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认为远远不如前一件合身的衣服,只因为这后一件比前一件更合卡姆纳夫人的趣味。 这些都是小事情,都是她多少年来不得不受的窝囊气,只不过新近以不同的形式又让她遭受了一遍。她觉得吉布森先生将是让她摆脱这些窝囊气的屏障,她越这么想便越喜欢他。到后来,这一段在盼望和缝补中度过的时光,虽说还夹杂着教务工作,毕竟还算过得如意。她的结婚礼服已准备妥当。她从前在托尔斯庄园教过的学生将给她梳妆穿戴,在大喜的那一天把她从头至脚打扮一新。刚才说过,卡姆纳老爷给了她一百英镑置办嫁妆,而且给普雷斯顿先生送去了全权委托书,叫他负责婚礼早餐,安排在阿什科姆老宅里的那间老式大厅中。卡姆纳夫人因完婚日期没拖到她的众位孙儿圣诞节放假期间而不大高兴,但还是给了柯克帕里克太太一只上好的英国造怀表,样子笨了些,但比她现在戴的那只外国货更管用。那只外国货样子倒小巧精致,但挂在身边时间太久了,而且经常误事。
她的准备工作就这么做得相当匆促,吉布森先生却至今不见动静,没有把家里重新布置或装饰一新以迎娶新娘。他知道他应该有所行动。但怎么做才好呢?那么多事情乱了套,他又抽不出时间亲自操办,千头万绪从何着手呢?终于他想出了妙主意,决定请两位布朗宁小姐中的一位,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担当起这份麻烦,操办那些必须急办得到事。至于所有由他提出的锦上添花的布置就交给他未来的妻子,由她按自己的趣味去办。可是要向布朗宁小姐开口,就先得说他订婚的事,这事迄今为止还在镇上保着密,镇上人都认为他往托尔斯庄园跑得勤是因为伯爵夫人的健康之故。他觉得,换上他的话,哪一个中年鳏夫来找他把他眼下不得不给布朗宁小姐坦白的事向他坦白,他势必会暗暗笑话这个人。去还是有必要去一趟,但他一点不想去。可是不去实在不行,于是一天晚上他就像她们说的那样”随便串门”串了进去,把他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头一章刚说完——即是说,刚说完考克斯先生的娃娃恋爱故事,布朗宁小姐便惊得举起双手。
“想不到小时候我抱过的莫莉,竟然要有个恋人了!好哇,真不错!菲比妹妹”(菲比小姐正往屋里走),”有一条新闻!莫莉·吉布森有了恋人!差不多可以说她受到求婚了!吉布森先生,可不可以这样说?——她才十六岁啊!”
“十七了,姐姐,”菲比小姐说道,自认对亲爱的吉布森先生的家务事一概了解,”十七,六月一十二号过的生日。”
“随你怎么说吧。你喜欢说她十七就十七!”布朗宁小姐不耐烦地说,”事情还不是一个样——她有恋人了。她在襁褓中的样子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一般。”
“我倒是希望她真正的爱情道路平平坦坦,”菲比小姐说。
这时吉布森先生插话了,因为他的故事还没讲到一半,所以不想让她们在莫莉的恋爱问题上扯得太远。
“这件事莫莉还一无所知。我甚至对别人提都没提,只给你们两个,还有另外一个朋友说了。我把考克斯先生痛骂一顿,尽我所能把他的爱慕——他所谓的爱慕——约束起来。但我心里不好受,不知该拿莫莉怎么办。艾尔小姐不在,我不能把姑娘和小伙子留在家里,让他们没个年长些的女人看管单独呆在一起。”
“啊,吉布森先生!你为何不把她送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呢?”布朗宁小姐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们会尽我们的能力为你做任何事情。为了你,也为了她可怜的母亲。
“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会那么做的,但把她放在霍林福德镇就不行,当时考克斯先生还热腾腾地冒泡。他现在好多了。他挨批后来了个绝食示威,以为这样做正确,现在已恢复胃口,饭量成倍增加。他昨天吃了三份茶藨子汤团。”
“我看你真是大方,吉布森先生,三份汤团!或许鲜肉也供三份?”
“看你说的!我提起这件事只是因为在这样的年轻人身上,胃口和爱情一般呈跷跷板状,我看汤团吃到第三份上就是个很好的兆头嘛。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知道的,什么事发生过一次,就有可能再次发生。”
“我不知道。菲比曾经受到过一次求婚——”布朗宁小姐说。
“嘘!姐姐。这事说出去会伤害他的感情的。”
“胡说,傻孩子!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他的大女儿自个儿都结婚了。”
“我承认,他是没有始终如一,”菲比恳求道,声音又尖又细,”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一样,吉布森先生,牢记初恋,永不变心。”
吉布森先生惊得一缩身。珍妮是他的初恋,但她的名字从未在霍林福德吐露过。他的妻子——善良、漂亮、有头脑、受人宠爱一一也不是他的第二个恋人。不,就连第三个也算不上。现在他倒好,自己赶来坦白他的第二次婚姻。
“好啦,好啦,”他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必须有所行动,好保护莫莉不沾染这等事情。她还太年轻,再说我还没准许她谈恋爱。艾尔小姐的小外甥染上猩红热病倒了——”
“啊!请等等,我怎么这么不关心人,竟没问问病情。这可怜的小家伙现在怎么样?”
“不是更重了便是快好了。这与我现在必须说的事没多大关系。有关系的事是艾尔小姐一时间不能回到我家来,我也不能把莫莉老留在哈姆利庄。”
“啊!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突然去哈姆利庄做客。我发誓,这真是一段浪漫奇情。”
“我就爱听恋爱故事,”菲比小姐低低地说道。
“如果你们还要我把故事讲下去,你们就得听我说,”吉布森先生说,对她们三番五次地打断话很不耐烦。
“你的故事!”菲比小姐有气无力地说。
“上帝慈悲,救救我们!”布朗宁小姐说道,口气中带的感情比她妹妹少一些。”接下来是什么?”
“我看是我的婚事了,”吉布森先生说道,故意把她的吃惊话当个问题回答,”我这次来要对你们说的正是这件事。”
一点希望直冲进菲比小姐的心房。她在只有她们姐妹俩梳理假发辫的时候(当年女士们都戴假发辫)常对姐姐说,只有个男人能叫她考虑结婚的事,那就是吉布森先生:如果他提出来的话,她就觉得看在可怜的亲爱的玛丽面上非得答应他不可。但她从没有说明,在她想象中嫁给她死去的朋友生前的丈夫到底会给死了的人带来什么样的满足。菲比紧张地摆弄她的黑绸围裙的带子。她就像东方故事中的哈里发,把一辈子有可能发生的各种各样事一瞬间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其中最要紧的问题是:她出嫁的话舍得离开她姐姐吗?菲比呀,你还是看看眼前吧,听听这会儿正在说什么,别自寻烦恼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操心。
“我将请谁来做我家的女主人,做我的女儿的母亲呢?这当然是个叫人着急的事,一直定不下来。但我看我最终还是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我选好的那位女士——”
“快告诉我们她是谁,她可碰上个好人了,”布朗宁小姐直截了当地说。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这位被选中的新郎说。
“什么?就是托尔斯庄园的那位家庭女教师?伯爵夫人挺喜欢的那一位?”
“对!她在庄园上很受器重——而且当之无愧。她现在在阿什科姆办着个小学,还善于管理家务。托尔斯庄园的年轻小姐都是她培养的,她自己也有个女儿,所以她很有可能对莫莉产生一种慈母般的感情。”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菲比说道,觉得她必须说点赞美之词,好掩盖刚才脑海中过了一遍的种种想法。”我见过她坐在马车里,陪着伯爵夫人回庄园。可以说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胡说,妹妹,”布朗宁小姐说道,”她好看还是漂亮与这桩婚姻有什么关系?你听说过哪一个鳏夫是为了这些琐碎事而再婚的?再婚总是出于这样那样的责任感——对不对,吉布森先生?再婚要么是需要一个管家的,要么是想为孩子们找个母亲,要么是觉得前一位妻子喜欢他再婚。”
也许这位姐姐刚才以为选中的是菲比,一听不是,便口气刻毒起来。这种刻毒口气吉布森先生并不陌生,但他不打算在眼下这个时刻反唇相讥。
“你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布朗宁小姐。请为我找找我再婚的动机。我自己不大清楚,也不打算不懂装懂。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衷心希望不失去我的各位老朋友,衷心希望老朋友看在我的面上疼爱我未来的妻子。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莫莉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外,我还对哪两个女人像对你们俩一样如此敬重。此外,我还想问一下,你们要不要莫莉来和你们住一阵,住到我结婚后再回去?”
“你问哈姆利太太之前就该问问我们,”布朗宁小姐说,气平了些,”我们是你的老朋友,我们也是她母亲的好朋友。只不过我们不是郡里的世家罢了。”
“这么说就不公平了,”吉布森先生说道,”你知道这么说不公平。”
“我不知道。你总是和霍林福德老爷在一起,只要你能遇上他,比和古迪纳夫先生或史密斯先生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你还经常去哈姆利庄。”
布朗宁小姐不是个轻易让步的人。
“我找霍林福德老爷是把他当成可交之人去找的,不管他是什么爵位,什么身份。比如学校的看门人,木匠,鞋匠,都可以,只要他们有可能具备类似于霍林福德老爷具备的长处,有类似霍林福德老爷那样的思想特点就行。古迪纳夫先生是个非常聪明的事务律师,在地方上很有势力,但谈不上有思想。”
“好啦,好啦,别争下去了,争起来我就头疼,菲比知道的。我说的话不算数,行了吧?我的任何话别人一争我就马上收回。你刚才争起来之前我们说到哪里?”
“说到亲爱的小莫莉要来看望我们,”菲比小姐说。
“我本应该先来问你们,只是考克斯当时爱情势头相当猖獗。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知道他会给莫莉和你们惹出什幺样的麻烦来。但他现在冷静下来了。不见面已经产生了很好的镇静作用,我看莫莉现在可以和他住在同一个镇上,除了每次碰个面引得他想想她,叹一两口气外再不会有任何事。我还有一事要求你,所以你明白我要和你争论是万万不行的,布朗宁小姐,我应该谦卑求情才对。我那个家必须收拾收拾,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未来的吉布森太太。说来真丢人,房子漆也没漆,糊也没糊,还得考虑添些新家具,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帮帮忙过来各处看看,看一百镑钱能派多大用场?餐厅的墙必须油漆,起居室就按她的意思用纸糊。我还有点余下的钱,叫她拿去布置起居室。不过,只要你热心肯帮一位老朋友的忙,其余的房间就全交给你了。”
这项委任恰好满足了布朗宁小姐的爱权之心。有权用钱就意味着惠顾生意人,这样的权她父亲在世时她是行使过的,但自从他去世后她就很少有机会施展了。现在证明她的审美趣味和理财本领可以信赖,她平时的好脾气便恢复了。菲比小姐的思绪还停留在莫莉要来做客上,憧憬着那该多快乐啊。
第十三章莫莉·吉布森的新朋友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八月中旬——家里如果要收拾收拾的话,现在就得马上着手了。吉布森先生把事情托付给了布朗宁小姐,说真的,从好几个方面看,他这么安排不算过早。老乡绅听说奥斯本很可能先回家住几天再出国,便慌恐起来;罗杰和莫莉越处越亲热,这一点没叫他受惊,但他还是担心他家的那位继承人会看上医生的女儿。他愁得坐立不安,决心在奥斯本回来之前打发走莫莉,这样他的妻子便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他在客人面前做得太露骨。
每一个十六七岁又爱思考的年轻姑娘,如果初次遇上个能指导她处世的人,在她面前展现给她一种新的为人之道,比先前无意间指导着她的为人之道更加宽广,那么她就很容易把这个人当教皇一般敬重。对莫莉来说,这么一位教皇正是罗杰。她几乎在每一件事情上对他言听计从,把他当权威看待,而他只不过说过一两件事情,说得简捷扼要,便使他的话具有了格言般的力量——她坚定不移地用这些话来指导自己的行为。 他同时也显示出在聪明才智上胜莫莉一筹的自然优势,这种差别在他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不足为奇,一个是头脑不凡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小伙子,另一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没上过学,但颇有鉴别能力。不过,他们虽然在一起能愉快相处,却各自幻想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做未来的心上人——他们憧憬着最崇高最完美的爱情。罗杰希望找一个能干理想的女子,不让须眉,做他的女皇;人要长得美,头脑要清楚,随时为他出谋划策,就像埃吉里娅1一般。莫莉那小小的飘忽不定的少女幻想集中在没见过面的奥斯本身上,一会儿觉得他是行吟诗人,一会儿又觉得他是武士,他在自个儿写的一首诗中就把自己写成这个样子。反正是个像奥斯本那样的人,也许不是奥斯本本人,因为她不敢让未来的英雄有个固定的形象和姓名。老乡绅如果是为她的心绪平静着想,那么让她在奥斯本回来之前就走,倒不失为明智之举。可是,她真的从他家走了后,他又没时没刻地想念她。有她在家里像个女儿一样干女儿家的细致活真是无比愉快,有了她顿顿饭都吃得开心,她还经常参加他和罗杰之间的谈话,问些天真机灵的问题,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谈,热热闹闹地接他的玩笑话。
罗杰也想念她。有时候她的话正好说进他心里去了.,激发他深思,这是他很开心的事。又有些时候他自觉得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是能真正帮她一把的人,他还可以帮助她对那些讲高深学问的书发生兴趣,那些书比她一直在不停地读着的和诗强多了。她一走,他觉得有点像是一位情深义重的老师突然失去了他最得意的学生,他不知道她没有了他会怎么过。他借给她的那些书会不会难住她,会不会叫她灰心?她和她的继母将怎样和睦相处?她离开他家后的头几天里他满脑袋装的全是她。哈姆利太太更是想她,想的时间也比另外两个更长。她在内心深处已经给了她女儿的位置,现在她非常怀念那个温柔体贴的伴儿,那些亲亲热热的打趣逗乐,那些从不中断的关怀照料。还有在她忧伤最需要同情时,莫莉每一次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所有这些好处使得这位心地慈善的哈姆利太太极其喜爱她。
1埃吉里娅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仙女,传说是古罗马第二国王努马·皮利乌斯的女伴与谋士。
莫莉也深切地感到了不同环境中的不同氛围,回来后这样的感触越发深刻,她还为此责备自己。但她实在无法摆脱要有教养这样一种观念,正是这种观念使得她很欣赏在哈姆利家时的整个风气。现在和她亲爱的老朋友——两位布朗宁小姐在一起,她们对她尽是拍拍摸摸、搂搂抱抱那一套,她一听见她们说话时的粗声大嗓和一口地方音便替她们害臊。她们缺乏特殊的爱好,还爱详细打听别人的事,从来听不够。她们向她问她未来的继母的情况,问的问题她根本听不明白,不知如何回答。再说,她对她父亲的一片忠心不允许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她们。她们要是问起在哈姆利家的桩桩件件事,她总会高高兴兴地说。她在那里非常愉快,她喜欢他们全家,连他家的狗她也喜欢,完全彻底地喜欢,回答这些问题不困难。她不在乎把那里的件件事情讲给她们听,就连哈姆利太太的病号服式样也讲了,甚至还讲了老乡绅吃饭时喝什么牌子的酒。说来也是,讲这些事情有助于她回忆她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段日子。有一天晚上,她们三个吃过下午茶点后坐在楼上那间小客厅里,往大街上观看——莫莉又讲起了哈姆利庄上的各种快乐事;正讲到罗杰精通自然科学,还给她看过一部分他的珍藏品,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话打断了她:
“你好像老是见罗杰先生,是吧,莫莉?”布朗宁小姐这么说是想给她妹妹多传些言外之意,并非真的问莫莉什么。不过俗话说得好,”人遭狗咬缓过来,狗就要遭灭顶灾。”莫莉完全明白布朗宁小姐是加重语气说的,不过起初她还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菲比小姐这时正专心致志地编织她的袜子后跟,没有完全察觉出她姐姐是在挤眉弄眼地说话。
“是的,他对我非常好,”莫莉缓缓地说,边说边看布朗宁小姐的态度,她要等到她完全明白了刚才的问题用意何在时再说。
“我看你很快又要去哈姆利庄吧?你要知道,菲比,他不是他家长子!别没完没了地数你的‘十八针,十九针’,弄得我头疼,听听我们说话好不好?莫莉在告诉我们她老见罗杰,他对她非常好。我常听人说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亲爱的。给我们再说点他的事!菲比,注意听!他对你是怎么个好法,莫莉?”
“噢,他告诉我读什么书。有一天他叫我注意观察能见上多少蜜蜂——”
“你说蜜蜂,孩子!这是什幺意思?你们肯定有一个疯了,不是你就是他!”
“不,一点没疯。英格兰有两百多种蜜蜂,他想叫我观察蜜蜂和苍蝇的区别。——布朗宁小姐,你动什么脑筋我看得明明白白,”莫莉说道,怒火中烧,”但你完全想错了,你那样想是不对的。如果一说哈姆利庄的罗杰先生就叫你生出这样的荒唐想法,那我就再不提他一个字。”
“真没礼貌!瞧瞧一个年轻女子要教训起长辈来了!荒唐想法,真是的!差不离荒唐想法就在你的脑袋里。让我告诉你,莫莉,你还太年轻。不可以把心思放在恋爱上。”
莫莉曾有一两次被人斥为粗鲁无礼,这一次一点小小的无礼果真冒了出来。
“我又没说那‘荒唐想法’是什么,布朗宁小姐。我刚才说了吗,菲比小姐?你难道没听明白,亲爱的菲比小姐,这一通大谈恋爱的蠢话儿全是她自己诠释的,而且根据的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
莫莉气得直冒火,但她要讨个公道却找错了人。菲比小姐要息事宁人,用的是懦弱人的和稀泥法,这只能把伤口的难看之处遮掩遮掩,却不打算治好它。
“亲爱的,这种事我肯定不懂得。我觉得萨利刚才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的确有道理。我又觉得,好孩子你误会了她,要么就是她误会了你。要不是我把事情全听误会了。所以嘛,咱们还是别再谈这事儿了。姐蛆,你刚才说用什么价钱去买吉布森先生家餐厅里铺的地毯?”
于是布朗宁小姐和莫莉赌了一晚上的气,怒目相视。道晚安还是平时形式,态度却极其冷淡。莫莉上楼去了她的小卧室,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各处的帘子——床帷、窗帘、床罩一一都是用各色小布片缝缀而成,小巧精致。一张漆得发亮的梳妆台,摆满了小盒子,梳妆台上装有一面小小的镜子,谁的脸不小心照了进去,都会映出个歪脸来。这间屋子,和她自己那间没有家具摆设、凸纹条格细白布铺床的卧室相比,在她儿时的眼中曾是她见过的最优雅最豪华的地方之一。现在她作为客人睡在了里头,所有那些精美雅致的装饰品都摆出来供她使用,而当年这些东西全仔仔细细地包在软包装纸中,她有一次只当看新鲜溜过一眼。可是她多么对不住这份盛情啊!她多么欠礼貌啊!她脾气多么暴躁啊,真是前所未有!她后悔得痛哭流涕,哭年轻人特有的痛苦,突然门上传来一声低低的敲门声。莫莉开开门,门口站着布朗宁小姐,一顶睡帽高高竖在头上,身上穿戴非常节俭,一件染过的布衫套在用料太省的白短裙上。
“我以为你睡了呢,孩子,”她说道,进来关上门,”但我还是想来对你说一声,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你受冤枉了。我觉得这可能都怪我。菲比不清楚也好,因为她认为我十全十美。如果只有我和菲比两人,我们就相处得比较好,有一个总觉得另一个不会错。但我倒觉得我有点火爆脾气。我们再不说这事了,莫莉,只让我们重归于好去睡觉一今后永远是好朋友,好不好,孩子?现在吻我一下,别哭了,瞧眼睛都肿了。灭蜡烛时多加小心。”
“是我错了——都怪我,”莫莉边说边吻她。
“再不要说了!不要反驳我!我说是我的错,我再不要这事儿提一个字。”
第二天莫莉跟着布朗宁小姐去看地父亲家中正在起着的变化。在她看来,这些变化只是些弄巧成拙的改动。餐厅的墙本来是暗灰色的,配上深紫色的云纹毛呢帘子很协调,而且暗灰色洗干净后看上去像是薄薄涂了一层纱,不显脏。现在墙面却接成了十分艳丽的淡红色,新帘子也是刚刚流行起来的那种浅海绿。用布朗宁小姐的话说,这叫”又鲜艳又好看”,莫莉碍于刚与她和好如初,便不忍心反驳她。她只能寄希望于绿褐相间的地毯,看地毯能不能把艳丽色彩遮柔和些。这里放的是脚手架,那里放的还是脚手架,贝蒂走到哪里骂到哪里。
“现在上楼去,看看你爸爸的卧室。他现在睡在你的卧室里,好让他屋里各样东西都焕然一新。”
莫莉还记得当年她被带进这间卧室向她垂危的母亲告别时的情形,事隔多年,当时的情形清晰如故,仿佛就在眼前。她看得见那张白布单,围住一张苍白虚弱、闭不了眼的脸.那双大眼睛充满渴望,想再摸摸温暖的小孩,却软得没劲把孩子搂进怀里.人已经麻木不行了。自从那个悲伤的日子以来,莫莉不知到这间屋里来过多少次,每一次她都活灵活现般地看见那同一张苍白虚弱、难以暝目的脸躺在枕头上,还有衣服下身体的轮廓。小姑娘不怕这样的幻象,倒把这情景珍藏在心头,只当为自己保存下丁母亲的容貌,好经常缅怀她。她跟着布朗宁小姐进了这间屋.一看它面目一新,她顿时泪水盈眶。几乎每样东西都变了一一床的位置和家具的颜色。现在有了一张大梳妆台,上面装有镜子,再不是从前那样用一个带抽屉的橱柜柜顶权代梳妆台之用,柜顶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下面倾斜支在墙上。这个橱柜代梳妆台连同那面镜子就是她母亲婚后短短几年中专用的东西。
“你要明白,我们必须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好迎接一位在伯爵夫人府上度过不少光阴的太太,”布朗宁小姐说道。她现在完全赞成这门婚事了,这还多亏了布置房屋的痛快事最终落在她肩上。”克罗默,就是那位家具商,想劝我买一套沙发和一张写字台。这号人如果想推销一样东西,就会说啥东西都时髦。我说了:‘不,不,克罗默。卧室是用来睡觉的,起居室是用来起居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物尽其用,用得妥当,别想着哄我干蠢事。’可不是,我母亲要是大白天在我们的卧室里逮住我们,非好好骂我们一顿不可。我们把出门用的东西放在楼下的一个壁柜里,还有一个非常整洁的地方供我们作洗手间,如今这种地方白天里照样很需要。把个卧室塞满沙发和桌子,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等事!再说,一百镑钱不是永远花不完的。我没法收拾你的房间了,莫莉。”
“不收拾我打心眼里高兴,”莫莉说道,”屋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妈妈当年和我外公一起住时用的,我根本不愿意改变它。我太喜欢它了。”
“这个嘛,不会有变的危险,现在钱也花光了。顺便问一下,莫莉,谁给你买女傧相的衣服?”
“我不知道。”莫莉说道,”我看我肯定做女傧相,但没人对我说过我的衣服怎么办。”
“那我去问问你爸爸。”
“求你别去问。他现在肯定得花很多很多钱,再说,如果他们让我靠边站,我宁愿不去参加婚礼。”
“胡说,孩子。那么干的话全镇上就舆论哗然了。你必须去,而且必须穿得漂漂亮亮,这是为你父亲嘛。”
不过吉布森先生倒是想到了莫莉的礼服,虽然他根本没说过这事情。他委派未来的妻子去操办各种必需品,不久一位很不错的裁缝从郡城带着一套礼服来这里让莫莉试穿,衣服做得既简单又雅致,一下子就把莫莉迷住了。衣服送到家,一切就绪后,莫莉念起布朗宁小姐的一片心意,便偷偷地试穿起来。她往镜子里一瞧,几乎大吃一惊,她看见自己的容貌大大改进了。”不知我算不算漂亮,”她心想,”我差不多认为算——我是说穿上这身衣服,当然算。贝蒂会说‘羽毛美鸟才美’。
她穿着这身为参加婚礼准备的礼服下了楼,让大家看行不行时还暗暗害羞,红了脸。看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喝采。
“哎呀呀!我都认不出你来了。”(莫莉想着”羽毛美”的话,赶快控制住升腾起来的虚荣心。)
“你的确漂亮——是不是,姐姐?”菲比小姐说,”我说亲爱的,你要是常这么打扮起来,就会比你亲爱的妈妈还漂亮,当年我们总认为她特别有风度。”
“你一点不像她。你长得像你父亲,再说穿白颜色总能把黑皮肤掩饰过去。”
“可是她难道不漂亮?”菲比坚持说。
“漂亮!就算她漂亮,那也是天生的,不是她自己的功劳。再说,那位裁缝也出了一份力。这印度细布料子多好啊!要值不少钱呢!”
吉布森先生和莫莉在婚礼的前一天去了阿什科姆,坐的是霍林福德镇上的那辆黄色驿马车。他们将作为普雷斯顿先生的客人,也就是说作为卡姆纳老爷的客人住在老宅里。那座老宅真可谓名副其实,莫莉看了头一眼就满心欢喜。它是座石头建筑,山墙很多,窗子是直棂的,到处覆盖着五叶地锦和迟开的蔷薇。莫莉不认识普雷斯顿先生,他站在门口迎接她的父亲。她一下子就受到他的器重,被当作一位年轻淑女看待,这是她头一次碰到的待遇——半是恭维,半是调情——有些男人认为对每一个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有必要用这样的法子。普雷斯顿先生相貌很英俊,而且自己知道这一点。他是个细皮嫩肉的男子,长着浅褐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眼睛生得很好看,灰颜色,目光飘忽不定,眼睫毛比头发的颜色更深。身体由于进行体育锻炼变得舒展柔软。提起他在体育方面的水平,是很优秀并且闻名的,这使他得以进人较高层次的社交圈子,比他按常规进入的社交圈子要高得多。他是个板球运动的一流好手,又是个神枪手。任何人家如想图个八月十二日或九月一日1满载而归的吉利,都会请他做贵客。下雨天他便教年轻小姐们打台球,牌桌上若见缺人时,他也会跟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地打牌。当年流行的家庭戏剧有一半他能倒背如流,若要搞即席的哑剧字谜和用人代替景物的舞台造型,他就是个无价之宝了。这一次他想和莫莉调情,倒是有他自己的隐衷。那位寡妇初来阿什科姆时,他和她处得非常开心,所以他现在觉得要他站在她那位不如他文雅、不如他英俊、又人到中年的丈夫身边,就会形成强烈的对比,人家会不高兴。再说,他真的对另外一个人怀有强烈的感情,这个人就是不来参加婚礼的那一位。感情很强烈,却有必要隐藏起来。于是,他总算下了决心,即使这位”吉布森丫头”(他就这么叫她)不如没到的那一位吸引人,他也要在余下的十六个小时里把自己奉献给她。
父女俩由主人带领进了一间装有护墙板的客厅,里面壁炉中烧着劈柴,噼啪作响,紫红的窗帘把渐渐昏暗下来的白昼和室外的寒气挡在外面。正餐餐桌就摆在这里,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晶亮的银器和明澈闪光的玻璃杯;餐具柜上摆着红酒和秋季的新鲜水果。就这样普雷斯顿先生还一再向莫莉道歉,说他这个单身汉的家太寒酸,屋子太小,餐厅倒是大,却已经让他的管家占用了,正在准备明天的早餐。说完他摇铃叫来一个人,领莫莉去她的房间。她被带进一问极其舒适的卧室,壁炉里烧着木柴,梳妆台上点着蜡烛.还有一张雪白的床,四周围着深色的呢绒床帷,各处都立着细瓷大花瓶。
18月12日是松鸡开猎日,9月1日是鹧鸪开猎日。
“这是哈里特小姐的房间,她和伯爵老爷到老宅来她就住在这里,”女仆说道,说着对准炉中闷烧的一截木头吹了一口气,顿时冒起万千明亮的火星。”我帮你穿戴起来好吗,小姐?哈里特小姐来总是由我服侍。”
莫莉很清楚,除了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外,她只带着那件参加婚礼穿的白细布料子外衣,于是她打发走这位好心的女人,庆幸能一个人呆一会儿。
是换衣服吃”正餐”吗?真奇怪,都快八点钟了.现在准备睡觉似乎才是正事,这么晚了还穿戴打扮就不太自然。她能怎么打扮呢,只好把一两朵淡红色的玫瑰花别在灰呢外衣的边上:梳妆台上插着一大束精心选下的秋花,芬芳扑鼻。她还摘下一朵紫红色的玫瑰,插进黑发,就放在耳朵上方,看看效果如何。好看倒是好看,但显得太轻佻,于是她把它放了回去。深色的橡木门窗和全屋的护墙板似乎在温暖的火光中燃烧。各个房里都生了火,门厅里也有火,甚至上楼的楼梯平台处也生着一炉火。普雷斯顿先生肯定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因为她在门厅里迎接了她,领她进了一个小客厅。客厅的一边有个隐蔽的双扇门,通进那个大些的客厅,这是他告诉她的。她现在进来的这间屋子使她想起了哈姆利庄——各处挂的帘子都是七十年或一百年前的黄缎子材料,保护得非常细致,一尘不染;很大的印度式的陈列品柜和瓷瓶,散发着香料味。一炉熊熊大火,炉前站着她父亲,穿着晨礼服,表情严肃,若有所思,今天一天都是如此。
“这就是哈里特小姐和他父亲来这里住几天时间的屋子,”普雷斯顿先生说。莫莉想让父亲省些心,便见话就自己作答。
“她经常来这儿吗?”
。不经常来。但我以为她只要来就喜欢住在这儿。也许她发现在托尔斯庄园生活比较正规,来这里后变变环境,叫她愉快。”
“是我的话,我会觉得这房子住起来很舒服,”莫莉说道,记起了这里处处看到的温暖舒适情景。不过让她有点扫兴的是,普雷斯顿先生把这话当成了对他的赞美之词。
“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可能会发现一个单身汉的家一切都不协调。我真感激你这么说,吉布森小姐。一般情况下,我大多住在咱们将进餐的那间屋里。我还有一间所谓的代理人办公室,里头放着书和文件,也在那里接待前来办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