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里。 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
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
里,却把後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却将一
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
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
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
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
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音“床”,
字形左“口”右“童”,大吃大喝之意】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
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
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
【音“抓”,字形以“坐”替“髻”之“吉”】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
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
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
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
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
脚捏手摸上楼来。
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
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
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
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
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
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麽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
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
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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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
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
那交椅都砍翻了。
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
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
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
团练酒後,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
刀先割下头来。
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
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投。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锺子一饮
而尽;连吃了三四锺,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
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
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
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
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
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
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
得!”揪住也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
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
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
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
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
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
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
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
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
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
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
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
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
腿□【字形左“角丝”右“并”】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
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
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字形左“月”右“桑”】!‘梁
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
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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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
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
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
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
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
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
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
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
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
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
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於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
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
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後来。武松看
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後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
个不是叔叔?”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
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
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
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
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後,到得牢城营里,
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
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
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
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
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
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
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
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
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
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
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
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
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後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
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
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
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
将来。”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
博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
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
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
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妇两个笑道:
“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
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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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
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
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
晚回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
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
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
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
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
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
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
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
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
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
填画了图像、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
的後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
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
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
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
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
银酒器六件。 ”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
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
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
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简验了。
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
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
一保,那里不去搜寻。
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
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
贯信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
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
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
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
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
来,——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
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
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
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
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
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
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夥;我只为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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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移,不曾去得。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
夥。”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
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罪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
只今日便行。”张青随即取幅纸,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
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
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
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
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
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
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
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
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定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
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
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字形左“衣”右“集”】色短穗绦,一本度
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
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
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
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
盘问?这件事,好麽?”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
—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
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
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
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
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
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
头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
说。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
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尽把出来与了
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
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
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
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
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
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敢怕随後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
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
然好个行者!”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
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
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
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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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静荡荡高岭,有甚麽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
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
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
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
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
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
便把後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
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
麽!”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
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
“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
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
拔出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
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
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毕竟两个里厮杀
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
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
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
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
叫甚麽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麽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
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
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
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
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
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
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麽?”那妇人道:“亲戚
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麽?”
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
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麽?”武行者道:“有
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
我麽?”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
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晚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
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
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
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
逦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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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却没
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
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
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颠石
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
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
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
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
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
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
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
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
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
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
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进
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
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
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
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
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
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
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
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
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
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
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