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李世民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他扶着若水坐到榻边,面带虑色,“若水,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
若水靠在丈夫的怀中,只觉得一股沁爽的味道传来,一时间竟然昏昏欲睡起来,含糊的说道:“我只觉得热,什么也不想吃。”
李世民低着头,沉吟了片刻,道:“若水,我们在外郭城北的上苑里建一座夏宫如何?”
若水的双眸微微睁开一条缝,疑虑道:“可二哥你上朝怎么办?”
“傻瓜,我们建得大一些,每年夏天的时候就在那边处理朝事,不就行了?”李世民亲昵地笑道。
若水仔细想了想,夏宫,不会就是后来的大明宫吧。李世民就妻子不说话,以为她还在担心,于是宽慰道:“之前,父皇也和我提过,这太极宫过于潮湿,不适合休养,想要另建一座宫殿来住。要是有朝臣们反对大兴土木,我就用这缘由搪塞过去便是了,量谁也不敢在这事上在做文章。”
若水抬起眼,慢慢露出笑容来,“那还要等上一久呢,可我现在便难受得很。”
李世民先是一愣,而后看见妻子脸上调皮的笑容,不由哭笑不得,“那你说要怎么办,才肯吃饭呢?”
“唔。”若水避过不答,反而拉着丈夫的衣衫说:“二哥,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那么好闻?”
李世民抬起袖子闻了闻,奇道:“哪有什么味道,过去在沙场上惯了,我特地提醒过郑吉不许他们在衣服上熏香,许是屋子里的燃香吧。”
“哪有?”若水不满地皱起鼻子,“我让广月把宫里的熏香都拿来闻了一下,就是没有这种好闻的清香。”
李世民摇了摇头,干脆敞开衣襟,让妻子贴着自己,问道:“现在还有香味么?”
若水这段日子来的知觉原本就迟钝了些,忽然感到凉凉的皮肤贴着自己脸庞,而那股清淡的味道则更加清晰地弥散在自己的鼻端,不禁舒服地闭上眼,“二哥,原来你有体香呢。”
殊不知,李世民立刻被若水那语意不详的话语惹得下腹一紧,但看着她无邪的睡颜,和挺起的肚子,只好抓起边上的凉茶便一口灌了下去,可心中却有一股微涩的温热涌了上来,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双陪着自己走过荣耀与死亡的手,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放下了。
方才的那丝旖旎的遐想刚过,李世民的心思便又落到了妻子的不思饮食上头,他反复想着这些天找人打听来的各种偏方,以至于当郑吉在帘外唤了数声,方才回过神来。然后便将已经睡着的若水稳稳地放在榻上,对了那张素净的脸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向门外走去。
“那么晚了,什么事情?”李世民心不在焉地问道。
郑吉恭谨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道:“陛下,奴才在宫外打听来一个人,专做一种叫做“蜜碗”的小吃,听说最是应对那些茶饭不思的症状,要不,请那人到宫里来试上一试?”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抱着一点希望道:“那明天一早就把他召进宫来吧,午膳的时候就给皇后换个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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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刚过,当若水意兴阑珊地看着广月提在手上的食盒,不由把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腹部,心中自然地溢上一股微酸的满足,这里面竟然有着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尽管间隔了数千年的时光,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一阵细微的触动,呆愣了数秒,偌大的房间里便传来皇后惊喜的轻呼声。
站在边上的广月和明霞见状不禁相视一笑,明霞更是放下手中摆弄的碗筷,欣喜道:“小姐,说不准是小皇子也饿了呢。”
若水带着嗔怪的笑容,道:“你们就是逼着要我吃饭。”
“小姐,今天陛下特地从宫外请来了新的厨子,做的是一种民间的小吃,说不准能合您的胃口呢。”广月边说,边拿出一个盆子,上边盛着一个碗状的东西,很是新奇。
若水看着着金灿灿的小碗,好奇地用筷子夹了一口,送进嘴里,顿觉香甜酥软,这段日子里萎靡不振的食欲象是一下子被打开了,接着便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来。
广月见了,惊喜得不能自持,赶紧推了推边上的明霞道:“赶快去御膳房把那姓张的师傅留下来,说是陛下和皇后重重有赏。”
毕竟是许久正常的进食了,待若水吃了两份后,胃里便有了饱胀的感觉,抬眼笑道:“这叫做什么,看着好玩,吃起来的味道也很是可口。”
广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又端出一小碗的清粥道:“听那师傅说,这叫做“蜜碗”,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一门手艺,最近他刚把家搬到长安来,就被郑公公给找来了宫里。”
原来这就是蜜碗啊,若水的胃口似乎又开了些,端起粥来,又喝了几口,这时,耳边猛然间传来皇帝兴奋的声音,“若水,听说你肯用膳了?”
“二哥,你不是应该还在上朝么?”若水放下碗问道。
李世民看着案几上空着的盘子,顿时笑逐颜开的答非所问道:“那蜜碗还真的管用?我刚听说你能吃东西了。”说完,仔细端详着若水的脸庞,笑道:“真该好好重赏那个厨子,我怎么看着你的脸色也精神了不少。”
若水不由噗嗤一笑,“二哥,哪有那么神奇,不过这“蜜碗”倒是真的能开胃呢。”
“果然还是乡野之间能人辈出啊,不如就将此人留下吧。”李世民感慨道:“这宫里养了那么多御厨和御医,要紧的时候,竟一点用处也没有。”
若水摇头,不赞同道:“有些人在宫外就好像如鱼得水,你要是一定将他留在这高墙之中,反倒不好。”
李世民不在意地回道:“过会儿,我让人问问那个厨子,若真的不愿,只要他教会了宫里的御厨这蜜碗的做法,便由他出宫便是。”
若水皱起眉,直言道:“二哥,我听说那可是他家的祖传手艺,既然如此,我们又怎好随意的命他交给旁人。我看不如等过一阵子,我亲自向他学做便是了。”
“若水,那怎么能行?”李世民当即拒绝道:“你身为皇后之尊,怎能随意下厨,更何况,你身子又还虚着。”
若水微一泯嘴,便软下声音来劝道:“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可还不是皇后呢。二哥,等我学会了,第一个边便给你尝尝,如何?”
李世民看了一眼妻子希冀的笑容,脑海中当即浮现出若水亲自捧着蜜碗端给自己的模样,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着,“好吧,不过一定要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
看着若水愉悦的笑颜,李世民端起面前还剩下不少的白粥补充道:“ 现在,先把这小碗粥给喝完了吧。”
若水只犹豫了一瞬,还是略带不甘地拿起了勺子,一边吃着,只听见李世民状似无意的问道:“若水,听说你认识一个叫褚遂良的人?”
放下勺子,若水双眸坦荡地看着丈夫道:“我哪里认识,只不过听说他的字写得极好,学的是虞世南、欧阳询的字,又极能辨别王羲之的真迹,便找来房玄龄问了下。”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看着若水一会儿,便笑道:“我今日方才听玄龄说起这个人,据说还是无忌在洛阳时的好友,这会儿再听你这么一说,真当是得召进宫来见见才是。”
若水心中一惊,但依然直视着李世民,语气微微有些上扬道:“哦?那还真是巧了,我倒不知他还是哥哥的朋友呢,当初不过是想着因为二哥你极爱
王字,便想到了这人。”
李世民顿时舒心展颜道:“那过几日,我就拿几幅字试他一试。”
若水闻言,自然地便岔开话题问道:“二哥,你还没告诉我呢,今日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李世民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从袖中拿出一本奏则,刚想往地上扔去,捏在手中半晌,终还重重地在案上丢下。
若水惊奇地看着李世民失控的怒色,却并未看面前的折子,只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问道:“又是魏征惹你气成这样?”
“不止魏征。”李世民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于志宁,马周,他们一个个都和朕对着来呢。”
若水淡淡地继续问道:“所谓何事?”
李世民看了一眼案上,冷言道:“为了朕分封的诏令。”
第九章 分封
“分封。”若水轻轻地在嘴边重复了一遍,抬头眼神认真地问道:“二哥,你这是要分权么?”
李世民似乎很诧异妻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分权?若水,你恰好说反了。 ”
若水疑惑了一下,“若是集权,不是难道应该继续推行郡县制么?”
“不。”李世民向外踱了几步,负手道:“秦破周制,是惟恐重蹈诸侯分裂割据的局面,却依旧二世而亡,汉虽袭秦制,但依旧有分封之举,朕自然不会令我朝复归周制,但变革封建制已经是刻不容缓了。”
“那二哥打算怎么做呢?”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缓缓道:“朕欲恢复三代封建之法,世封功臣。”
“二哥这么做,是想继续贞观元年的“始定功臣实封差第”?”若水揣测道。
“不错,武德年间,父皇缘私滥封宗室,终至庐江为叛,神通争功,朕甫一登基,便不以近疏贵贱,只凭功勋大小论赏。如今一去六年,当初同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功臣们依旧忠如磐石。我心中思忖了许久,若是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必定要以亲贤作屏,功臣后裔亦将辅朕子孙,保我大唐共传万代。”
看着那双深沉傲然的眼睛,若水的身子微微一震,那是一双真正属于帝王的眸子,几乎丝毫不见之前对着自己的宠溺和温柔,他的目光停留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雍容大气。然而,若水不禁叹然,尽管李世民是历史上最为贤明的的君王之一,但历经玄武门之变的他想将固其国本的重任放在与之共历生死的功臣们身上,这原本没有错,可是如若再加上世袭罔替这四个字却明显是过犹不及了。
看见妻子沉默了许久,李世民皱眉道:“难道说若水你也不赞同么?或是说你又在担心无忌正是在分封之首?”
若水微一踌躇,却还是叹息出声:“二哥,即便你是这天下之主,可终究不是世间的神啊,你永远都无法预知未来,更加无法控制未来。”
见丈夫眼中的一丝挣扎,她又继续道:“人心最是善变,今天我们可以相信房玄龄,杜如晦,但谁都无法保证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否还可以被信任,即使是哥哥,我也完全无法相信长孙家的后代永远都不出不忠不信之辈。二哥,你的双手大到足以将天下掌握其中,从而交给我们的儿子一个盛世王朝,这,已经足够了。”
李世民凝视着若水清澈淡然的眼神,不自觉地怔然道:“若水,未来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未来是别人的,可现在是却是你的。”若水温和地淡淡道。皇帝也是人,所谓明君,比之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懂得忍耐,懂得节制,他的手中握着千万人的生死,掌有天下的财富,可他的一言一行将会被后人铭记,任他人评说,所以李世民努力想做到最好,他惧怕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尤其是这漫漫的时光。
“现在是我的。”李世民喃喃的重复着,眼中掠过了然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太过急躁了,也莫怪魏征他们对那张封诏书诤谏得脖子都粗了。”
若水微笑道,“诏书既出,也就无法追回了,只要二哥就此不再提及,他们也就明白了。”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松了下来,坐在妻子身边,稍稍有些担忧道:“方才说了半天的话,你没有累着吧。”
若水拉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间,轻轻摇头,带着一丝神秘说:“二哥,先前,你还没来的时候,她在里面动了呢。”
“真的?”李世民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将脸贴了上去,“让我听听,还有没有动静?”
数日后的一天,若水突然对着身边的丫环说道:“淡云,去把哥哥叫来。”
淡云微有些讶色,点头正要退下,可还未等她走出门,又听见若水唤住自己道:“算了,还是不要去了。我能想到的,哥哥也一定会想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孙无忌是不会忘记的。
傍晚时分,长安的西边被落霞映得如同燃着的火球一般,街上的行人却顾不得看这天边的美景,都匆匆抹着汗便往家里走去。
而此刻,一个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却显得尤为突兀,他面色清俊,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走着自己的路,直到经过匾上写着长孙府三个大字的门口时,才停了下来,上前拉了拉门环。
来应门的正是长孙无忌本人,只见他还未关上大门,便颇有些着急的开口问道:“遂良,昨天你面圣的如何?”
褚遂良面色平静,只微嘲地看了一眼好友,揶揄道:“怎么连先让我讨杯水喝的工夫也等不及了?”
长孙无忌心中叹息,平生最自负的便是镇定二字,可偏偏在遂良和若水这两桩事上,总失了份平常之心,只好无奈道:“茶水过于清淡,我这边正巧有一壶佳酿,你可有兴趣?”
“无忌果然慷慨啊。”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慷慨。”无忌不由笑出声来。
待两人寻了一处幽静之所坐下,很快,案几上便摆上了几样精巧的凉菜和一壶酒。
“居然是用寒玉做成的酒壶。”褚遂良看了惊异道,“无忌,你什么时候也那么招摇了?”
“只有招待你的时候。”长孙无忌没好气地说,“这是陛下御赐的,封王封侯不能要,这个再不收下,那位就要翻脸了。”说完,伸手便替对方斟满了一杯。
褚遂良小酌了一口,赞道:“果然味道清醇,正是适合这个时候。”
长孙无忌笑着问道:“这酒也喝了,你可说说昨日的事情。”
褚遂良隐去了笑容,目光望向窗外的碧竹,淡淡道:“陛下是个明君。”
“这我还要你来说!”无忌急道,“陛下看你可没看出个什么端倪来?”
“若非是相熟之人,我与齐王也就不过是眉目间有些相似,哪会看出什么?”褚遂良摇头道,有意隐去皇帝在初见自己时那一瞬的愣怔,接着自己动手又斟了一杯酒。
长孙无忌狐疑的看了对方一会儿,也动手夹了些菜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静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遂良,你说若水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认出你没有?”
褚遂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苦笑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长孙无忌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罢了,我也不问你。若不是那天遇上了房玄龄,如今这生不了那么多事来。只是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那么久之前,若水怎么就向老房提过你的名字,就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长安,甚至一定会入朝为官一样。”
说完,他抬眼看了低头把玩着酒杯的褚遂良一眼,又径自说道:“还有一桩事请我也想不明白,就是她似乎不知道,你,褚遂良就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阿良哥哥,可这又完全说不通嘛。”
“无忌,你很闲么?”
“什么?”长孙无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然,怎么那么有空只盯着观音婢和我的事不放了?”褚遂良戏谑道,“要是长孙伯父还在世,定要说你不成器了。”
长孙无忌听了,也笑言:“要是我爹还活着,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操心?”说完,他自嘲道:“算了,你说的也没错,最近我是有些想多了,只要若水自己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褚遂良握着酒杯的手陡然一紧,面上却依然面带微笑道:“是啊,只要观音婢过得好。”
“其实。”长孙无忌泯了口酒,犹豫了半晌,道:“遂良,你可以试着把现在的若水当作妹妹来看,或许心里会更舒坦些。”
一时间,静舍之中一片寂静,良久之后,长孙无忌清晰的看见褚遂良的眼中溢出枯寂的绝望来,涩声地回应自己道:“无忌,那时的我们还那么小,小到我从没想过那段时日竟然会胜过之后的岁岁年年,不过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那种无瑕的珍贵才使我无法忘怀,毕竟那是唯一的希望,若水也是那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