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民好奇的目光,才接着道:“每次都是 爹爹把哥哥拉开才作罢。 ”
“原来若水也有过那般顽皮的时候,那也就怨不得从承乾到末子没有一个是安分的了。”李世民从未听过妻子讲述在长孙家的往事,如今想来,或许也是唯恐勾起亡父的回忆吧。
若水不留痕迹的看着他一眼,心中还留有余悸,近来长孙年幼时的回忆越发的清晰起来,孩童的面貌虽说还甚是陌生,但那个男孩一双清澄的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有如日光下的影子一样,捉摸不到又回忆不得。
当帝后二人相携入席的时候,御案下的声音一下子便静了下来,除了朝上的几个重臣外,嫔妃之中便只有四夫人在席,渐渐扬起的琵琶声揭开了夜的序幕。
底下的妃子们皆目光复杂的看着皇后,明明已经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可那一如多年之前清雅温和的面容,和眼中那一片挥之不去的凝淡仿佛在宣告着时间的停滞,在当她们恐惧的看见眼边几不可差的一丝细纹时,这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却渐渐抓住了帝王全部的目光与心思,女为悦己者容,可当自己精心修饰的容妆却换不来君王丝毫的侧目,悲哀,凄婉之心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心底,可偏偏那个夺走所爱的女子又是自己唯一嫉恨不得的,她用心怀天下的无争甚至无求将自己与其他的嫔妃之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杨蕊心中长久以来积聚的怨恨,不知怎么,当看见这样的皇后时,却如同被水浇灭的火一般,冷冷湿湿,即使是如今后宫独宠,可她的眼中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娇柔之态,宛若浑不在意,要报复自己所痛恨的人,必定要抓住其软弱之处下手方能使那人痛不欲生,可明显君王的宠衰并非是皇后的痛处,那么究竟她所在意的是……想到这里,她不由垂下眼睑,从前宫里的嬷嬷告诉过自己,但凡是人,都会有弱点,所以,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也必定会有……
宴席过半,场面依旧是不冷不热地,臣子嫔妃们仍然不明白今夜设宴的用意,话语间便也多了几分谨慎,若水心中颇有些奇怪的看着素来稳重的长孙无忌此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好奇道:“二哥,你看无忌今天……”
话音未落,只见杨茜出人意料地起身行礼后出言问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太子今日已经回宫,可怎么未见殿下入席呢?”
席间忽然一静,在座的众人多少也知道一些传闻,说是太子私自领了一女子回宫,招来陛下和皇后的斥责与不满,想到此处,中秋之宴原本的用处似乎已若隐若现了。
李世民的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悦,冷淡道:“太子之事何时也轮到淑妃来管教了?”
若水心下一沉,这几年的相处让她清楚李世民最恨的就是人在其位,却不司其职。看了一眼目光倔强的杨茜,也明白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却只能轻笑着接过话来,佯带薄怒道:“太子喜欢上了人家姑娘,不分轻重的便带了回来,如今人还在向太上皇处问安认错呢。”
杨茜强笑着坐了回去,只听见身边的杨蕊似乎好奇地探问道:“那姑娘是哪家的闺秀,竟有这般大的福分?”
若水按住身边君王正欲抬起的手,依然盈盈一笑道:“是前朝仆射邳国公苏威的曾孙女,贤妃可有所耳闻?”
杨蕊脸上的笑容一滞,自己原本是想暗指苏家的门庭衰微,不想,的确着苏威还是前朝的重臣,而自己也不过是前朝的公主罢了,“是。”她垂首道: “苏家确系士族大家,太子殿下倾心的女子,必定也是才貌双全的。”
若水不在意地笑了笑,微微有些嗔怪道:“先前,陛下还和我说,当初年轻气盛,屈待了苏老先生,如今正是子代父还,天经地义。”
李世民眉间的微皱一闪而过,随后对着大臣们笑道:“太子的婚事还有待商议,明日早朝就不必再提了。”
房玄龄等人虽心中疑惑,但也只好先放置一边,只因为君上那暧昧不清的态度,太子妃,这是何其重要的角色,相信陛下和皇后不会因为太子的私心而随意决定。
宴近尾声的时候。若水总觉得从方才开始,总有一道深深的视线朝自己看来,可当自己回望过去时却又消失不见,这等熟悉的困惑却是直到无意中瞥见长孙无忌侧首的目光时终有了答案。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默默地泯着酒,虽然低着头,可那熟悉的身形与那日在长孙府上撞见的身影如出一辙,他,究竟是谁?会不会是那梦中……
也许是专注的视线太过持久,若水忽然觉得自己腰间一紧,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李世民话语间夹着君王的威严朝下面说道:“遂良,这还是你第一次面见皇后吧。”
只见在众人的目光下,褚遂良镇定从容的起身,下跪,谢恩,“是,臣尚未谢过皇后娘娘的荐遇之恩。”话语间一派沉静温润。
尽全力压下心底的怔然与惊愕,阿良哥哥,褚遂良,长孙无忌的旧友,福伯避讳不及的姓名,犹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突然串成了一线,可脑海中的回忆愈加明了的时候,若水忽然仪态端庄的一笑,微一摆手道:“褚先生大才,岂是本宫一时之语所能抵过,先生过谦了。”
褚遂良平静的起身,回座,意态依然优雅闲散,眼神中亦不带半点波澜。
看着他的眼眸,若水眼前不由浮现出另一双相似的眸子来,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清澈谦然,那云淡风轻的背后却深藏着丝丝的不忍与心疼。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她的心异常地平静,仿佛局外之人一般,明明未曾真正痛过,可心的一半仿佛已经死去。
那一夜,皇后脸上那庄严肃静的神色与帝王眼中意味深长的幽远宛如一幕戏的开端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第十六章 东市(一)
梦,已远去,那个在父母兄长呵护下的女孩,那个曾经许诺终生的男孩,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往事,本该早已化作乱世中的烟尘,不再出现。而直至今日,若水也终于明白了元吉最后那无悔的眼神,不因为罗敷有夫,不因为流水无情,只因那隐忍的温情从未真正给过自己。她似乎也明白了长孙的悔与痛,原本纯粹,晶莹的年少懵懂却如同双刃剑,伤了别人,也在自己的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那么,自己呢?凭着半个孤立的心又怎样能获得全部的幸福?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水睁开眼,侧脸看着身边的那个男人,即使在熟睡之时,依旧紧锁的眉间,如此骄傲的君王,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付出却得不到全部的回应,又怎能接受自己并非是妻子心中那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果,如果当年长孙的魂魄并未分裂,那么她们究竟会爱上谁呢?也许同样不会是他吧,若水抬手轻轻地抚上李世民的额间,那样骄傲的心,即使是在这个朝代,又怎能容忍分享二字,无欲,则刚。无爱,则无弃。可,如果心动是理智所可以控制的,那又还怎能称之为心动呢?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恐怕自己不得不承认,比喜欢更多一些的也许就是爱吧。
就在若水怔忡的蹙起眉心的时候,那双眼闭的眼猝然张开,当李世民对上妻子眼中那显露无余的挣扎与柔情之时,几天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犹疑终于暂时消散了,二十年前那个一脸疏淡的女孩真正对自己动了情。
看着李世民脸上瞬间的释然与喜色,若水仿佛觉得自己似乎被抓住了什么痛脚一般,紧咬着唇,不悦地看着突然醒来的丈夫。
李世民略带好笑的口吻道:“我睡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觉得被人死死的盯着不放,这才醒了过来,却不料是朕的皇后哪。”
若水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侧身刚想睡去,不想却被揽进丈夫清爽的怀中,“二哥。”她手上微微施力想要推开。
“别动。”李世民轻轻抬起若水伏在自己胸前的素颜,深深望进那汪水样的眸间,仿佛可以在漆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若水,那天你也觉得像是么?”
若水淡淡的一怔,不想此刻他竟会提到此事,片刻后,也不否认道:“乍看是有些像,不过褚先生毕竟要沉稳不少,细细看了,也就不甚相象了。”
“我知道。”李世民的声音有些闷闷道:“从前,你和元吉情同姐弟,那事之后,心有亏欠也是人之常理,以后此事不提也罢。”
情同姐弟,若水心中还未来得及嚼出这番话的深意来,只觉唇上一湿,她闭上眼,渐渐的,昏暗的内室中只剩下交缠着的低吟与喘息声久久不断。
漫漫长夜,当月光越过云层,透着窗棱洒在凌乱的榻间时,若水神色慵然地枕在李世民的肩上,长长的青丝随意地铺散着,看在心爱之人的眼中,却是风情无限。
“若水。”李世民笑着开口,“记得之前我答应过你的事么?”
若水懒懒地抬眼,“我有求过二哥什么?”记忆当中,似乎只要是自己开的口,还没有被拒绝的吧。
李世民笑意更深了些,“那,出宫的事,就当我没提过吧。”
“出宫?”若水微一蹙眉,“啊,是和承乾出去的那次。 ”
“如今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李世民含笑将贴在若水额间的一丝长发拨开,“长安那么大,你可想过去哪里才好?”
若水心中一阵懊恼,其实自己早已忘了这桩事情,恐怕就连长孙本人也说不清长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自己岂不是更加……等等,当初承乾是怎么说的,长安东西二市才最是热闹的去处,“二哥,你说是东市,还是西市有趣?”
李世民想也没想,脱口道:“自然是东市。”话音刚落,他看了看若水毫不怀疑的神情,这才放下心来,其实,西市由于多有西域的胡商聚集,比之东市更为繁华,但场面奢华,安静的东市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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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嘴角微扬,“可要带上兕子和末子?若是明日不见了我,他们还不闹翻天去?”
李世民脸色微暗了下,“除了你,平日里他们不是最爱缠着瑶儿?明儿一早把他们丢过去就是了。”
若水心下不由暗笑,上回的事还没让她舒心,又碰上这次,瑶儿这会儿恐怕要呕上几天气了。
十日后的一天,风和日丽。
若水坐在车内,向外看去,车子穿过朱雀大街向东边驶去,出门之前听青雀说,长安城笔直的南北十一街和东西向的十四条街道纵横交错,形成了一百零九个坊,其中东西二市共占四坊,今日他们要去的东坊便是专卖天下四方的奇珍宝货之处,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便带了点希冀之色,公元7世纪的长安可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呢。
“二哥……”她侧过脸刚要说说些什么,不想却看见李世民一脸的欣然之意,“你笑什么?”
李世民边指着外边,边说:“回想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萧索呢,如今却已是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了。”
若水不禁失笑,看来不论古今,男人对自己事业上的成就都会产生一种无比的骄傲啊,说起来,李世民对自己的政绩倒一直是颇为自傲的,于是便道:“二哥甫登基的时候,所设想的天下大治,不正是如此么,待车进了坊内,我们不如边行边看?”
李世民故意带着怀疑的神色道:“我倒是经年戎马惯了,若水,你可有力气?”
“二哥。”若水加重语气道:“小时候,爹爹可时常带着我和哥哥出去骑射的,直到到了舅父家,方才停歇了下来。”
正说笑着,坐在前面郑吉隔着帘子恭声说道:“陛下,娘娘,过了前头的城门就是东市的里坊了。”
李世民看了看若水,便道:“等到了里面,你们先自己找个地方歇歇脚,待日暮鸣鼓之前,在城门前候着便是。”
郑吉心里一阵惶惶,以里面两位的至尊之身,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还不天下大乱,可嘴上又不好做劝说之语,只在皇后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轻声说道:“娘娘,您和陛下此行未带随从,请务必要小心哪。”
若水瞅了一眼前边已经颇有些不耐的皇帝,笑着低声安慰道:“有你们陛下在,普通人哪里近得了身,郑吉,你就放心吧。”说完,便撇下一脸愈加无奈的内侍向李世民走去。
由于东市所卖的大多为昂贵之物,因此,宽敞的街道并不像喧哗,往来的路人也大多衣着华贵,姿态悠闲,就连女子的衣裙装饰似乎也要时兴许多,若水看看自己,藕色的窄袖襦衣配上同色的长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再看旁边一身紫杉的丈夫,不禁饶有兴致道:“二哥,不如我们也挑些衣服回去怎样?”
李世民看着妻子笑道:“前边就是有名的大衣坊,够你挑得了。”
“二哥怎么会那么清楚?”若水颇为好奇道,自古以来,逛街都不该是男人的专长吧。
李世民掩饰地咳了咳,说:“这东西两市关系到百姓民生,自然是工部上的折子里写着的。”
若水狐疑的瞥了李世民一眼,很快便来到了一家挂着大衣坊牌匾的店铺里,说是衣坊,其实卖的还是各式的布料,若是想要成衣,必须得事先定好样式,隔一段时日才能来取。店内的客人委实不多,而老板似乎也并不着急上前推荐,凡是谁看中了那块料子,他才过来与之细谈。若水拉着李世民颇为新奇的左翻右看着,待偌大的铺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竟仍不自知。
这时,衣坊的老板才慢慢走了过来,微笑着问道:“两位可看中些什么?”
若水指着手中一块石榴色的料子问道:“老板,这个做成裙子可好看?”
老板笑吟吟的回道:“现今时行将裙束提高,裙长曳地,再配以短小的襦衣,身形更显高挑,这块丝料色泽鲜艳,做成襦裙服必定好看。”
“既然喜欢,那就买下吧,过些时候派人来取就是了。”李世民站在一边插话道。
那老板承得是家业,做这行眼神最为重要,除了常来的熟客,凡有陌生的面孔出现,来人是富是贵,都能看个大概。这一对夫妻模样的两人一进门,他便心下一喜,两人衣服的样式普通,但料子却极好,怕是江南来的贡品也不过如此,再看他们的样子,只怕是第一次来衣坊,图的正是新奇,果然,只见那女子不久又看上了各式的胡服,最后要是一结算,或许抵得上人家富贵人家半年的花销吧。
等到若水心满意足地替自己和几个孩子订好了几套衣服后,店里的人倒是又挤了起来,像是寻常夫妻那样,她挽着丈夫的手正要跨出门槛时,却和一个小女孩迎面碰到了一块儿,若水急忙俯身拉住那孩子,“没事吧?”
只见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却长得眉清目秀,眼中隐隐透着股灵气,乖巧的回道:“没事,是我自己跑得太快了。”
果然孩子的娘从后边跟了上来,先朝他们倒了歉,方才拉过孩子的手责备道:“惠儿,下次可不能那边莽撞了。”
惠儿?若水隐约听见这名字,眼皮蓦得一跳,再回头的时候,已不见那母女俩的身影了。
“怎么了,若水?”李世民在一边奇怪道。
若水心里忽然一阵空空的,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看见方才不知谁家的女儿倒很是乖巧懂事,不知道兕子长大了能不能及上人家的一半呢?”
李世民一脸的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可担心的,生在我们家,又有瑶儿那样的姐姐在前,兕子必然比谁家的女儿更要聪明伶俐,就怕将来天下之大,找不到能配上她的佳婿啊。”
若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都说父亲宠女儿,不过即使是皇帝的女儿,几千年的时光里,怕也很少有象李世民那样疼爱晋阳的吧。
第十七章 东市(二)
从大衣坊出来后,已快近午时了,若水这才发现,李世民对东市倒真的是熟门熟路,带着在小巷里穿梭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家酒楼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不大,可看起来既为幽静。
李世民在一边解释道:“这里便是和飘香楼齐名的四合轩,不过除了饭菜,这里的酒水也很出名。”
若水在一边似笑非笑,“二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想来当年的秦王殿下可见是风流倜傥名满长安啊。”说完,撇下丈夫,径直便走了进去。
李世民尴尬地跟上,说道:“那段时日,我在忙些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
若水缓下脚步,轻轻一笑道:“若真的算起二哥的旧事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如今,谁会有那般的闲情逸致?”
李世民一把牵过若水的手,自然便将话题扯开道:“若水,这里的梅子酒甚是有名,今个儿可一定不能错过。”
待他们在底楼的厅堂里坐下的时候,用餐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久便没了座位,若水咂着茶水,不由暗自庆幸来得上不算晚,无意中往楼上看去,“二哥,二楼可都是雅间?”她随意的问道。
李世民点头道:“上边的雅室,都是要提前隔几天预订好的,否则难有空的时候,今日,我是临时起意,想让你来尝尝这边饭菜的味道,却忘了这里的规矩。”
若水丝毫不在意,“和其他人共处一室,也不错啊,想当初去别庄的途中,他们包下了飘香楼的整个二楼,弄得我上下楼的时候像是被人参观的奇珍异兽一样,反倒是变扭得很。”
正当一道道精致清爽的菜肴陆续上来的时候,一阵门口的喧哗声打破了这午间的安谧和谐。
“居然有人在四合轩闹事?”李世民微微有些诧异道。
若水放下筷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的傲气自负地指着里面高声道:“不管怎样,我现在就要在你们这儿吃饭,让你们掌柜的快给我空出个座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