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根本没想到这两声”万幸”与哈姆利太太后来告诉她的一则消息有关。原来她儿子奥斯本已经接受邀请到剑桥附近的一位朋友家去住,兴许接着还要去欧洲大陆旅游一趟。这么说来,他就不陪罗杰一起回家了。
莫莉对此深表同情。
“天啊!我觉得太遗憾了!”
哈姆利太太暗暗庆幸她丈夫不在场,莫莉说得真动情,话从心坎里发出的。
“你这么长时间盼着他们回家,这一来恐怕太失望了。”
哈姆利太太微微一笑——松了口气。
“说得是!当然叫人失望,但我们必须为奥斯本的快乐着想。再说他有诗才,会给我们写来欢乐愉快的游览信笺。可怜的孩子!他今天肯定参加大考了!不过他父亲和我都很放心,他肯定以高分成绩成为数学学位甲等及格者。只是——我很想见他一面,我亲生的宝贝儿子。不过不回来最好。”
莫莉被这番话搅得有点糊涂,但很快就忘之脑后了。她自己见不上这位漂亮聪明的年轻人、他母亲心目中的英雄,也觉得失望。在她少女的幻想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他的形象;哈姆利太太的化妆室里挂着十年前画的那幅肖像画,十年过去了,画上那位可爱的男孩变成了什么样?他是不是朗读诗歌?他是不是读他自己写的诗?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失望。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便又想起来,那形象已朦朦胧胧不大清晰,不像原先想像的那么好,后来便像一件后悔事情一样时过境迁而消失了。她住在哈姆利庄上天天要干许多小事情,就像这家女儿该干的那些活儿一般。她为早上一个人单独用饭的老乡绅做早餐,本来还会很自愿地给老太太往楼上送饭,只是这份工作天天由老乡绅亲自干,他警惕性很高,决不叫别人插手。报纸上的字体小,她便念个老乡绅听,内容包括伦敦消息、货币和谷物行情。她陪着他在各个花园里散步,采集鲜花,同时也赶在哈姆利太太下楼之前收拾好客厅。哈姆利太太坐上闭门马车出外游玩时她给她当伴儿,她们也在楼上哈姆利太太的起居室一起读诗、读温情文学。她现在打牌很机灵,好好打就能击败老乡绅。除了这些事情外,她还在那架老式大钢琴前练一个钟头,因为她答应过艾尔小姐要这样做。她已经会自个儿摸着去那个书房,要是女仆忘了没来,她就自己拉开百叶窗沉重的窗闩,再爬上梯子,坐在梯子的阶梯上,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埋头读英语古典文学作品。对这个十七岁的快乐姑娘来说,夏季的白昼显得非常短。
第八章危险情况
星期四说是罗杰要回来,这家宁静的乡村的乡村庄户上上下下忙乱起来。哈姆利太太两三天前就好像不大舒服,也就是说精神不好,老乡绅好像无缘无故地发火。原来奥斯本在剑桥数学优等学位考试中排名极后,这事老两口瞒着没给莫莉说。这样他们的客人只知道出了点补合适的事,罗杰一回来就会调整过来。她只能做些小事情,耍点小聪明,操这等大事就力不从心了。
星期四这天女仆因收拾她的房间所有疏漏而向她道歉,说她一直忙着打扫罗杰先生的住处。”尽管各个房间事先打扫得能有多干净便有多干净,可女主人总是要求在两位年轻先生回家之前重新打扫一次。这一次来的要是奥斯本先生,整个家就得来一次大扫除。说来也是,他是长子,为他怎么干都合适。”对长子的权利这么重视,莫莉听得好笑,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自己也染上了这家的作风,觉得对那位”长子”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在他父亲眼里,奥斯本是历史悠久的哈姆利家族的代表,将来要掌管这家传了一千年的地产。他母亲难舍难分地疼爱他,是因为母子二人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长得像,性情也相投,还因为他的名字用的是她的娘家姓。她把这些信念早已灌输给了莫莉,这位小姑娘客人尽管觉得女仆的那番话很可笑,还是禁不住觉得这一次来的假如是这位继承人的话,她一定会和别人一样对他尽心。午饭后,哈姆利太太休息去了,准备迎接罗杰回来。莫莉也回到自己房里,觉得最好在那里一直呆到正餐时分,别打扰人家父母亲接待儿子。她随身带了本手抄本诗集,全是奥斯本·哈姆利的习作,其中有一些他母亲给她的年轻客人念过不止一次了。莫莉曾求得准许从她最喜欢的那一些中抄录一两首,这个宁静的夏日下午她就以抄诗代替干活。坐在打开的窗子边,观赏外面的景致。花园和树林在正午的热气中颤动,看得她如痴如梦,忘了自己。整座房子非常安静,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它倒真像诗中所谓的”世外田园”。青蝇在楼梯间的大窗里吱吱嗡嗡,似乎是全房中最响的声音了。外面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窗底下的花坛中传来蜜蜂的嗡嗡声。很远很远的田野里传来人声,那是人们打草的号子声,草的清香一阵一阵扑来,和近处的玫瑰花与金银花的香味不同,叫人觉得突然。那高昂的打草号子声使莫莉觉得庄园里更加幽静。她停下抄诗,一次写这么多不少常有的事,手写累了,便懒懒地想把一两首默记下来。
我问风,风却不回答,
只是那听惯了的悲伤孤独的呻吟——
她一直自言自语地念这两句,念着念着也不知道诗句都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变成了机械的重复。突然,紧闭着的大门拉开了,车轮在干燥的小石子路上噼啪作响,马蹄在车道上得得奔来。宅子里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由开着的窗子传上来,传过门厅,传过门道,传过楼梯,调门高低粗细都有,不同寻常地丰富。楼下门厅铺着菱形的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低矮宽阔的楼梯每一级很短,绕厅而上,上楼后往下还看得见楼下厅里的大理石地板。这楼梯没有铺地毯,这楼梯没有铺地毯,什么也没铺。房里地面全是用结合紧密的橡木板铺成的,老乡绅为此颇为自豪,所以无须把这段楼梯铺起来,当然绝口不提平日里紧紧巴巴,拿不出现钱来搞室内装饰的景况。门厅和楼梯间的那一块空地方也没有悬挂布帘,所以每一种声响都清清楚楚传上楼来。莫莉听见老乡绅高兴地叫道:”喂!他到了。”又听见太太比较轻柔哀婉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响亮浑厚而又陌生的声音,她知道这肯定是罗杰的。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说话声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莫莉又开始念:
我问风,风却不回答……
这一次她差不多把整首诗快念完了,突然听见哈姆利太太匆匆进了和莫莉的住房相连的那间起居室,失声痛哭起来。莫莉还太年轻,遇事不往复杂处想,如果多想想太太为啥哭的话,她就不会立刻过去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了。一转眼她已跪在哈姆利太太脚下,拉着可怜的太太的手,往手上亲吻,低声说着温柔的话儿。说的话其实也没任何具体意思,只是对她没说出来的痛苦深表同情,让哈姆利太太好受些。她止住哭,伤心地冲莫莉笑笑,哽咽声隐约还有,哽时还挺厉害的。
“只是为奥斯本的事,”她终于说话了,”罗杰刚才一直对我们说他的情况。”
“他怎么了?”莫莉迫不及待地问。
“我星期一就知道了。那天收到一封信——他说他考得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么好——不像他自己料想的那么好,可怜的孩子!他说他过是过了,只是排名太后,属于三流之列,没有像他预料的,也是他让我们预料的那样名列前茅。可是老爷没上过大学,不懂大学的规矩,便向罗杰刨根问底,罗杰就全告诉了他,把他气坏了。不过老爷不爱听大学的行话,他没上过大学,这你知道。他以为可怜的奥斯本对考试不重视,便一再问罗杰是怎么回事,罗杰——”
说道这里她又痛哭失声了。莫莉发火了——”我认为罗杰先生不该说这事,他没必要一回来这么快就谈起他哥哥的失败。可不是,他到家还不到一个钟头!”
“嘘——嘘,乖孩子!”哈姆利太太说,”罗杰是好心,你不了解他。假如拖到我们尽餐厅,老爷不等罗杰吃一口,便会开始盘问。他只说——反正对我是这么说的——奥斯本太紧张,假如他只求个名誉校长奖,他就会大获全胜。罗杰又说了现在这么一败涂地,他就没希望拿奖学金了,而老爷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点上。奥斯本原来好像满有把握的,所以老爷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大动肝火,而且越说气越大。他憋着两三天没发作,这不合他的脾气。他生起气来总是一下子发作出来,不闷在心里,哪一次都比这一次强。可怜的奥斯本,好可怜啊!我实在盼他回家来算了,别去他那些朋友家。我觉得回家来我可以宽慰快慰他。不过没来也好,现下还是让他父亲先息怒为妙。”
哈姆利太太把心事全说了出来,便平静下来,最后打发莫莉去换衣服准备吃饭,又亲了她一下说:
“做母亲的有你这么个孩子真是福气!会同情人,不管人在高兴时还是痛苦时,也不管人在得意时(上星期我就很得意,满怀信心。)还是在失望时,你都能叫人心里舒坦。现在饭桌上有你这个第四者,会叫我们避开那个伤心话题。有时候家里有个生人倒是帮了大忙。”
莫莉把她听到的一切又想了一遍,边想边换衣服,穿上那件可怕的,过分时髦的方格花纹外套,这么打扮是为了敬重刚到的人。奥斯本虽然在剑桥受挫,她对他无意识的忠心却丝毫没有动摇,只是她愤愤不平——不管有无道理——生罗杰的气,他一回家就带来坏消息,像是展示头一批收获下的果实一股着急。
她下楼进了客厅,心里单单没怀欢迎他的意思。他站在母亲身边,老乡绅还没有露面。莫莉觉得她刚开门进去时,母子二人正在手拉手,但她没看得很准确。哈姆利太太朝儿子走了几步迎住她,既疼爱又亲热地把她介绍给她的儿子。莫莉单纯朴实,待人接物只会霍林福德流行的礼数,而这一套礼数单单不在正规之列。对方是两位这么热情友好的主人的儿子,他的情况她已经听得很多了,哈姆利太太又热情介绍,她便胳膊半伸出来想和他握手。结果她只好以为他没有看见她的伸手动作,因为他根本没准备对这要握手的动作做出反应,只欠欠身而已。
他是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头青年,给人的印象是力量有余而风雅不足。他的脸可以说是张四方脸,红脸膛(他父亲早说过),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的——眼睛在两道浓眉下显得很深邃。他想特别注意观察什么东西时,他就在眼皮子上玩个把戏,上下眼皮皱在一起,这时候他本来不大的眼睛就显得更小了。他长着一张大嘴,两片过度灵活的嘴唇。他还有一个爱玩的把戏,那就是他觉得什么事情可笑时硬压着不笑出声来,那张嘴便一抽一撅地动,样子很滑稽,直到笑意最终退了,他的嘴脸也就放松下来,接着便突然咧嘴乐呵呵地微笑起来。他那一口漂亮的牙齿——五官里唯一漂亮的部分——微笑时闪现出来,在他黑里透红的脸膛上划过一道白光。他这两样把戏——皱眼皮以集中视力使他看起来又严厉又深沉,微笑前抽嘴唇的怪动作又使他看上去极其乐天——在他的面部表情中形成”从严肃到活泼,从欢快到严厉”的反差变化之大要超过多数男子的表情变化。莫莉今晚是初次见他,只当做生人瞥了他几眼,自然看不细致,只觉得她”身体壮,手脚笨”,是个”她肯定相处不好的人”。他当然看上去不大在乎他母亲的客人留下什么印象。在他这个年纪正是年轻人欣赏外表美的时候,对将来可能讨人喜爱的潜在美倒并不看重。在这个年龄段上,年轻人也非常敏感地意识到对已到青春期的姑娘说话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话题。再说,他这会儿心思全在别处,他也不想因为开口说话而无意间泄露出心里想的事,但他也想尽力不使冷场的局面发生,因为他担心父亲在火头上心情不好,母亲胆小怕事,痛苦悲伤。他见莫莉长着黑头发,脸上很机灵,便只当她是个不讲究穿戴的粗俗姑娘,可能会助他一臂之力,完成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原来他担心冷场,便决心在今晚余下的时间里保持谈锋,高高兴兴地拉家常。她可以以帮他一把——如果她愿意的话,可是她不愿意。她觉得他故作健谈是冷酷无情的表现,他滔滔不绝大谈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听得又疑惑又反感。他的母亲坐在那边几乎没吃一口东西,竭尽全力咽下去的只是不停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而且咽得很艰难,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谈笑风生?他的父亲也是眉头紧锁,阴云沉沉,分明啥也不关心——至少头一样不关心的就是他儿子的高谈阔论。难道罗杰·哈姆利先生毫无同情心?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叫人明白她是富有同情心的。这么一想她干脆不给他配合;这配合的角色原是他所希望的,或接接话,或提提问题。于是他的任务越来越像是陷入泥潭还要挣扎着行走一般。中间有一次他父亲打起精神给管家下吩咐,他觉得很有必要来点外部刺激——喝点比平时好一些的葡萄酒。
“拿一瓶勃艮第来,带黄色封印的。”
他说时声音很低,没精神用平时的嗓门说话。管家也低声答话。莫莉坐得离他们近,自己又没说话,便听见了他们的话。
“求求你,老爷,带黄封印的留下不出六瓶了,那是奥斯本先生最爱喝的。”
老乡绅转过身来,声音里有了怒气。
“拿一瓶带黄色封印的勃艮第来,照我说的办。”
管家疑惑不解地走了。”奥斯本显示的好恶历来是全家上下的法律,到今天为止了?哪一样吃喝,哪一个座位,哪一块地方,只要他喜欢,就得照他的意思办,冷暖多少度也得照他的意思调。因为他是继承人,他娇气,他是家里的聪明人。就是外面跑腿打杂的奴仆也全会这么说。奥斯本先生要砍到一棵树,或要哪棵树留着别砍,或要胡编个这样那样的玩牌法,或要变个法儿玩马,众奴仆还不是非招办不可,简直就是法律。可今天带黄色封印的勃艮第得拿出来,而且说拿酒拿了。”莫莉用实际行动表示抗议,虽无话语,却很有分量。她从不饮酒,所以无须担心管家往她杯子中斟酒,可是她要摆出个效忠不在场的奥斯本的明白样子,不管这个样子多么难以被人理解。只见她伸出一只小手,手掌扣在杯口上,就一直那么扣着,直到酒斟过一圈。罗杰和他父亲双双开怀畅饮。
正餐吃毕后,两位先生还久久不走,坐着品尝饭后的甜食,莫莉听见两人在大笑。后来她又见两人顶着外面的余光四处闲逛,罗杰没戴帽子,两手插在衣袋中,懒懒地走在父亲身边。他父亲这会儿已经能用他平日那种响亮欢快的调门说话了,忘记了奥斯本。谁叫他失败呢,活该叫人忘!
就这样,莫莉对罗杰是默默地对抗,罗杰对莫莉是礼尚往来,淡然相处,很难称得上友好,他们两人便互相躲避着。他有许多事要忙,忙这些事情不需要有人陪伴,即使她是个好伴儿也用不上。更糟糕的是,她发现他有钻进那个书房不走的习惯。那地方本是她的藏身之处,每天上午哈姆利太太下楼之前她最爱去那里看书。罗杰回来一两天后,她有一次推开半掩着的书房门,发现他正在书堆里忙,宽大的皮面桌子上摆满了书。她不等他抬头就轻轻地退出来,这样他也弄不清楚来的是她还是女仆中的一个。他每天骑马出去,有时候和他父亲一起去远处的地里,有时候走得很远很远,因为她很喜欢骑马。她刚到哈姆利庄园那一阵子,还老说起派人去取她的骑装,牵她那匹小灰马来的事儿呢。只是老乡绅考虑再三,说他出去机会只是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慢慢转,地里还有手下人在干活,她也去的话,就得十分钟在不好走的地里骑马前进,二十分钟定定坐在马背上听他给干活的人下达指示,恐怕她会觉得这么慢吞吞地活动实在没意思。现在,假如她拉来了她的小马,她就可以和罗杰一块骑马出去,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会注意着不给他添麻烦——可是现在看样子没人想得到重提拉马的建议总而言之,他回来之前莫莉过得比现在愉快。
她父亲相当频繁地骑马过来看她。有时候有无缘无故很长时间不来的情形,这不假,每逢这种时候,他的女儿就开始挂念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不过他一来总有头头是道的理由解释它为何没来。女儿觉得自己有权要求父亲像在自个儿家里一样疼她,对父亲的话语或沉默也有能力完全理解其妙处,所以女儿与父亲的交流每次为时虽短,都不可言传地有趣。后来她的包袱总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爸爸?”有这样的包袱并不是因为她在这里不愉快,或者不舒畅。她一往情深地喜欢哈姆利太太;她还是老乡绅的掌上明珠,所以至今她也没能全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这么怕他。至于罗杰,即使他没有给她多添乐趣,也起码没有减少她的乐趣。然而她还是想回家。这时什么原因她说不上,但她就知道她想回家。吉布森先生给她讲不能回去的道理,每次都说得她心悦诚服,原地不动是对的,是必要的,她都听厌了。后来她把心一横把舌尖上要回去的话忍住不说了,她看出每次旧话重提都惹得她父亲心烦。
就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吉布森先生正不知不觉地往再婚路上走。他一方面明白他这是往哪里走,一方面又像是做着一场梦,梦境轻柔,飘忽不定。在这件事上,他不是主动参与的,而是出于被动的地位。不过,加入他的理性没有完全批准他即将走出的这一步的话——假如他不相信再婚是解决他家种种家务难题的最好办法的话,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断了续弦之念,从而毫不费事地把自己从当前纠缠不清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事情是这么发生的:——卡姆纳夫人由于两个大女儿都已结婚,便发现在这两位已婚女儿的合作下,她保护小女儿哈里特小姐的重任大大减轻了,到后来还闲出病来。不过她是个精力极其充沛的人,不能容许自己一直这么娇生惯养。于是她只许自己在身居伦敦闹事、天天请客吃饭、晚睡晚起很长一段时间后稍事休整,然后把哈里特小姐留给库克斯黑文夫人或艾格妮斯·曼纳斯夫人,自己便去专心享受托尔斯庄园比较安静的清福。在庄园上她可以行善积德,自有乐趣,在闹哄哄的伦敦,说来可悲,行善的事忘之脑后了。这年夏天她比往年休整得早,盼着赶快去乡下好好休息。她还觉得她的健康状况不如从前,要认真对待。不过这事她没有跟她丈夫或女儿们提一个字,只存在心里准备说给吉布森先生听。她自己觉得有病,也许根本是毫无根据的瞎猜,她不想说出来把哈里特小姐从伦敦拉到乡下,让她离开正玩在兴头上的繁华城市。然而她这一去要呆上三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家里的人才会来庄园与她会合,这期间没人陪伴她可不怎么喜欢。她特别不喜欢的是一年一度的访校女士庆功会即将来临,那个学校和与之相关的女士们的走访早已失去了新鲜感。
“我说哈里特,那是十九号,星期四,”卡姆纳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十八号来庄园帮我应付过那个难打发的一天,你看如何?你可以在乡下住到星期一,好好休息几天,换换新鲜空气。等你回来再纵情欢闹时你就会更有精神了。你父亲会带你来的,这我知道。说真的,他住乡下走自然得很。”
“啊,妈妈!”哈里特小姐说道。她是家里的老小,也是长得最漂亮、得宠最厉害的一个。”我去不了。二十号梅登黑德友水上的音乐会。求求你,别叫我去。再说,我去了也没用。我搞不来小地方的那种闲聊,我也不懂霍林福德地方上的政治气候。我去了反而会添乱子,我知道会添乱子的。”
“那就算了,亲爱的,”卡姆纳夫人叹口气说道,”我早忘了梅登黑德水上聚会的事,不然的话我就不会叫你去乡下了。”
“实在遗憾,妈妈,现在不是伊顿公学的假期,是的话你就可以把霍林福德大哥的几个小家伙带上帮你应酬宾客。他们都是能让人快乐的小人精。去年在爱德华爵士家看他们帮外公应酬宾客太有趣了,引得一大帮来宾自叹不如,那人数和你在托尔斯庄园应酬的一样多。我永远忘不了埃德加那小子一本正经地护卫一位老太太的情形,那老太太戴顶怪模怪样的黑女帽,他给她介绍情况,尽可能用嘴正确的语法说话。”
“是啊,我喜欢这些小家伙,”库克斯黑文夫人说道,”他们就要长成真正的绅士了。可是妈妈,你何不叫克莱尔陪你住呢?你喜欢她,再说,能为你分忧,帮你应酬霍林福德的人,添她也是个合适的人选。我们大家要是知道呢身边有她在,那也就放宽心了。”
“对,克莱尔去的话会干得非常漂亮的,”卡姆纳夫人说道,”但眼下不正是她上课的时候吗?我们不可干扰她的工作而害了她,因为我担心她恐怕压根办不好学。她自从离开咱家后,就一直走背运——先是死了丈夫,后来丢了在戴维斯夫人家的职位,再后来又丢了莫德太太家的差事,如今普雷斯顿先生对你父亲说过,虽然卡姆纳老爷让她住着免收房租的房子,她还是生计艰难,只能到阿什科姆办小学。”
“我想不出这是怎么搞的,”哈里特小姐说,”她当然不算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乐于助人,性子又随和,还懂那么多讨人喜欢的礼数。我早该想到任何一个对教育不特别挑剔的人都会乐得收留她做家庭教师。”
“你说对教育不特别挑剔是什么意思?为孩子而请家庭教师的人家据说多数都很挑剔的,”库克斯黑文夫人说。
“这个嘛,他们无疑是自以为挑剔罢了。但我说你就很挑剔,玛丽,妈妈则不挑剔。不过我肯定她自个儿认为也很挑剔。”
“我弄不懂你的意思,哈里特,”卡姆纳夫人说道。她的这位聪明伶俐、大大咧咧的小女儿说的这番话她听得有些气恼。
“天啊,妈妈,你为我们把能想到的全都做了。不过你要明白你还有过许许多多叫你着迷的其他爱好。再说玛丽吧,她也很难允许让她对丈夫的爱来干扰她对孩子们全身心的爱。你在各门功课上都为我们请来最好的老师,还叫克莱尔严格督导,务必使我们认真备课,她也尽力做了。可后来你知道,也许当时你不知道,老师中有一些爱慕我们家长得漂亮的家庭女教师,常有含而不露、不失体面的打情骂俏现象,到头来却谁也没成个定局。那时候你是个了不起的贵妇人,排场大,又乐善好施,要应酬好多事儿,经常忙得团团转,于是老在我们上课上到最关键的时刻叫走克莱尔,去给你写通知,要么为你算账,结果呢,我如今差不多是全伦敦最不懂世道的姑娘。只有玛丽在老好人本森小姐手下受到了极好的训练,现在满满一肚子知识,用起来从不出差错,我只能算是沾了她的光。”
“玛丽,你觉得哈里特说得对不对?”卡姆纳夫人不放心地问。
“我和克莱尔一起念书时我还小,常跟她读法文。至今记得她发音很地道。艾格妮斯和哈里特都很喜欢她。我常常为本森小姐抱不平,说不定,”——库克斯黑文夫人顿了顿——”这叫我胡乱猜测,说不定她有什么法子捧着她们,惯着她们——倒不会差,再说她一辈子也没过个安生日子。我们家能收留她,还能给她些欢乐,这我从来是高兴的。如今让我不安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好像老把女儿打发得远远地,不知搞什么名堂。我们叫她来看我们时带上辛西娅,好歹就是说她不动。”
“我嘛,管你这种想法叫心术不正,”哈里特小姐说,”这里有一位可怜可爱的女人想法子谋生计,头一个法子是当家庭教师,在这种情况下,她拿自己的女儿怎么办?只能送去上学了。结果呢,她后来受邀请做客,太客气不好意思带女儿来——当然还有节省旅途开支,少一分穿戴破费之意——玛丽却嫌人家太客气、太节俭。”
“好啦,我们毕竟不是专说克莱尔,也不是讨论它的事情,我们是在为妈妈的安乐做安排。我保证她再没有好办法,只能叫柯克帕里克太太来托尔斯庄园——我是说等她一放假就叫她来。”
“这里有她最近来的一封信,”卡姆纳夫人说道。刚才她两个女儿说话时,她就在她的写字台中找这封信。她拿起眼镜放到眼睛跟前,读起信来:”‘我一向命不好,这一次坏运气好像又跟我来到阿什科姆,’——嗯,嗯,不是这一段——‘普雷斯顿先生非常热情,从庄园上给我送来水果和鲜花,是亲爱的卡姆纳老爷好心关照让送的。’啊,是下面这一段!‘根据阿什科姆小学的惯例,十一号开始放假。到时候我必须设法换换空气,变变环境,好在八月十号重新登讲台时精神焕发。’女儿们,你们看,她会有空闲时间的,只要她还没有就度假之事另作安排的话。今天是十五号。”
“我马上写信给她,妈妈,”哈里特小姐说道,”克莱尔和我一直很要好,她爱上可怜的柯克帕里克先生时只对我一个人说了,从那以后我们无话不谈。我听说她当时还有另外三种婚姻选择。”
“我衷心地希望鲍斯小姐别把她的恋爱事儿说给格雷斯和莉莉听。真是的,哈里特,克莱尔结婚时你还没有格雷斯这么大呢!”库克斯黑文夫人作母亲的心为之一惊,说道。
“是没那么大,但那时候我已经深通柔情蜜意了,多亏看多。现在你可能不准许进入课堂吧,玛丽,所以万一你家哪位家庭女教师成了恋爱中的女主角,你的女儿们还没学会体贴同情她呢。”
“我亲爱的哈里特,别让我听见你这么嘻嘻哈哈地谈论爱情,这样不好。爱情是件严肃的事情。”
“我亲爱的妈妈,你的劝告太晚了,晚来十八年。我已经把爱情的新意谈光论尽了,这就是我现在已说起这事就烦的原因。”
在最后一番话是指哈里特小姐最近拒绝了的一门婚事。这事惹得卡姆纳夫人很不痛快,老爷则更恼火,因为他们作为父母看不出提亲的那位先生有什么不好。库克斯黑文夫人不想使旧事重提,便急忙说道:
“一定要叫那个可怜的小女儿跟她妈妈一起来托尔斯庄园。我看她肯定有十七岁,要不还大些。我说妈妈,她母亲要是来不了,由她给你作伴才好呢。”
“克莱尔结婚时我还不到十岁,现在我都快二十九岁了,”哈里特小姐说。
“别这么说,哈里特。怎么算你也不过是二十八岁,再说你看上去比二十八年轻得多。没必要一逮住个机会就把自己的年龄往上提。”
“刚才倒是有必要的,我要算清楚辛西娅·柯克帕里克到底多大了。我以为她不可能还不到十八岁。”
“我知道她现在在布伦1上学,所以我认为她不可能已经十八岁了。克莱尔在这封信中说了些她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是说她办学不景气的事),‘我自个儿觉得脸上无光,不敢指望享受宝贝辛西娅回家度假带给我的欢乐。再说还有特殊原因,法国学校放假的时间和英格兰通常的时间不一样。加入宝贝辛西娅来了阿什科姆,就会打乱我的安排。她八月八日才放假,离我假期结束的日子只有两天,我还要备课,她一来就把我的时间和心思全占了。’这样你们明白了吧,克莱尔完全可以有空来陪我,说不定换换环境对她也大有好处。”
“再说霍林福德大哥现在忙着照料他在托尔斯庄园开办的新实验室,不停地来回跑。艾格妮斯坐完月子身体一壮实,也会去庄园换换空气的。就连我自己这个贪得无厌的小馋猫,要是天气还这么热下去,不出两三个星期这城里的繁华也就受够了。”
“我看你要是让我也去,妈妈,我可以去住上几天。我可以带上格雷斯,这孩子现在看上去又苍白又单薄,恐怕是长得太快了吧。这样我看你也就不觉得闷了。”
1法国北部一港口城市。
“我亲爱的,”卡姆纳夫人一挺身子说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享清福,有对人对己应尽的责任,要觉得闷岂不窝囊!”
于是把目前讨论形成的计划告诉了卡姆纳老爷,老爷甚为赞同,和他一贯所做的一样,夫人的每一个计划他没有不赞成的。老实说,卡姆纳夫人的性格对他来说过于强悍了些,但他总是对她的言行很佩服,常在她背后向人夸她头脑聪慧,乐善好施,能力强,有尊严,仿佛这么夸她就可以使自己比较绵软的性子也强起来似的。
“很好——很好,真不错!让克莱尔在托尔斯庄园跟你会合,妙极了!我自个儿还想不出来这么个好计划呢!我星期三和你一道走,误不了星期四的热闹会。那一天我总是很喜欢的,来宾都是热情友好的人,还都是霍林福德镇的小姐太太。完了后我可以和希普尚克斯呆上一天,我还兴许骑马去阿什科姆,看看普雷斯顿。骑布朗·杰西一天就够用,没问题是十八英里!不过还得赶回托尔斯庄园!——十八英里翻一番是多少?——三十英里吧?”
“是三十六英里,”卡姆纳夫人厉声说道。
“那就对了,你总是对的,亲爱的。普雷斯顿是个精明强干的家伙。”
“我不喜欢他,”老夫人说。
“他还嫩,需要关照着点。但他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还长得挺好看的,你怎么就不喜欢他?”
“我从不考虑一个地产代理人好看与否。我要注意长相的人里头没有干这一行的。”
“肯定没有。不过他长得就是俊。他还对克莱尔感兴趣,关心她的前景,这可以叫你喜欢他了吧。他时常出些点子美化她的房子,我知道他还给她送水果,送花,送野味,隔几日便送一次,如同我们要是住在阿什科姆也会做一样。”
“他有多大?”卡姆纳夫人问道,隐隐对这么做的动机起了疑心。
“我看约摸二十七岁。哈!我知道呢这位夫人脑袋里转什么。不!不!他太年轻,成不了那事。你想叫可怜的克莱尔成个家的话,就必须找个中年人才行。普雷斯顿不合适。”
“我又不是说媒的,这想必你?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