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你想不到的?”
赵肃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当然有,老师的死我就想不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恨,可惜现在我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了,却挽不回岁月。 ”
“……”元殊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带着安抚之意。
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十多年前两人一起读书的岁月,那时候的他们踌躇满志,胸怀梦想,却也没想过未来会那样波澜壮阔,充满变数。
正如不远处的树下,三个孩子玩得正欢快,无忧无虑的脸上尽是笑容,他们也绝对无法预见自己将来的命运。
元殊多年在地方上考评卓著,如今回到京城,自然也论功升迁,入了刑部。
刑部不是六部中最吃香的衙门,但却可以不引人注目,他与赵肃早就讨论过,如今内阁有了申时行与王锡爵等人,假使元殊再进了户部或吏部,必然会引起张居正和张四维的警惕,从而打草惊蛇,所以这个安排才是最妥当的。
万历八年初,皇帝正式下旨,拜工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赵肃为太子太傅,同时加封内阁宰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太师,赠上柱国。
同年三月,从全国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西等几处地方,收到关于一条鞭法的反馈条陈数十份,其中绝大部分是地方官吏反映执行艰难,又或新政弊端,皇帝命人将各份条陈分列出来,客观阐述意见的采纳并着令改善,诉苦或陈请取消新政的则不纳,并查处相关官员与地方大户勾结滋事等数十桩。
同年十月,原辽东游击贺子重,因功累迁至参将,受辖于李成梁麾下。
参将的地位在总兵、副总兵之下,这道任命是与其他边将升迁调任一道签发的,原本纯属寻常,没有任何引人瞩目之处,但远在京师,时刻关注着的张四维却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且大为高兴,对儿子张甲徽道:“果子很快就要成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无语了,上一章是昨晚发的,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抽出来,不多说,谢谢大伙的支持和厚爱!
下一章是2号,我写多点再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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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 135 章 ...
就在张四维父子纵论朝局之时,远在重洋之外的扶桑,同样有两人正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上品论茶道。
“连歌曾写道:晨霜遍原野,秋色业已深。眼前景色,正如歌中所说,极凄极美啊!”小西行长笔直地跪坐着,抬头望向屋外飘落的黄叶,感叹道。
丰臣秀吉笑了笑,拿起旁边侍女刚刚煮好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道:“唐土有诗云: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茶之妙处,叙之不尽,说之不穷。唐诗的精妙,在于寓意深远,纵观我大和历史,就从未出现过如此生动美妙的诗句。”
小西行长肃然:“唐土确实地广物博,人才辈出,但是如今的唐土,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唐,而大人统一日本,各方人才都聚集在您麾下,比起占据了唐土的明国来,也分毫不逊。”
一片黄叶被风吹过,轻轻落在矮榻边上,丰臣秀吉执起来,手指拭去上面的灰尘。
“你知道,我统一日本是为了什么吗?”
小西行长跟随丰臣屡立战功,征战南北,是一个将领,却不是一个谋臣,闻言便有些接不上话,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大人是为了大和民族的将来。”
丰臣秀吉赞许道:“你有如此见识,当真长进不少。大和民族有锐意进取的精神,我们不怕吃苦,更不怕死,无论生死,都该像樱花与蝴蝶那样绚烂璀璨,不负一生,然则纵观日本四岛,国土却尚不足唐土的十之一二,资源稀缺,人口众多,就算牺牲再多的性命,也不过是在这须臾小岛上争来抢去,平白浪费了吾辈大好时光。”
他叹息一声,续道:“千年以来,我大和民族,一直为西边那片陆地的附庸。大化年间,孝德天皇就曾经对遣唐使说过,对唐帝国务须言语必和,礼意必笃,毋生嫌疑,毋为诡激,堂堂天皇,竟要如此卑躬屈膝,何其令人感慨!”
小西行长的神色越发肃穆,腰身挺得笔直,凝神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日本虽小,胜在生机勃勃,反观唐土,如今的明国经过两百多年,已经形成日渐腐朽之势,他们的官员,成天只想着讨好皇帝和捞钱,他们的皇帝,有的沉迷于女人,有的沉迷于道术,现在在位的万历皇帝,听说倒是雄心勃勃,可惜国内弊病丛生,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们的军队腐化落后,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振作起来。所以,弥九郎,统一日本,只是一小步,却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并未意味着你们的成功,日本需要崛起,大和民族需要崛起,希望就在朝鲜,就在唐土!”
他顿了顿,看着手上的黄叶,慢慢攥紧手指,把叶子揉入掌心,想是在对小西行长说,又似在对自己说:“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地图!”
小西行长无疑被他这番话所感动,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将领,都不能不为丰臣秀吉的这番话所感动。他蓦地弯下腰,伏地身体,额头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下。
“弥九郎誓死追随大人!”
“大人,我虽然只是一个商人,但是您知道,我的身份,不仅仅是行商,有时候也可以代表尼德兰。”
丰臣秀吉点点头:“我知道,我曾经与你们国家的商人打过交道,从他们口中听说你的大名,然则照你信上所说,你们希望占据明国的濠境,那么你应该去和明国的朝廷打交道,让他们把濠境从佛郎机人手里拿过来,日本距离濠境不止千里,与我说,又有何用?”
明克哈哈大笑:“明国人有句话说得好,叫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人,我听说您有攻打朝鲜之意,实不相瞒,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为您提供更加精良的大炮和火枪,助您一举攻下朝鲜!”
136
136、第 136 章 ...
丰臣秀吉出身农家,而非世家大族,这决定了他行事风格不会拘泥于身份,有时候一着急上火,说话甚至会带上他的尾张方言口音。——这个习惯一直被京都的贵族暗地里所诟病和耻笑,但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影响他身为一个枭雄所具备的素质:聪明、野心、气魄。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尼德兰的火器闻名于世,那我们呢,日本又需要付出什么?”
明克笑道:“大人只需要付一点小小的报酬,比如说派人马蚤扰大明沿海,与我们一道攻下濠境。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过详尽的调查,自从濠境被葡萄牙占据之后,明国就彻底放手不管了,而如今濠境的仅有五十名葡萄牙火枪兵和一百多个能上战场的葡籍士兵,无论如何不会是尼德兰的对手,在战舰和巨炮下,他们只会化为灰烬。等我们成为濠境的新主人,接手了这条从日本到明国,途径苏门答腊的黄金航线之后,尼德兰将会成为日本最好的贸易伙伴,我敢担保,届时日本每年的收入,会比现在多一倍,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无论是丰臣秀吉,还是当时的明朝大多数人,他们的目光仅限于自己所能看到的那片前景,对于他们来说,濠境这个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争的,葡萄牙人要,给他们就是了,犯不着大动干戈,谁知道现在又来了个尼德兰,想要跟葡萄牙争这个小小的地方。
但如今明克的这番话,无疑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们为何要与葡萄牙争夺濠境。
在当下的欧洲,葡萄牙、西班牙不思进取,将海上贸易获得的黄金白银全数投入在上层贵族的奢侈用度中,对欧洲资本主义萌芽视而不见,其结果是海权被削弱,被新兴的尼德兰追赶上来。
强大起来的尼德兰,同样把目光投向远东,这片让葡萄牙攫取了巨额利润的土地,于是濠境这个不被当时东方人重视的地方,就成为尼德兰人最理想的中转站和港口。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认为现在的明朝水师还不足以抵抗尼德兰舰队,要趁明朝没有意识到濠境这片地方的重要性时,先把它拿下来,否则以后庞大帝国一朝觉醒,这种难度必然加倍。
明克的话让丰臣秀吉大大心动了。
他不是一个目光狭隘的统治者,恰恰相反,他的野心非常大,而客观地说,统一日本,征服朝鲜,进而再盘算中国的这种策略并没有错误,只不过丰臣秀吉本身太过心急,而在丰臣秀吉之后,又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的魄力和目光。把一件几百年也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压缩到十几年内就希望实现,这显然是最大的错误。
不过眼下,明克提出的方案,丰臣秀吉觉得眼前一亮。
对方提供精良火器,这无疑是对日本有利的;而帮他们占据濠境,事成之后所得到的利益,必然不止于十倍百倍,这更是不亏本的生意,而且到时候,可以和尼德兰共同执政的名义,占据着那块地方,以后等他蚕食了朝鲜,要向明国进军时,濠境就会成为一个遥相呼应,重要的补给站。
他摸摸脑袋,问明克:“你们可以提供多少火器援助?”
明克夸张地比了个手势,笑道:“大人想要多少,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地提供,这是我们的诚意。 ”
西洋人说话就是直白,丰臣秀吉很满意,又问:“据我所知,濠境那个地方,还比不上明国一个行省的十之一二,难道你们这样就满足了吗?”
明克反问:“据我所知,朝鲜国贫瘠得很,国土也比不上日本,难道大人这样就满足了吗?”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都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又安排了一些部署,末了戚继光压低声音道:“少雍,我看,再这么下去,兴许再过没多久,我就得喊你一声元翁了。”
这里没有旁人,他说话就随便了些,而且戚继光这句话是有由头的。
年初的时候,张居正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身体一直断断续续不好,加上他平日里操劳过度,又有众多妻妾,房事不断,这诸多缘由加起来,由不得不病。他这一病,虽然也还抱病处理公务,但毕竟精力不那么足了,这样其他人就得多做一些,而赵肃身为次辅,自然而然,原本需要张居正决策的事情,也有些转移到他头上。
赵肃神色淡淡,没有什么高兴的反应:“莫要瞎说,元翁只是小恙而已,料想不久就可以痊愈的,你这话,和我开开玩笑就罢了,千万不要和别人多说。”
“那是自然,你老哥我是什么人,怎么拿这种事到处去说,瞧你这副正经模样,哪有早年的风流多情呢?”戚继光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什么时候风流多情过了,家里连小妾都没有。”赵肃苦笑道。
“你要小妾还不容易,京里头有多少人家盼着把女儿送上你的家门,要不要老哥帮你物色物色?”戚继光看他一脸疲惫倦色,顺手把茶盅挪到他面前。
“你就别害我了,你自己家里还有河东狮呢,还给我物色小妾,回头嫂夫人以为我把你带坏了,非拿着大刀杀上我家不可!”赵肃敬谢不敏,他没说的是,自己那边还有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他要真纳个小妾,估计京城的醋都不够那人喝的。
提起自家夫人,戚继光脸色白了白,显然心理阴影不小,连开玩笑的心思也没了,说了几句闲话,就找个借口溜回家了。
余下赵肃一人坐在屋里,倦怠已极,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也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身体被上下腾挪,又似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将他团团包围,化作细密的吻烙在身上。
从眉眼,唇角,下巴,喉结,到颈项锁骨,衣带被松开,乍然接触到寒冷的肌肤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兴许是身边的人让他觉得安全,又或许是太累了,他依旧没有醒过来,沉重的眼皮紧紧阖着,在似梦非梦之间半醒。
发冠被解下,一头乌发顺势蜿蜒下来,铺满周身,映衬着绯色官袍,雪白里衣,连带着肤色仿佛也薰上了浅浅的红,而发色越发漆黑如墨。
宽衣解带,酣然而睡的赵肃,卸下了平日里凛然的装束,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而是放任的,恣意的,如魏晋公子般的一个人,儒雅不改,却隐约多了几许媚意,这兴许源于身上的吻痕,又或者眼前这不设防的睡态,总让人忍不住想从这张纵论国家大事的嘴里听到一些其它的声音。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嘴里发出浅浅喘息,这人是自制惯了,就连无意识的呻吟也显得克制而压抑。
气息交缠着,连头发也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谁与谁的。
梦里沉沉浮浮,有种说不清的畅快淋漓感,就像在温泉里泡着,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身体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却有人还在他耳边低低笑道:“再泄一次罢……我今儿才发现你睡着了更乖巧,那就多睡会儿好了……”
舌头被衔住,而□……他微微不适皱起眉头,将要醒转。
若有人旁观,定会为眼前这一幕而脸红耳热。
人从身后被抱住,脑袋微微歪着靠在对方颈窝上,落下来的长发半遮住脸,上半身衣襟敞开,露出一片吻痕的胸膛,亵裤半褪下来,双腿大开,微微屈起,难掩春光,看上去像在无声说着任君采撷,尤其联想到这个人平日里的正经模样,更令人情难自禁。
但赵肃并不觉得愉快。——任谁好梦正酣,被以这种方式翻来覆去地摆弄,都不会还能继续睡下去。
于是他醒睁开眼睛。
朱翊钧朝他无辜地笑:“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狼狈模样,有些恼怒地横了他一眼,只是刚刚醒来,神色朦胧未褪,又刚刚才被“欺负”过,威慑力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反倒像在打情骂俏。
更何况皇帝早就练出一张厚脸皮,对此熟视无睹,抱着他,笑嘻嘻地为他整理衣物,然后亲了他一口:“若不是我把你带出来,你能在里头睡上一整天吧,今儿是你的生辰,忘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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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 137 章 ...
赵肃这才发现外头马蹄声阵阵,可不正在马车上,而且看这模样,已经是出了宫,不知要往哪里去。
“陛下自重,这光天化日之下呢!”赵肃有点咬牙切齿,这人胆子越发大了,竟在喧嚣闹市就……
“看你睡得香,我就没忍心喊你。”朱翊钧笑嘻嘻地从旁边拾起一套早就准备好的便服帮他穿上,又替他梳理好头发,戴上玉冠,末了又是那个端整儒雅的君子了,只是情事方罢,眉眼含春,实在让人心猿意马。
“这是要往哪儿去?”赵肃掀开车帘子,外头正是晌午时分,客聚市集,人声鼎沸。
“到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个妙处,你今日生辰,就当随我好好玩一遭,什么都别管了。”
他这么一说,赵肃也就懒得问了,马车有点摇晃,但他被搂在怀里,身下还有肉垫,受的震动就更少些,禁不住又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想来欧洲的蒸汽机,还要一个多世纪才能面世,而以中国开放的速度来看,也不知能不能领先西欧,提前个几十年鼓捣出一台蒸汽机来,到时候就可以运用在马车上,还有轮船……
车轮缓缓停下滚动,也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朱翊钧先下了车,然后从外头伸出手臂,扶他下车。
这本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以赵肃的年纪和体力,也还没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但朱翊钧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动作,让赵肃服了软,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让对方笑眯了眼。
下了车,发现这里已经远离京城,脚下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延伸开去,两旁是金黄麦田,再过去则是一排排低矮房屋。砖瓦茅草,炊烟袅袅。
极目远眺,天阔云低,秋高气爽。
赵肃顿感心神一清。
“这里是京郊了吧?”
朱翊钧的笑容有点得意:“如何,喜欢么?”
赵肃迟疑:“陛下的身份……”
朱翊钧道:“皇帝出京,固然要劳师动众,但京郊总是无妨的,更何况才半日,你就当体恤我镇日困在那牢笼里,陪我出来走走。”
他这么一说,赵肃倒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尽头,张宏轻车熟路,走在前头,带着他们来到一间院落前面。
房子不大,也很粗糙,可赵肃看过了京城里那些金碧辉煌的屋宅,再看这里,倒显出一股可爱的野趣,朱翊钧显然也是这么想,他脸上带了几分新鲜劲。
“走,进去瞧瞧!”他扯着赵肃的手臂,兴冲冲地往里走。
“这是?”
“我让他们租下这屋子,对外就说兄弟俩进京赶考,待会儿有人来问,你可别露陷了。”
赵肃啼笑皆非,这万历八年的会试,早就举行过了,下一次是三年后,还让人别露陷,这理由本身就编得牵强。
“这也简陋得太过了。”朱翊钧看到屋里摆设,不由有点失望。
“臣幼时住的地方,比这简陋多了,而且这里干净整洁,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想来之前的主人也是精心布置过的。”赵肃笑道,一面挽起袖子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舀了一瓢水,倒入水壶,又把水壶放到小火炉上,生了火开始烧水,动作驾轻就熟。
张宏看得大惊失色,忙抢过去要帮忙:“大人怎劳您动手,让奴婢来!”
“不妨,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陛下想微服出来玩,要的不就是亲力亲为这种乐趣吗?”赵肃笑道,并不让他帮忙。
“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朱翊钧巴不得这个大蜡烛不要在眼前晃来晃去,平白让自己和赵肃少了独处时间。
“奴婢可不敢……”张宏苦笑,求救似地望向赵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