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
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
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
“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
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
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
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
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
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
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
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
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
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
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
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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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
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
前来。
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
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
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
动掸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
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
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
个八分。
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
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
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
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
大踏步赶。那黄狗绕着溪岸叫。
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
溪里去,却起不来。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
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
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夥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
□【音“住”,字形以“角丝”旁替“贮”之“贝”旁】丝衲袄,手里拿着
一条哨棒,背後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指道:“这
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
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
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後引着三二十个庄客,
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唿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
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
“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
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
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
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
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
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麽人?”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
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
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
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
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
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
—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
大汉道:“问他做甚麽!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
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
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
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只把眼
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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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
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
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
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
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
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乾衣服与他
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
“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
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
“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
麽?”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後,我却在那里住得半
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後却接得家中书说
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
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
人去庄上问信,後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
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
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
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
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
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
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
杀了西门庆。向後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
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
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後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
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後得陈府尹一力救济,
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
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
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
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
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
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
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
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
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馀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
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目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
疼痛,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
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
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
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
深那里入夥,他也随後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
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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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
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
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
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
—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
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
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
我住几日了去。”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
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
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
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
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
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
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
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
直送了二十馀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
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
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於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
次日早起,打夥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
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
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
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
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
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
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
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
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
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後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
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
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
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夥了,不在话下。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
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
清风镇上。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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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
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
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
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
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里、朴刀、
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o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起身道:“自
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猓花,
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
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
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
坐看。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
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
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
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
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
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
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
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
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
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
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
青州扰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不
识字;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朝庭法度,无所不坏。小弟是个
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
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
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
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雠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
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
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
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
当晚安排o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话休絮
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体己人,一日换一个,
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
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
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体
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
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
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
又得身闲。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
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
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
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
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
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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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
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
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
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
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彀闲步同往。
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
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
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
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
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着,来到大王庙前,在鳌山前看了
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
大墙院。
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
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
请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
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
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
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
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体己
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
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
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
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
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
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
不能彀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彀下
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
在中间交椅上,繇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
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着宋江骂道:“这
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
那。”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
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却说相陪宋江的体
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差两个能干亲
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覆:
“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
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
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察不宣。刘
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
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
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
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
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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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
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
马,手中拿着。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
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
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
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
在梁上,又使铁索锁着,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
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
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
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
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却说刘知寨
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一二百人内,
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
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
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
两扇大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众人
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
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
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
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
“着!”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
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
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
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
“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啊,一齐都走了。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
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惜了大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
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
着弃了这道官诰,和那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
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
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
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
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
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
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饭防噎,
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
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
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
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
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
了。”当日敷贴了膏药,了些酒肉,把包里都寄在花荣处?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