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轻笑了一声:“朕几时要你担当什么,不过才两杯酒罢了,你作甚变得像吴永连那般唠叨。”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对七年前的情景记忆犹新,如今偶尔想起来,都还觉得心惊肉跳。”
皇帝淡淡一笑:“朕自己都没怎样,你反倒如此这般,确是忠心了。”
风林沉默了片刻,道:“当日奴才犯下大错,差点害死皇贵妃,皇上因此治了奴才的罪,却同样因着皇贵妃,皇上准许奴才将功补过,还成全了奴才和华若二人。皇上和娘娘的大恩,奴才永不敢忘,可是眼见着如今,皇上为着娘娘这般痛苦,奴才实在是于心不忍……皇上,您重新将娘娘接回皇宫吧,像从前那样,不也很好吗?”
皇帝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此时此刻,还是朕接不接她回到身边的问题吗?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离开了皇宫,无论在哪里,她都能过得这么平静,没有苦痛……你说,朕要如何,让她再次陷入从前的日子里去?”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望着天空中的圆月,目光逐渐变得悠远迷离:“从前是朕太过自私,总是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才算甘心,却没想到,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如今不同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连霖儿,都已经长大了,甚至足以……”
足以用他少年的肩膀,一肩挑起给她的幸福与平静。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一仰头喝完了被中的酒,忽而低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朕的错觉,这些日子以来,总觉得看东西时眼前好像蒙了一层雾,总是看不真切……朕是老了罢?”
“今夜,最后一夜,朕想去看她,想与她说几句话,你为朕准备一样东西,让她好好睡。”
是夜,风林悄然潜入了绿柳山庄,轻尘所居之处的屋顶之上。
然而,尽管已经是十分轻捷的动作,却依旧惊动了守在房外的哑奴,不多时,他便被哑奴纠缠住了,然而这样的情形,亦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调虎离山,让皇帝进入轻尘的屋中。
正文 万水千山
“尘儿。”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心痛,忽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七年之后,再次唤出这个名字,他和她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他无法跨越的万水千山。
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因为心中明了,这一别,只怕就将是真正的永远,他终究,是要永远失去她了。
情不自禁的,他低下头去,印上她的温软的唇,只是轻轻一碰,便又已经分开。他不敢放任自己沉沦,他中了她的毒,一触即发,只怕再继续,便又是一场天昏地暗。
“尘儿。”他再一次低唤出声,紧紧握了她的手,放到唇边,“我很懦弱吧,这样子没胆量,连来看你一眼,都这样偷偷摸摸……换作是从前,你又该冷冷的嘲讽我了……”
“可是这些年来,宫里少了个人与我使小性,与我闹别扭,我真的很不习惯,可是我无法对别人说,我想你,每个日日夜夜都想你……”
“想你想到……无法跟别的女人同房,每次见到她们,便会忍不住在她们脸上身上去寻找你的影子,可是找不见……我独一无二的尘儿,怎么会在她们身上出现。”
七年,他整整七年没有碰过女子,没有人知道当他无法在那些人身上找见她的影子之时,心中是怎样的空洞,怎样的疼痛,那是一种近乎鲜血淋漓的绝望,他放任自己的心被撕扯,七零八落,只为等待她的再次回归。
然而,四年前他被告知她远走他乡,那是的绝望,已经不再是鲜血淋漓,而是心字成灰。
在他们曾经如寻常夫妻一般生活过一日的那座房子前,他遇到了穆听雪,那个和她几乎有着一样容颜的男子。他不可自制的痴迷了,为着那张脸,只为了那张脸,他将穆听雪留在了自己身边。
朝中,后宫之中一片震动,皆传当今皇上竟喜好男风,养了男宠,莫怪这七年当中,后宫一片寂静,没有一个妃嫔受宠,而他,一国之君,年逾三十,也依旧没有后继之人。
然而除了吴永连和风林,没有人见过他的“男宠”是什么模样,也没有人知道,在那间曾经属于他和她的房子里,他只要对着那张脸,看着那张脸生气,使性子,或是笑,撒娇,便已经足以忘掉一切,放任自己陷入那种虚无的满足。
只有如今,真真切切面对着她,那种感觉才是真实,尽管疼痛,尽管煎熬,可是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看见了她,尽管,明日也许便是永远的别离,那么这一刻,便让他尽情的看着她吧。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终于再一次克制不住,低下头去,轻轻靠着她的脸,一声又一声:“尘儿,尘儿……”他唤着她,眼泪濡湿了彼此的脸庞:“我要怎么做,才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你,我要怎么活,才能走完没有你的以后……”
更深露重,夜幕更加低垂。
他缓缓睁开眼来,为刚才那一瞬的天旋地转感到心悸,原来,是心太痛,痛到晕眩,以致于方才竟然失去了知觉。
抬眼看去,她依旧静静的睡着,脸上沾染的,属于他的泪痕还未干。他伸出手去,缓缓为她拭去,听着外间遥远的打更声,终于,最后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抽身而去。
门复又阖上,屋中再次安静无声,幽幽然,仿若从未有人到来过。
长久的寂静之后,床榻之上,轻尘忽而缓缓睁开了眼睛,吐出口中含着的一颗可以避毒的珠子之后,静静看着床顶的帷幔,失了神。
萧晟,萧晟。原来到了如今,一颗心还是会为你而疼。
只是,我立下的誓言不会破灭,与你恩断义绝的心,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第二日一早,萧霖便已经出现在了轻尘房前的花园里,来来回回的走动着,脑中闪过的,是萧晟临行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若当真想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你便让她安然的生活下去;她若想要离开,不要勉强她。”
“离开?”萧霖毫不留情的讽道,“这里又不是皇宫,她为什么想要离开?”
皇帝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就变得极为惨败,抿了唇,却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打马便离去了。
萧霖想着,眸色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
房门突然自里面打开来,轻尘站在门口,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迎上前去:“昨夜睡得可好?”
轻尘淡淡一笑:“好,极好。”
闻言,他眼中瞬间亮起的光芒好像两簇小火苗:“那可真是太好了,今日我带你出府去走走,如何?你头一回来西山,这里很多好景致,应当去看看。”
轻尘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我看你这山庄里景致就极好,不如你叫人摆一桌酒在花园中,佳酿伴美景,岂不亦是美事一桩?”
“你喜欢这样?那也好。”
他立刻吩咐了下去,不多时,园中果真就已经摆好了酒菜。轻尘坐了下来,闻着园中的花香,抬头问道:“你这园中这么多奇花异草,可有一种名谓轻雾的花?”
“轻雾?”他拧眉想了片刻,抬头看向哑奴,见哑奴点了点头,便笑了,“你问这个作甚?”
正文 谁更重要
“轻雾?”他拧眉想了片刻,抬头看向哑奴,见哑奴点了点头,便笑了,“你问这个作甚?”
轻尘也转头看向哑奴:“你去给我采一朵来,单独饮酒我嫌味浊,入一瓣轻雾在酒中,那便好得多。”
哑奴很快采了一朵那名谓轻雾的堇色花朵来,萧霖看着轻尘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撕下一片花瓣,缓缓放入酒杯之中,然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嘴角竟流露出一丝满意的浅笑。
他不禁有些许好奇,也有些许欣慰:“入一瓣轻雾,当真便美味了很多么?”
轻尘将那朵花往袖中拢了拢,笑道:“你爱信不信,只是这一朵我自己尚且还不够,你别妄想与我抢。”
“你素来不爱饮酒,哪里学来这样的饮法?”
轻尘手微微一顿,放下酒杯:“从我的生母那里学来的。”
萧霖一怔,嘴角的笑意也逐渐僵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你生母?”
轻尘淡淡的看向远方,仿佛在回想着什么:“我对她只隐约有一点印象,可是那些人都说我跟她长得很像。在我知道她是我的生母两个月后,她就死了,而在那之前,她一直是我的婶婶。她喜欢弹琴,喜欢饮酒作诗,时常在花园里摆一张桌子,以轻雾入酒,弹琴唱歌……那时候她也很疼我,做什么都喜欢带上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很可笑不是?做母亲的,疼爱自己的女儿,却要以婶婶的名义……”
萧霖脸色微微一僵,伸手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了石桌上,一言不发。
轻尘抬眸看向他:“所以,你心里的不甘与委屈,我通通都能体味,甚至你是比我幸运的,至少,他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疼你,宠你,给你天下最好的一切。”
萧霖对上她的视线,邪肆一笑:“所以我要你,他也给了我?”
轻尘淡淡一笑,低了头放下酒杯,再次斟了一杯,将一片轻雾放入其中之后,久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萧霖也沉默下来,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伸手抓起轻尘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再狠狠摔了酒杯,一把将轻尘捉进怀中,死死箍住:“你说,我与你,谁在他心中更重要?”
“那很重要吗?”轻尘用力避开他,淡淡道。
“如何不重要?”萧霖用力掰过轻尘的脸,迫她看向自己,“当初他为了你将我送出皇宫,你走了之后,才又想起将我接回去,我为何要回去?我便一直留在西山,不肯再回皇宫,他亦同意了。那时候我以为,我在他心中是远远比不上你的;而如今,我要你,他竟没有反对,你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轻尘淡淡一笑,眉间带了一点了然之色:“因为在他心中,你一直是最重要的。”
“胡说!”萧霖竟怒不可遏,放开轻尘,猛地将石桌推翻,酒菜顿时撒了一地。他复又拿起身后哑奴手中的酒,狠狠灌了几口之后,怒道:“是因为他知道于你无望,他知道你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他才会放手,他才没有反对我的举动!”
话音刚落,但见他突然伸手按住了额头,使劲甩了甩头,转脸看向轻尘:“你……”
轻尘微微退了两步:“你好好休息。你与他血肉相连,所以你不用担心,他最在乎的,始终都是你,你也不用再在我这里寻求什么答案。”
萧霖脸色铁青,强撑着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最终却依旧没有支撑住,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的哑奴微微一怔,上前来便扣住了轻尘的咽喉,伸手出摊在轻尘面前,问她要解药。
轻尘被掐着,正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女子清亮的声音:“住手!”
来人是顾倩儿,上前“啪啪”便给了哑奴两巴掌:“你没见爷晕过去了吗?还不将他送回去休息。”
哑奴脸色一僵,手一扬便要将顾倩儿一起制住,却突然听见前方传来男子的声音:“哑奴,不得对王妃动手。”
哑奴一见,竟是自己的师父,立刻低了头,连带着将轻尘也放开了。
轻尘一得自由,立刻倒退了两步,艰难的喘着气,看了顾倩儿一眼:“多谢王妃,告辞了。”
顾倩儿微哼了一声:“你早些离开,我便谢天谢地了!江陵,送她走。”
江陵便是哑奴的师父,闻言,便走上前来,对轻尘道:“姑娘请。”
当登上返回古犁的马车之后,轻尘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没有再回头想萧霖,只一心一意想回到古犁见丢丢。
马车奔驰了两天,终于回到古犁。
然而,当她回到与丢丢的那间小屋之时,里面却空无一人。重新出了门,刚欲往将军府而去,忽就遇到了邻居的王嫂子。
王嫂子见了她,顿时又是惊又是喜:“你回来了呀?先前不是说你失踪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轻尘顾不得与她说这些,只道:“大嫂,丢丢是被安将军接近府中了吗?”
闻言,王嫂子的脸色倏尔一变:“丢丢……”
见状,轻尘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声音亦变得有些颤抖起来:“丢丢怎么了……”
正文 人生如戏
将军府内,此时此刻上下都乱作一团。
当轻尘自外间匆忙跑入的时候,所有见到她的人无不大惊,她却来不及与任何一个人说话,直奔那个熟悉的小院。
刚刚来到门口,便迎面遇上了听闻消息跑出来的安子陌。
安子陌一见她,忙的上前:“尘儿!”
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许苍白,紧紧抓着她的双臂:“先前我才接到皇……接到消息,说你在西山,一切安好,正欲派人去打听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不要与我说这些!”轻尘反手抓住他,“王嫂子说丢丢昏迷了几日,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安子陌脸色更是难看:“尘儿,丢丢她……现在已经不是昏迷,刚刚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中了毒,先前的昏迷只是前兆,而现在她醒过来,才是中毒加深的表象……”
他话音未落,屋中忽然传来丢丢细声的尖叫,仿佛极近苦痛:“娘亲——”
轻尘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听安子陌说完,便跑进了屋中。
丢丢正躺在床榻之上,来回的挣扎,惨叫,而一旁不知何时到来的安老将军,心急如焚的抱着她,却都抱不住。
轻尘忙的上前,从安老将军手中结果胡乱挣扎着的丢丢,急得落下泪来:“丢丢,丢丢,娘亲在这里……”
“娘亲……”丢丢的手胡乱的挥舞着,小脸惨白,满脸的泪痕,只是不住的喊疼:“娘亲,我疼,我好疼……”
霎时间,轻尘脑中闪过什么——这样的疼痛,似乎那样的似曾相识……
“你见到了,丢丢此时,与你当日在乌孙草原上中了蛊毒的症状一模一样,我怀疑丢丢也中了同样的蛊毒。”安子陌不知何时也已经进了房来,站在一旁,伸手握住丢丢的小手,同样急得额头冒汗:“可是这里小地方,大夫根本就无法确定是不是……”
轻尘霎时间全身冰凉,紧紧地抱住了丢丢,脸色变得灰白起来。
连夜,一行人便都已经带了丢丢,决定前往京城。
轻尘知道,这是她唯一能选择的路。
怀中的丢丢已经疼得晕了过去,无论她中的是不是那种蛊毒,他们首先要做的,都是必须带她前去找京中高明的大夫,甚至是御医就诊。
而如果她中的,恰恰便是那一种蛊毒,那么便必须,要由龙血入药,要由那个人的血,才能解救。
轻尘心中乱作一团,却也只能将丢丢紧紧抱着,坐在马车内不发一言,自始至终不明白,这样的厄运怎么会降临到丢丢身上。
而马车外,安子陌心中同样一片凌乱。
丢丢此前一直都是健康的,可是中毒却是安老将军到了古犁之后的事,他自然知道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要害丢丢,可是事实却是,丢丢吃了安落石从京城带过来的糕点过后,方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其间的古怪,父子俩已经反复讨论了许久,都未曾得到答案,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京中有人要害丢丢,或者更确切的说,并非是害丢丢,那人的目的必然是轻尘,像从前在乌孙草原上时一样。即便害不了轻尘,能害得她身边的人,对她也是一大打击。
安子陌心中隐隐有了这件事幕后主使人的人选,但却始终不敢确定。
经过接连几天几夜日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到达京城之时,所有的人都早已疲累不堪,轻尘更是面无血色,憔悴清减得令人心疼,但她却依旧紧紧的抱着丢丢,不肯借旁人之手。
一行人匆忙到了将军府,安落石立刻派人去请相熟的御医。
等待的半个时辰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直到御医来了之后,一行人皆屏息凝神,等待着御医的检查结果。
御医紧拧着眉头为丢丢把了脉,又细细检查了许多地方,终于抬头道:“安少将军说得不错,却是那种蛊毒,非得龙血入药,方才得解。”
闻言,轻尘身子蓦地一软,幸得安子陌搀扶,方才没有倒下。
说不出心中究竟是喜是忧。丢丢所中之毒有药可解,她自是应当感激苍天,可是要为丢丢解毒,却要去求他,去求她曾经发誓恩断义绝,永不相见的那个人。
曾经,她为了自己的孩子立下这个誓言,而今日,却依旧要为了孩子打破这个誓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