒,一直到几个月前,她在莫林的医馆回来后在那镜湖的画舫上,十三告诉她,那个被换入东宫的影奴,不仅当初自作主张毁了他的容,还在几个月前找了人去刺杀他,如今他下落不明,也许,已经命丧黄泉。
“你,怎么了?”他慢慢靠近了些,把她刚给自己倒的那杯酒推到了她面前,她一饮而尽,“没事,明日我们就启程回皇城,路上不再耽搁。”
她真的以为龙陈墨已经死了,那样一个弱男子,经历如此巨变,又遇人暗杀,就算他真的拥有安邦定国之才,也不见得能撑下去。
亏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足以来成为她左右臂膀的男人,一个她将来可以共坐江山的男人,却不想,到头来,沈默就是龙陈墨。
“可是,你在生气。”
她推开酒杯就着那些凉透,而且被他戳烂的菜扒了一碗白饭,“没。”她是在生气,那个自作主张的影奴,他的身份和位置对于她们来说太过重要,为了大计着想,她不可能动他。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闷气。
风承佑胡乱扒着白米饭,吃完后坐直身子,就看到他用筷子扒拉着那张已经烂得惨不忍睹的荷叶。
“我在想,这天气怎么会有荷叶?”
“夏日采来,冻在冰库里。”
“原来是这样。”他一脸恍然,风承佑突然觉得胸口那些闷气都散了,朝他偏头示意,“走吧。”
他走在她身前,她看着他的背影,眉梢扬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还真得多谢风承远。 真不知道风承志要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被她换了会是什么反应,最好气得半死不活,真想看看。
沈默突然回过了头来,她唇角的弧度还来得及收去,他只看到那一闪过去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风承远那天拖着还没好的伤,伸着手心里的纸兔子对他说扁了时的样子,眉眼一软,竟也难以克制地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风承佑怔了怔,微微低着了头,其实,若没有那大片的伤疤,清骨绝艳,也许并不只是夸张的传言。
回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积雪早就化尽,虽是初春,馀寒犹厉,沈默还是裹着棉衣,风承佑送他到了沈府门口,正遇上沈郁,身后跟着两个公公。
“你这是…?”
“三公子前往凌风殿参加初选。”沈郁身后那公公回答了他,沈默有些诧异,“这么早?”
“初选都是提前一个月的。”沈郁看了他一眼,又扫了马背上的人一眼,“回来再和你说。”沈郁带着人走出去,轿子已经等在围墙边,上轿前他又缓了缓身子,“对了,阿斓大概又完不成他的功课了,他若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会来找你代笔。”
“我知道了。”沈默微微勾了勾唇角,一直到轿子被人抬走,才叹了口气,回过身来,风承佑还在原地。
“你觉得他会被选进去吗?”
“实话?”
“废话。”
“必中无疑。”
“我也这么想。”他又叹了口气,沈郁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说到底,在沈郁心目中,唯一的对手,就只有墨公子。
他又叹了口气,风承佑正要说话,府门里突然冲了一个人出来,“公子,你回来了。”
沈默朝他点头,沈念安抬眼小意地偷觑了马背上的人一眼,风承佑拉着缰绳,“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沈默转身朝屋里进去,沈念安跟在他身后,“公子,被褥我都刚晒过,屋子也打扫的肯定没有一点灰尘。”
沈念安突然热情地让沈默一时有些不习惯,明明他离开前还是个老是闷声不吭,他说一句才会去做的人,怎么突然就像是转了性一样?
沈默不停摇着头,风承远转性了,连他的小侍都转性了,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
“啊,那,我,我隔两天就晒一下,等着公子回来。”
“皇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一个月后太女的选秀大典,哦,对了,下半个月有赛马会,公子要去看吗?”
“赛马会?”沈默突然回过身来,差点和沈念安对撞上,沈念安停了下来,“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沈默转身重新走进了花园,朝着他的养性阁走去,“当然要去。”
紫风最好的的几大牧场因为天气土质和牧草的缘故,都在北方,天下三大名驹,飞霞骠,赤凤驹,雪玉骢尽出于此。虽说名义上是为乐的赛马活动,实质上却是挑选种马配种交易,那个人,肯定比谁都更需要大量优秀的种马。
35朝雨浥轻尘
春意渐浓,皇家牧场的跑马场也在几场春雨的润泽下泛起了满目的绿意,北疆的牧场不少,皇家牧场就在皇城的外城,守城军和骠骑营的马匹基本上都是由此提供,马种虽好,也谈不上极品,总是缺了些真正称得上神驹的种马。
日行千里?可以,换上几匹马,不然,就得跑得口吐白沫四脚朝天翻。
就在跑马场外,一个撩起了两袖露出整条臂膀的女人正在马厩里刷马,额前贴着点点汗珠,面前的黑鬃马抖了抖身子,在她身上扫下一大片水迹,她一刷子打在马头上,“才多久没见,就知道欺负你主子我了。”
细看来,那黑色的毛发间却透着一股暗红,深得乍看来有如黑色,只在日光下才泛出红色。
“殿下,远王殿下。”不远处一个侍从官小跑过来,气喘吁吁,“殿下,您怎么上这里来了。”
“怎样?”风承佑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去,日头打下来,身上湿漉漉的,在那侍从官看起来,就是一点不见往日的肃杀之气,也收起了之前那些胆怯,“远王府今日竣工,特地请殿下前往验收。”。
风承佑挑了挑眉,“远王府?”
“是,远王府,因为是在龙府旧宅整修,进度也赶得急,所以已经竣工。”
“行了,本王知道了。”她洗干净了手,甩开了水,在那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转身迈开大步,那黑马晃了晃马头,样子甚是亲昵,那侍从官看得诧异,一时忘了跟上来。
“还不走。”
“啊,是,是,殿下。”那侍从官小碎步跟上来,“殿下,这不是挑来参加几天后赛马会的野马吗?怎么看上去对殿下很驯服的样子?”
“你哪那么多废话。”她翻了个白眼,那侍从官连忙低下头不敢再问,风承佑拉下袖子,摇着头,野马?
风承远回来了不认得她的马倒是很正常,十三那个家伙居然也敢忘了,害得她的宝贝飞霞骠在外面流落,被人当成野马套回来,现在还成了赛马会上等着被人驯服参加赛马的野马。
“四哥,四哥。”一团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了养性阁前的花园,沈念安手下一颤,沈默叹了口气,“念安,断了。”
“对不起,公子。”
沈斓停在了他身边,好奇道,“四哥,你们在编草绳吗?用来干嘛?”
“这是芝兰草,所有马饲料里最好的草料。”
沈斓歪着小嘴,“四哥,你别管这些了,快点,快点。”他手里捅着一大叠纸朝沈默身上堆,一边推还一边斜着眼想要溜。沈默分出手来接了过来,“怎么这么多纸?”
“就是夫子她又脑筋抽了,要我把整本列男传抄一遍,四哥——”他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看着沈默,沈默卷起手里一叠纸,朝他脑门上一敲,“自己抄。”
“那,一人一半?”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那夫子要这么罚你?”
“我什么都没干,我就问她赛马会那天我可不可以不上课出去玩,她居然就要我抄书,哼,我要和娘说,辞退她。”
“你没说过?”
沈斓泄气地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说过,娘又不听我的。”他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沈默,“四哥,这样好了,你给我抄好,我就算正是认了你这个四哥,本来爹爹说你是野种,我不能认你,怎么样?”
沈默轻摇着头,沈斓看他无动于衷,又开始狗腿,抬起了亮闪闪的眼,“四哥,你给我抄吧,今晚抄好了夫子就肯放我假,我就能去看赛马会了。”
沈默收回了那些纸,“帮你,也可以。”
“真的?”
“你不是要去赛马会吗?同我一起去。”
几天后的清晨,天下着雾蒙蒙的细雨,沈郁已经前往入了初选复选,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秀主,住在宫内。
沈默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着那些极细的雨滴,雨实在是小,打在身上反而让人觉得惬意舒适。
沈念安在他身后走近,见到他发顶那些透亮的小雨滴,撑开了纸伞,伞面上整幅桃花横枝图,粉色怡人。
“公子,下雨了,好要去吗?”
“当然。”沈默接过他手里另一把纸伞,自己打开,寒梅点点映在白色的伞面上,犹如雪中梅,和这春意怏然,春雨遍地的景色甚是不相符。“走吧,阿斓该等着了。”
来到沈府大门口的时候,门前的马车果然已经等候着,沈斓掀开马车车帘,一个劲不耐烦地催促,“四哥你怎么这么慢,快点啊。”
“你怎么说服你爹同意你出去的?”
“没,所以才要快啊。”他等着沈默和沈念安都上了车,朝那驾车的车娘大声道,“快走。”
车里还有一个小侍,沈默收起伞,沈斓瞪着他,“四哥,我可告诉你,不许向爹爹打小报告说我溜出去?”
“你爹会搭理我吗?”
“那倒也是,他一向不理你。”沈斓笑得开心,“我终于能去看赛马会了。”
“回去怎么办?”
沈斓笑得不怀好意,“爹爹问起来我就推给四哥你。”
“小小年纪,就知道做这些事了。”
“三哥说的。”
沈默本来心不在焉地掀起马车窗帘看着地面上流过的细雨,突然听到这话,朝着沈斓看了过去,“他说什么?”
“三哥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何必去在乎别人,只要是他真正想要,就算是不择手段,他也不会输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