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念了两遍,随即赞道:“好名字!又有花又有诗的,难怪名字的主人既美丽又聪慧!”
闻言双颊生烫,兰吟讪讪地起身掸去粘在裙角的残叶,因闻得他身上夹带着股浓郁的沉香便随口问道:“病可有好些了?我瞧那吴塘紧张你的模样,想必还不曾痊愈吧?”
“也就如此了。 ”莱昂耸着肩膀,满不在乎道:“前几年还一直在吃煎药,如今改成药丸了,平日里只要避免不受伤,便没什么异常的。只是——”他原本亮丽的眼黯淡下来,摊开双手道:“只是有时候关节处会积血,手脚便不能动弹,要在床上躺上数天才可以恢复。除却这小小的遗憾,其他的真没有异常了。”
“能活着便好。”兰吟伸出手道:“送给你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庇护着世间万千生灵,一草一花,一禽一兽皆都如此,更何况于人呢?”
莱昂欢喜地接过那只蚱蜢,嘴角挂着抹无可奈何地笑意道:“中国不是有句谚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我也是得过且过罢了。”
“寺庙里可不收洋和尚!”兰吟抿嘴浅笑,又长叹了声道:“你可还知《金刚经》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所以病痛远比不上心痛来得苦楚,而你也不见得比世间诸人来得可怜!”
记忆里那美丽的中国女童已俨然长大,明朗娇媚的笑容取代了当年傲慢骄奢的态度,依旧是玲珑睿智,但在那份聪慧中已平添了份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莱昂低头望着她略带郁色的黑眸,认真道:“没有人说过我可怜,即使是知道我病情的亲人也不曾,也许他们心里会如此认为,但从来没说出口。夫人您——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的人。”
“瞧你是个宽怀大度之人,想来也不会责怪我的坦诚。”兰吟皱着鼻头道:“你有国有家有亲人,有名有利有权势,再是不好也比我强上三分。”
莱昂伸手摸索着下颚问道:“夫人您是王妃,在整个土扈国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有何不满之处吗?”
“我是哪门子的王妃?左右不过是个妾罢了。”兰吟冷笑了声,又扭头问道:“听说西方各国上至国王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都是一夫一妻制,可是真的?”
“不错。”莱昂颔首道:“不过即使教会与法律都言明规定婚姻的双方都要彼此忠诚,但是上流社会中夫妻各有情人的风流韵事比比皆是。”
“看来东西方都是一样的。”兰吟狠狠踩着地上的花瓣道:“花落飘零碾作土,世间谁是惜花人?难怪人常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花果然不如野花香!”她越说心火越旺,便瞅着莱昂道:“你说男人怎得都这般下贱,遇着年轻貌美的女子便都似见了腥的猫般贪婪!”
莱昂红着脸干笑了声,搔着头披散的金发道:“对了,夫人要怎么回都城啊?是等人来接您吗?”
“我的马在林子外栓着呢!”兰吟道:“原本便是出来散心解闷的,哪还会知会人来接送。公爵大人又为何而来,尤其还不见那吴塘,他不是素来都跟随你左右的吗?”
“我也是偷溜出来的,想必此刻吴先生正着急地四处寻找呢!”莱昂面有难色地道:“只怕夫人不能骑马回去了,不过此处离我们使团的营地很近,不如您先随我回去再做安排吧。”
“什么意思?”兰吟略往后退了步,警惕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不用你操心!”
“我的猎犬刚才在林外惊吓跑了匹马,所以我才进树林里来寻找马主,没想到——”莱昂举起胸前的银哨解释,双眼则熠熠发亮道:“没想到却在花丛中发现了位沉睡的天使!”
乌力罕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议政厅,诺敏上前揽着他肩膀幸灾乐祸道:“拿什么砸你的?红得都起泡了!”
“纸镇。”乌力罕低咒了声,揉着额头道:“吃了火药桶似的,不容我辩解一句,当即便扔过来了,幸而躲闪得快只蹭破了点皮。”
诺敏笑得前俯后仰,又凑到他耳边道:“适才忘了提醒你,据巴根透露咱们陛下与兰夫人整整冷战两昼夜了,看来已是内火虚旺,阴阳极度不调!”
“你故意的!”乌力罕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道:“事后才告诉顶屁用!我没死在米尼赫手里,却险些被个纸镇给撂倒!这两日已受够了窝囊气,还要被你落井下石,倒不如当时真下毒灭了几个白毛抵命呢!”
诺敏奋力挣脱开挟制,抵着墙角直喘粗气道:“你若没下毒为何昨日在陛下和米尼赫面前不说个清楚,平白让俄人捞去了百两黄金的便宜!”
“我是被陷害的!”乌力罕恼怒道:“若真是去投毒,那米尼赫怎肯如此轻易作罢?百两黄金换我乌力罕的一条命也太便宜了吧!”
“你漏夜潜入俄人营地总不假吧!”诺敏直起腰板,正色道:“我其他的不管,只问你此次出事是否与她有关?”
乌力罕神情一变,犹豫了片刻方道:“接到了封她亲手所书的信函,所以才贸然前去的。如今想来必是米尼赫所设得个陷阱,为了讹诈金银而已。”
“无论是不是陷阱,都不该去!”诺敏挥手怒道:“你终究还是不曾忘记她!一张白纸黑字便能令咱们素以冷静沉稳著称的乌力罕大人心智浑沌,糊里糊涂地去送死,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闻言乌力罕也气煞了,厉声道:“你这醋劲也太大了吧!不论怎么说,我与她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因信中提到句‘攸关生死,务必前往’,如此我还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理吗?”
诺敏冷笑了声,目光随即看向他身后道:“你不用与我解释,还是想想如何让她相信吧!”乌力罕回首望去,只见乌仁图娅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门外,黝黑的杏目中涌起层浩淼的烟波,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乌仁图娅走到宫中一处偏僻之境,见四下无人方转身呵斥道:“大人跟着我作甚?瓜田李下,您难道不怕流言蜚语吗?”
见她面若冰霜的模样,乌力罕心中苦涩道:“你要相信我!我心里真得只有你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否则不会时至今日还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耽误了其他女子的前程。”
“让我信你?”乌仁图娅冷笑道:“当初上战场前你信誓旦旦地说会护我家人周全,结果你却中途折返部落苟全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而我的父亲兄长却成为了硋下冤魂;当初你说国丧期满便会迎娶我过门,结果我等来得却是汗宫的花车;当初我是那么地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信任你简直已成为了我人生的教条!”
“娅娅!”乌力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当初我返回部落是因为父亲病重,陛下特允许我回家侍奉,与你失之交臂,是因为我不知陛下暗中已与你爷爷商订了婚事。一切都只能怨天意弄人啊!”
“你还是不明白。”乌仁图娅抽出手,摇头道:“你总是将一切归咎于命运不济,殊不知所有的借口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优柔寡断。也许曾经在我心目中,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如今看来你只是个怯懦的逃兵!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你我已再无任何瓜葛。”
若临头浇了盆凉水,乌力罕浑身冰冷地矗立在徐热的夏风中,良久他方扬起晦暗得不见一丝亮采的眼,沙哑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竟已如此不堪,无论我如何弥补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再相信你?也许直至午夜梦回,父兄血肉模糊的容颜不再出现;直至自己甘心被囚在这四围宫墙,不再奢望自由飞翔;直至红颜老去,已到了鹤发鸡皮的垂暮之年;也许到了那时我一脚踏上黄泉,一脚回望红尘,到那时——也许我方能放下所有芥蒂。
乌仁图娅背过身,见龟裂的墙角有只硕大的蜘蛛在正努力修补残损的丝网,眼中一热,捂着郁闷难奈的胸口沙哑道:“也许——也许直到你死的那刻才会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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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工作调动,需要有时间重新调试,不得不先暂停写作。估计在五月初会继续更新,希望大家能够支持。
横祸起
青松抚檐,彩焕蛟头,金辉兽面巍峨屹于石阶之上,图兰色的双眼散发出肃穆狰狞之光,俯视着脚下的重阁琳宫。托娅手轻抚过兽头上那冰冷尖锐的獠牙,目光则投向远处的翠障红琢,脉脉花香,清清葛芷,盛夏丽景,妍光泛彩。只是景观虽美,却不能在心中激起半分涟猗,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的杜尔伯特公主,五年的孤寂岁月早将那最初的纯真和热情磨灭近逝。
德德玛一早便进宫来哭诉,言语中不乏有抱怨责怪之意,将她劝服打发走后,自己原本极度抑郁烦躁的心情竟得到了莫名的舒缓,身体里那名唤‘嫉妒’的怪兽也暂时安慰平息下来。
记得洞房花烛之夜,当盖巾掀落自己对上那双若翡翠般幽深莹冷的眼时,她的心便彻底沉沦了。至此每到掌灯之时,她总是倚着宫门眺望,只希望能等到那抹孤竣的身影出现眼前;每日晨起梳妆之时,她总不忘佩戴上兰惠荷包,只因看到他书房中总是放着盆四季建兰;每至雷雨轰鸣之时,她总会在宫中四处寻找,只因知道他会带着雪影蜷曲在某处黯然神伤。
用尽了心力,哭干了眼泪,却还是得不到他的温情和抚慰,只有那逐年愈增的尊重和疏离,原以为诞下女儿苏日娜后,这共同的血脉之亲会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可是失望依旧在延续。达什汗似乎并不喜欢孩子,即便是面对小王子格根也未见有多少动容,这也许成为了自己唯一值得的欣慰之处。
当寄许感情无望,只能将满腔的爱意寄托在女儿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谁知一碗被下了藏红花的保胎药却断送了最后的希望。当看着血盆里那已成形的男胎肉骸,她若被刮去了心头肉般地痛不欲生,更另自己痛苦得是明智凶手即在眼前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德德玛进宫来探病,病榻中的她忽略了妹妹看见达什汗时眼中那跳跃的火花,只一昧地想借助亲情的扶持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可当从侍女口中听闻德德玛夜宿汗王寝宫的消息时,鲜血喷口而出,整个世界在眼中俨然已成为了水深火热的无涯苦海,至此仇恨和嫉妒之情便似挣脱枷锁的野兽咆哮而出,再是不能节制。
表面上继续隐忍着高云的骄横跋扈,只待等候时机,终于达什汗再次纳娶,且这位新夫人隆宠极盛,风头独一无二,着实打击了高云的嚣张气焰。原本想乘胜追击,将这眼中钉一举拔出,却不料事与愿违,在最后时刻反被那兰吟翻转了局面,她这才警觉到这位身世扑朔迷离的新夫人绝非一般女子。其后又听闻兰吟在与俄人的比试中竟能帮助达什汗力挽颓势,便更是坐立不安,颇有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两面受夹之挫——
正在百转千思之际,忽听得一声叫唤,托娅欣然回首望去,笑意却陡然凝固,她忙闪身躲到石兽之后,屏息静待。
“你等等——”达什汗一把拽着眼前人的胳膊道:“我唤了几声,你都不曾听见吗?”
兰吟撇着嘴角,讥讽道:“便是听见了才赶着要走的,难不成要等着讨打吗?”
达什汗细看了下她的左颊,拧眉道:“出手是重了些,可也是因你口不择言,我才在冲动之下做了糊涂事。论理咱们俩都有错,不如就此作罢可好?”
“呸!”兰吟用力抽出手,啐道:“我说得字字句句都是实言,哪里有错了?明明是你做了苟且之事,被我说愧了便恼羞成怒动起手,如今听来倒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忍辱负重要来成全我?”
长叹了口气,达什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道:“好吧,是我错了。咱们如此折腾下去,既伤了情分又令底下的人为难,何苦来哉?只要你不再呕气,我任由处置可好?”
“怎么处置?”兰吟冷笑道:“你赏了我一巴掌,难不成还能打回来吗?”
“真若能令你解气,打便打了。”话音刚落,达什汗眼前一花,他忙举臂挡道:“你还真下得了手?”
兰吟则挑高了眉瞪着他不语,两人僵直了刻,达什汗环视了圈四周终于默默放下手臂,垂脸闭上了双目。屏息良久,只觉左边脸颊上若被柳絮扫过般轻摸了下,他瞬间睁眼笑道:“如此便算两清,再是不准生气了!”
“年岁长了,人便越发不济事了。”兰吟收回手,面带落寞地自嘲道:“若换作当年在京城之时,我岂会如此作罢?可如今你能对我动粗,我却不忍让你折辱,可见你已不复当年之情啦!”
达什汗听闻忙将她揽入怀内道:“不是的,我对你之心从不曾变过。我嘴上虽不说,其实当场就后悔得要死,几日来都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只想着该怎么化解这段隔阂。怨你太过固执,却又愈发爱着如此倔犟的你,曾经的我是多么愚蠢,总想着能从德德玛身上汲取些你的影子聊以慰寂,可在这人世间你根本是无可取代的!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幸而尚未到绝境之地,从今以后我决计再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你可能真心原谅我这一次!”
兰吟在他胸口低应了声,抬起微红的双眼道:“适才那巴掌不算,要罚你当马背着我在这园子里逛上圈方才作罢!”
达什汗二话不说便蹲下身子,兰吟俯身上了他的背并问道:“这会儿你又不怕被宫女、侍卫看见了笑话吗?堂堂汗王陛下竟被个女子所驱策,岂不是颜面尽失!”
“既然我是王,自然不怕他们在底下闲言碎语!”达什汗满不在乎地笑着道:“只要我的王妃殿下能顺心如意,便是让我趴在地上作狗也乐意!”
“明知你是说着玩,我听了却也开心。”兰吟螓首靠在他的肩头,叹息道:“我额娘常说这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事,我幼时倒不以为意,如今方才体会到其中滋味。我阿玛、额娘堞鹤情深,尚存遗憾,更何况你我呢?”
达什汗驻足回首瞅着她,目光涌动道:“兰儿,咱们快些生个孩子吧!若生个男孩,便立他为嗣,悉心将他培育成为一代英勇开明的君主,若生个女孩,便封她为‘护国公主’,挑选个最俊朗痴情的男子做她的夫婿。你所有的遗憾和缺失,我会加倍补偿给咱们的孩子,让他们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儿女!”
兰吟听了不觉垂下眼帘,良久方低声道:“真能有此等大福倒也罢了,如若不然幸而还有格根和苏日娜能承欢你膝下,总不至断了后嗣香火。”
达什汗愣了下,随即脱口而出道:“那不一样的,你我的骨肉自然是不同的——”
私语声声,人渐远离,托娅已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觉有股灼热的火焰自那荆棘缚茧的心壳内冲跃而出,顷刻间便将所有的理智修养吞噬邑尽,只残存下痛彻入骨的愤怒——咬碎银牙,终难平服!
这日达什汗邀俄人去城外狩猎,兰吟午睡醒来唤人递茶,见应声而入的是个柳眉细目的大宫女,禁不住问道:“面生得很,怎不曾在这房里见过?”
“奴婢名唤得喜玛,原是在伙房里伺候各位大师傅的小婢,只因会做些粗糙的点心,便被巴根总管特派到夫人您这里伺候。”得喜玛斟了杯茶端上来道:“适才茜红姑娘带人去大妃娘娘那里领取后日筵席所需的器皿和油烛,奴婢便被留下来候差了。”
兰吟抿了口茶水,点头道:“原来昨日的八宝蒸糕便是出自你手,怪好吃得,陛下也很是受用,连声称赞不止呢!”
“奴婢在伙房待了三年,素知陛下是不喜甜食的。”得喜玛笑弯了眉眼道:“想来陛下受用的并非是奴婢所做的蒸糕,而是夫人您的那份好心情吧!”
兰吟抬起眼又细打量了她番,宛然颔首道:“你倒很会说话,果然是个讨喜的人儿!”
“人往高处走,谁不知夫人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自然都千方百计地想依附上您得些好处。”得喜玛殷勤地又伺候着兰吟起身洗漱,更衣,待听到门外有动静忙道:“必是茜红姑娘回来了!”说罢,便兴匆匆地出去帮众人抬箱搬柜,清点物件。
茜红在院里洗好手走进房,见兰吟正盯着桌面上的香茗发怵便随口问道:“瞧您皱眉的模样,是这茶水有何不妥吗?”
兰吟抬眼笑道:“素日里伺候在身边的都是些拙口笨舌之人,一时间来了个伶牙俐齿的倒不习惯了!”
茜红撇嘴道:“格格嘴里拙口笨舌之人自然非我莫属了,只是那伶牙俐齿的不知是指谁?”
“不高兴了?”兰吟望着窗外正在忙碌的一帮仆从,随即又回首对她道:“懂得察言观色自然是好,只是太过伶俐反会适得其反!”
“您是说新来得得那个得喜玛吗?”茜红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道:“奴婢瞧着她便不入眼,整日里摆出副狐媚子笑脸,不知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呢!这里比不得紫禁城,在宫里走动地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保不准哪日便会闹出档伤风败俗的事来!真不知巴根大人为何会将这么个妖精指派到咱们这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