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我不会如此喜欢任何一个人——我是说任何一个姑娘。”
她最后留了点余地,说得发自肺腑,他也听得心领神会。他走上前来,离她比任何时候都近,还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早就想知道你的想法。现在听了我很高兴。我常想你们两个不知相处得怎么样。”
“是吗?”她说道,又抬眼看看他,“在剑桥也想?你肯定很喜欢莫莉!”
“对,是喜欢。她在我家住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多快活啊!我差不多把她当亲妹妹。”
“她也很喜欢你们一家。我好像就是听她说了你们家那么多情况才知道你们一家的。”
“你们一家!”她是这么说的,专门强调“一家”,好像“一家”不但指活着的人,也包括死了的人。罗杰沉默了片刻。
“我以前不知道,甚至连点传闻也没听过。所以你千万别奇怪,我过去对你俩的关系是有点担心。不过后来我一见你就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我一下子轻松了!”
“辛西娅!”吉布森太太说,觉得这位年轻些的儿子这么低声亲密地同辛西娅交谈已经算占到便宜了,“到这边来,把那首法国民谣唱给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听。”
“你是指哪一首,妈妈?是‘你会后悔的,科林’?”
“对,真不错,逗笑间给年轻人敲了个小小警钟,”吉布森太太边说边扬脸冲奥斯本微笑,歌尾叠句是:
你会后悔的,科林,
你会后悔的。
只要你娶了妻,科林,
你会后悔的。
准要是娶了个法国妻子,这歌里的忠告可就管用了。不过我敢,对于正在考虑娶个英国妻子的英国年轻人来说,就绝无后悔可言。”
选这首歌可真是大大不合时宜,可惜吉布森太太不明白。奥斯本和罗杰知道有法国妻子这回事,而且也明白对方了解情况,便觉得分外别扭。莫莉也慌乱难堪,仿佛秘密结婚的是她自己一般。幸亏辛西娅在放声欢唱轻松愉快的曲调,她母亲笑眯眯地倾听,根本没发觉这首歌竟会有立竿见影之效。辛西娅坐在钢琴边,边弹边唱,奥斯本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这样就可以在她需要时马上替她翻乐谱。他的双手插在衣袋中,眼睛盯在她的手指上。歌词全是逗笑讥讽的妙语,辛西娅也唱得俏皮欢快,奥斯本却听得满脸阴云。罗杰也看上去心情沉重,不过比他兄长轻松多了。老实讲,他险些被眼前别扭难堪的形势逗乐了呢。他看见了莫莉不安的眼神和比刚才更红的脸,便明白她把眼前的窘迫形势看得太严重,大可不必如此。他移到靠近她的一个座位上,几乎耳语一般说道:“警钟敲得太晚了,是不?”
莫莉抬眼望望他,同样低声说——“唉,我真抱歉!”
“你不必如此。没多久他就不往心里放了。男子汉大丈夫办环了事,后果自己承当。”
莫莉不知怎样回答,便垂着头不作声。但她还是看得出来罗杰没有改变姿式,也没有从椅子背上移开手。她觉得奇怪,便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一动也不动。她终于抬眼看时,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边的那两个。奥斯本正在对辛西娅热情地说着什么,辛西娅庄重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他,神情温柔专注,小巧的嘴巴半张着,恨不得他打住别说了,好让她搭个话。
“他俩在谈法国,”罗杰说道,算回答莫莉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奥斯本对法国熟得很,柯克帕特里克小姐一直在法国上学,这你知道的。听起来谈得很有趣,咱们是不是走近点,也听听到底在谈什么?”
这么彬彬有礼地征求意见倒是不错,但莫莉心想,等她答应了再过去不就更好些吗?然而罗杰没有等她回答便走到钢琴边,靠在钢琴上,看样子要加入到轻松愉快的谈话中去,其实他是大着胆子要好好地看看辛西娅。霎时间莫莉觉得她忍不住想哭——一分钟前他还离她那么近,和她那么愉快、那么推心置腹地说着话儿,这会儿却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一般。她觉得一切全乱了套,还夸大实情地把错处都归于自己。“卑鄙”、“嫉妒辛西娅”、“不厚道”、“自私”等都是她用来年批评自己的词儿,可是不管用,她自始至终厚道不起来。
吉布森太太加了进来,这才改变了莫莉认为一直受持续下去的局势。她刚才一直干她的编织活,花样错综复杂,需要好好地数针脚,所以她抽不出时间来尽她的种种责任,责任之一便是要叫世人明白她是个一碗水端平的继母。辛西娅已经又弹又唱了,现在她必须给莫莉同样的露脸机会。辛西娅的歌唱和演奏既轻松又优雅,单缺准确严谨。不过,她长得那么迷人,除了爱音乐发了狂的人外,谁还在乎和弦不对,漏了几个音符呢?莫莉正相反,耳朵好使,只可惜没有好好开发。她爱音乐,性格上有股自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所以哪一段弹不正确,便会过它二十遍。但她又很怕当众演奏,迫不得已非弹不可时,便沉重地过关交差,完后比任何人都气恨自己亲手搞出的成果。
“现在,莫莉,你必须弹弹,”吉布森太太说,“给我们弹卡尔克布雷纳1作的那支美妙曲子,亲爱的。”
莫莉抬起哀求的眼睛望望继母,然而这只引起了另一种形式的要求,比刚才的话更像是一道命令。
“马上弹,亲爱的。你不必弹得尽善尽美,我知道你紧张。不过大家都是朋友,不会见外的。”
于是钢琴跟前的那几个稍事折腾,莫莉坐下来准备受她的罪。
“请走开!”她朝奥斯本说道,他站在她身后准备翻乐谱,“我完全可以自个儿翻。嗨,你们都大声说话该多好!”
奥斯本不理她的央求,仍旧站在老地方,算是对她演奏的认可。她得到的认可也就这么一点,因为吉布森太太先前数针脚劳累过度,倒在靠近火的那个舒适沙发中睡着了;罗杰头一个响应莫莉的号召说起话来,和辛西娅谈话使他甚为愉快。辛西娅坐着干编织活儿,罗杰在她身边,专心致志地听她低声问答他刚说的话;正在弹琴的莫莉为了突然瞥一眼他俩的情形,好几次弹错了地方。
“好啦,现在弹完了!”莫莉说道,总算弹完了烦闷的十八页乐谱,“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坐下来弹琴了!”
奥斯本冲她的厉害劲哈哈一笑。辛西娅开始在刚才正进行的谈话中采取了点主动,谈话便引导到一般性的话题上来。吉布森太太姿态优雅地醒过来,和她干任何事情一样很有风度,接着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到他们的随便闲聊中。这么一来,她基本上成功地做到了叫他们以为她压根儿就没睡过觉。
1卡尔克布雷纳(1785—1849)是法国钢琴家,十九世纪三十代名满西欧,1814年至1824年间在伦敦演奏。
第二十五章,霍林福德镇在张罗
霍林福德镇上上下下都觉得今年的复活节前有不少事要办。复活节有复活节的规矩,一贯要求穿上这样那样的新衣服,怕的是迷信应验,遭小鸟的报复——据说凡在复活节那一天不穿新衣服的人都算不敬神明,要受到小鸟的憎恨。绝大多数女士们认为还是让小鸟儿亲眼看见她们身上的新衣服为好,免得让它们凭空猜度;据说它们看见的如果只是一块小手帕,或者只是一条衬裙,或者只是一件内衣,那就不算数,就会猜你不敬神明。所以要敬神明就要戴上新帽子,或者穿上新外衣,只戴上一双复活节手套是很难让小鸟儿满意的。在霍林福德,一般说来,罗斯小姐就是在复活节前大忙一阵。今年还有一场慈善募捐舞会。阿什科姆、霍林福德和科尔汉姆三镇为邻,人口也差不多一样,地理位置可连成个等腰三角形。三镇在庆祝节日上效法大城市,早就达成协议,由各镇轮流一年举办一次慈善募捐舞会,所得资财由郡立医院受益。今年正好轮到由霍林福德操办。
这是个大会亲朋的痛快时候,家道不分贫富,都要尽可能地做到宾朋满座,轻便旅行马车几个月之前就预定好了。
吉布森太太假如能请到哈姆利家的奥斯本,或者请不到奥斯本而请到罗杰,和他们一道去参加舞会,回来在地家下榻,那她就会欢天喜地地把她自己的化妆室恢复到从前状态,当空闲客房用。老实说,哈姆利家的人没请上,要随便请些无可稽考的“郡中世家”的后裔并不难,对这种人来说,这样的邀请无异于提供了社交方便。然而吉布森太太觉得犯不上自寻烦恼去请任何一个她当年在阿什科姆结识下的熟人,因为都是些粗俗无聊、穿戴寒酸的女流之辈。假如要请普雷斯顿先生的话,倒值得腾出她的化妆室,这是考虑到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事业兴旺发达,此外舞也跳得好。可是考虑请他的话便有其他方方面面需要考虑。吉布森先生在结婚时受过普雷斯顿先生的热情款待,倒是真心想有所回报,然而却发自本能地讨厌这个人;他再有回报人情之念,甚至有更值得称道的好客豪情,也克服不了那种本能的反感。吉布森太太自己也对他怀有昔日的怨恨,但她不是个积怨难平的人,也不非常主动地打击报复。她怕普雷斯顿先生,同时又很佩服他。所以她说了,一家子进舞厅没任何一位绅士相陪,那未免太不像话了,吉布森先生去不去实在没个一定!总的来说,一方面出于这最后面说的原因,一方面出于和为贵的策略,吉布森太太已多少倾向于请普雷斯顿先生作为她家的客人。可是辛西娅一听到讨论这事——倒不如这么说,当她一发现乘吉布森先生不在家时讨论这事,她便说如果普雷斯顿先生届时来她家做客,那么至少是她就不去参加舞会。她说得既不激烈,也不生气,然而说得那么决断,惊得莫莉不禁抬起眼看着她。她看见辛西娅依旧埋头做她的针线活,既不打算迎住任何人的目光,也不准备再做解释。吉布森太太看上去很为难,有一两次似乎话到嘴边要问问为什么。不过正如莫莉料定的那样,她没有生气。她鬼鬼祟祟地瞅一瞅辛西娅,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她毕竟不能把她的化妆室说腾就腾,还说,算了算了,这事最好再不说了。于是,舞会举办那天没有外人应邀前来吉布森先生家小住。不过吉布森太太倒是公开宣称她为无法避免的不好客之举过意不去,希望她家能赶在下一次三年一度的霍林福德慈善募捐舞会之前,在住宅边上再增建一座房屋供来宾用。
还有一件事使霍林福德镇今年复活节热闹非凡,那就县卡姆纳老爷一家在非同寻常地离开很久之后可望重返托尔斯庠园。可能又要看见希普尚克斯先生骑着他那匹壮实的老矮马上上下下颠来奔去,吩咐那些认真待命的石匠、泥水匠、玻璃匠收拾好各样物品——至少外观上给人这种印象——放到属于“我家老爷”的各处房屋跟前,准备彻底修缮。卡姆纳老爷拥有该镇的较大部分地产,靠其他地主的田产生活的人或者自家有房的人也坐不住了,怕被人家比得相形见绌,赶快收拾起自家的住所,因此当女士们用一种已不流行的方式把长裙撩起来在身后握成一束,步履轻快而优雅地进铺子采购东西时,总是伤心地发现粉刷匠和油漆匠用的梯子,到处放着挡住了她们的去路。托尔斯庄园的内外管家也来镇上到各家铺子订货,在信得过的人家开的铺子里还要停停看看,置办立等就用的待客茶点。
哈里特小姐在她家到达托尔斯庄园后的第二天就来拜访她过去的家庭女教师。她来时莫莉和辛西娅出去散步了——是吉布森太太找了点事把她们打发出去的。原来吉布森太太暗料哈里特小姐会在此刻来访,便产生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愿望,想和尊贵的小姐单独谈谈,而不要自家的任何人在场监督。
哈里特小姐为莫莉留下了想念她的口信,吉布森太太却没对她说,倒是兴致勃勃地大谈与托尔斯庄园有关的各种新闻。门泰思公爵夫人和她女儿艾丽丝小姐要来托尔斯庄园,可能在舞会的当天到,还可能参加舞会。门泰思家传的钻石项链天下闻名。这是头条新闻。第二条新闻是今年要来托尔斯庄园的绅士前所未有地多,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如果这些绅士很有可能跳舞的话,在即将来临的舞会上就有可能做舞伴,那么着第二条新闻按重要性就会排在头条。可是哈里特小姐说他们都是霍林福德少爷的朋友,十有八九都是些不中用的学科技的呆子。最后一条新闻便是吉布森太太明天要去托尔斯庄园进午餐。卡姆纳夫人写了个条子托哈啦特小姐带来,请她过去。还说了,要是吉布森太太能设法自个儿来庄园,庄园上将把百忙中的马车抽出一辆于下午送她到家。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吉布森太太说道,满怀深情厚意。这是一句独白,在所有的消息通报完后停了一两分钟才说出的。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的淡话中带上了贵族气息,久飘不散。她随身带到吉布森先生家的不多几本书中有一本是用粉红色装帧的,她把它打开了认真攻读,“门泰思公爵,姓名为阿道弗斯·乔治,”等等,直到她完全掌握了公爵夫人的所有社会关系以及可能会有的兴趣为止。吉布森先生晚上回家后滑稽可笑地噘起了嘴打口哨,他发现自己家啦怎么有股托尔斯庄园的气氛。莫莉从他的逗笑样子中看出他暗暗气恼。现在他这种气恼的样子莫莉开始见得更勤了,她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遇事要问个为什么,也不是因为她会有意识地探清父亲气恼的原因,而是因为她只要得知父亲有丝毫的不痛快,她就不由自主地深感不安。
一辆轻便旅行马车自然被叫来供吉布森太太用。下午她早早就回来了。如果她和伯爵夫人的会面令她大失所望的话,她也决不会说这种伤心事的,实际情况决不会让人得知。原来她一到托尔斯庄园后,在卡姆纳夫人上午起居室里等了一个钟头。没有人陪她,只有一个她的老朋友布雷德利太太,叫她好扫兴。直到后来哈里特小姐突然进来,喊道:“嗨,克莱尔!你这个宝贝女人!你怎么孤零零地在这儿?妈妈知道吗?”又深情地谈了一阵后,她匆匆赶去见老夫人。老夫人完全清楚让她久等了,但她老人家正对公爵夫人就置办嫁妆事宜传授自己的经验和智慧,谈到酣畅之处,根本管不了吉布森太太耐着性子孤单熬过的那么长时间。午餐上卡姆纳老爷建议吉布森太太把这顿饭当正餐好好吃,吉布森太太听了暗暗觉得伤面子。他大老远地从餐桌另一头喊过来,说她必然记得这就是她的正餐,并以此为由催她好好吃。她柔声细气地往他那儿传话:“啊,我的老爷!我从不在中午吃肉,午餐也几乎不吃什么的。”结果没传过去,她的声音半途消失了。这么一来公爵夫人走时就会产生这么一种想法:原来霍林福德的医生太太正餐吃得早——这是说如果她老人家肯屈尊对这种琐事产生想法的话。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会推测到她见识了这么一件怪事:霍林福德镇有一位医生,医生有位妻子,这位妻子人长得不错,气色差了点,风度倒雍容高雅,把自己当正餐的一盘子饭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其实这一盘子饭她非常想吃,她连坐车带孤单等候,确实弄得饿坏了。
午饭后倒真的和卡姆纳夫人谈起体己话儿来,是用这种方式谈的:
“对了,克莱尔!我真高兴见到你。我一度以为再也回不到托尔斯庄园了,可现在我在这里!巴斯有位绝顶聪明的医生——一位斯内普医生——他总算治好了我——使我完全复元了。我真的想以后要是再病了就派人去请他,能找到一个真正聪明的医生是件了不起的事。噢,顺便说一下,我老是忘了你已经和吉布森先生结婚了——他当然非常聪明,一样绝顶聪明。(布朗,吩咐游览马车十分钟后在门前等候,请布雷德利把我的穿戴拿下来。)我刚问什么来着?噢!你和那位前妻的女儿处得怎么样?我印象中好像她是个自有主张的年轻女士,相当顽固。我刚把一封准备发的信放下了,怎么想不起放在哪里了。你帮我找找看,真是个好女人。到我房里去,看看布朗能不能找见,是封重要的信。”
吉布森太太只好起身离开,心中极不情愿。她想说的事情有好几件,老夫人刚才想听听的她家情况才算一半,就这一半还没听呢。可是要谈的机会全没了。当她白跑一趟空手而回时,卡姆纳夫人和公爵夫人已经谈得热火朝天了,老夫人手里捏着刚才找不见的那封信,这会儿正拿它像根指挥棒一般上下挥舞,以加重她的话语。
“每一样东西都来自巴黎!都来自巴黎!”
卡姆纳夫人是位了不起的贵妇人,不可能支人白跑一趟而不道歉的,然而她刚才对吉布森太太说的话几乎就是最后的话了,因为她得出门,和公爵夫人乘车游览去。一辆四轮马车跟在游览车后面驶到门口,送“克莱尔”回霍林福德镇(她始终把吉布森太太叫克莱尔)。
哈里特小姐在一帮青年男女的簇拥陪同下正准备去远处散步,抽身过来向吉布森太太道别。
“咱们舞会上见,”她说道,“你当然会带着你家两个姑娘去了,我肯定会在那里和你们好好谈谈。你看今天家里来这么多客人,一直没能抽出身见你一面。”
实情就是如此。吉布森太太一进门就给家里人吹嘘一通,不过大家一见她气红了的脸,也就明白了。
“托尔斯庄园上住着很多客人——啊,是好多!有公爵夫人和艾丽丝小姐,有格雷先生和格雷太太,有艾伯特·蒙森勋爵和他姐姐,有我在近卫骑兵里供职的老朋友詹姆斯上尉——还有很多,实在不少。不过,我当然只去卡姆纳夫人自个儿的屋里,在那里我能安安静静看看老夫人和哈里特小姐,在那里我们也就不受楼下吵吵闹闹的干扰。当然啦,我们必须下楼去进午餐,吃饭时我看见了很多我的老朋友,重叙了愉快的友谊。可是我实在很难和任何一位老熟人连贯交谈。卡姆纳老爷似乎满心欢喜在庄园重新见到我。他和我之间虽说隔着六七个人,但他还是老打断别人的谈话,插进些彬彬有礼的问候话,专门对着我说。午餐后卡姆纳夫人就我的新生活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我是她亲生女儿一般。说真的,公爵夫人一进来我们就只好不谈我的事,转而谈起公爵夫人为艾丽丝小姐准备的嫁妆来。哈里特小姐强调我们在舞会上见。她是个那么好的女人,重情份,不愧为哈里特小姐!”
这最后一句说得赞叹不已,如痴如醉。
在舞会就要举办的那一天下午,一位仆人从哈姆利庄骑马而来,带着两束好看的鲜花,写明“两位哈姆利先生谨此向吉布森小姐和柯克帕特里克小姐致以问候”。辛西娅第一个接住了花束。她连蹦带跳地进了客厅,一手举着一束花挥舞,一直蹦到莫莉跟前。莫莉正要静下来读书,借此消磨到傍晚来临的这段时间。
“瞧瞧,莫莉,瞧瞧!这里有献给我们的花!献花人万岁!”
“从哪里来的花?”莫莉问道,接过一束,又小心又高兴地欣赏着美丽的花朵。
“从哪里来?当然是哈姆利家的两位品行优秀的少爷送的礼物。这殷勤献得不错吧?”
“他们多好啊!”莫莉说道。
“我敢断定是奥斯本出的主意。他国外去得多,外国给年轻女士献花是很普通的问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是奥斯本的主意!”莫莉说,脸微微一红,”罗杰·哈姆利先生过去经常给他母亲采花,有时候也给我采。”
“那好,别管谁出的主意,也别管谁采的。反正我们得到了鲜花,这就行了。莫莉,我保证这些红色的花正好配你的珊瑚项链和手镯,”辛西娅说着抽出些山茶花来,那时候山茶花还是花中的稀有品种。
“啊,请别抽!”莫莉叫道,“你没见这颜色搭配得多细心吗?这是下了好大一番工夫的,求你别抽乱了。”
“胡说!”辛西娅说道,继续往外抽,“看,这些就足够了。我要用这些花给你编个小花冠——缝在黑天鹅绒上,根本看不出是缝上去的——就像在法国做花冠那样!”
“啊,我太难过了!花束不成个样子了,”莫莉说道。
“不要紧!我拿不成样子的这一束。我能重新凋整,叫它和原来一样好看。你就拿这一束好了,根本没动过的。”辛西娅根据自己的趣味重新安排紫色的花蕾和鲜花。莫莉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辛西娅灵巧的手指扎好了花环。
“好啦!”辛西娅最后说道,“把花环缝在黑天鹅绒上,可以保持花儿不蔫,那时你再看有多漂亮。没动的这一束中还有很多红花儿,够再编一顶的!”
“谢谢你,”(说得非常慢)“可你不介意只拿那束用剩了的花?”
“我不介意。红花儿不配我的粉色衣服。”
“可是——他们大概把每一束花都小心地配好的吧?”
“可能是。但我决不允许感情干扰我对颜色的搭配。再说粉色的确不好搭配,叫人受约束。而你穿白细布,配殷红色的才显得俏呢,像朵雏菊,怎么穿都行。”
辛西娅费尽心思地打扮莫莉,把那位聪明伶俐的女仆打发给她母亲专用。吉布森太太比两个姑娘中的任何一个更操心自己的穿戴,她颇费思索,长吁短叹。她用心斟酌之后,终于穿上了那套珍珠色的缎子结婚礼服,装饰着很多花边,还绣着白色的和其他各种颜色的丁香花。辛西娅在穿戴上是最不讲究的一个。莫莉认为这是为头一次参加舞会而打扮,便把事情看得重,认认真真地一步一步来,这自然是一个令人着急的过程。辛西娅几乎和她一样着急,只因为莫莉想收拾得既仪表端庄又不引人注目,辛西娅却一定要突出莫莉的特殊魅力——奶油色的皮肤,一头浓密的带卷黑发,一双美丽的丹凤眼,还有羞怯、疼爱的眼抻。辛西娅花了那么多时间按她的心意打扮莫莉,致使她自己只好急匆匆地化妆。莫莉已经打扮停当,坐在辛西娅房中的一个矮椅上,望着这个漂亮人儿飞快的动作。她穿着衬裙站在镜子前面,正在扎头发,动作麻利,对效果很有把握。终于,莫莉长叹一声,说:
“我真想长得漂亮!”
“怎么啦,莫莉,”辛西娅说道,转过身来,要说的话已经到了舌尖上。可是她看见了莫莉脸上的稚气和愁云,便发自本能地控制住了她要说的话。她冲镜子中自己的形象笑笑,说道:“要是法国姑娘的话,她们会告诉你:自己相信自己漂亮会果真漂亮的。”
莫莉停了片刻,这才答道:
“我以为她们的意思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漂亮,就不会考虑自己的外貌,你非常有把握受人喜欢,而关心的是——”
“听!钟打八点了。别自寻烦恼想解开法国姑娘的话里的意思,还是帮我穿上我的连衣裙,真是个好姑娘。”
两个姑娘打扮停当,站在辛西娅屋里的壁炉旁等候马车,突然玛丽亚(贝蒂的继任者)匆匆进来。玛丽亚一直服侍吉布森太太,但她还是抽出空来,往楼上跑了好多次,借口上来看看用她不用,乘机瞧瞧年轻小姐的服装。那么多漂亮衣服,看得她激动不已,致使她想都不想便第二十次跑步上楼,捧着一束鲜花,比先前的那两束更漂亮。
“你的花,柯克帕特里克小姐!不,不是送你的,小姐!”原来莫莉站得离门近一些,伸手想接住花,再传给辛西娅。“是送给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的。另外还有张给她的条子呢!”
辛西娅什么也没说,只是接住了条子和花。她捧起条子看,这样莫莉便和她同时看了内容。
“我送你一些鲜花,你必须允许我九点以后第一个请你跳舞,九点以前我恐怕赶不到。
普。”
“这是谁呢?”莫莉问道。
辛西娅看上去极其生气,又愤慨,又为难——一到底怎么了,她脸变得这么苍白,眼里充满了怒火?
“是普雷斯顿先生,”她说道,回答了莫莉的问题,“我不跟他跳舞,去他的花儿吧——”
花儿扔在了余火正中央,她接着马上朝下捅火,让那些闪闪生辉的漂亮花瓣着起来,好像她恨不得把这束花尽快消灭掉。她的声音没有提高,仍然那么甜润。她的动作够果断的,却既不慌张也不猛烈。
“啊!”莫莉说道,“可惜这么好看的鲜花!我们可以插在水里嘛。”
“不,”辛西娅说,“还是毁了的好。我们不需要他的花,我一想起这个人就忍受不了。”
“这条子写得太失礼,想套近乎,”莫莉说道,“他有什么权利可以这样说话——没头没尾的,还只用缩写署名!辛西娅,你在阿什科姆时和他很熟吗?”
“噢,别让咱们再想到他了,”辛西娅答道,“一想到他要参加舞会,就足以坏了在舞会上的兴致。不过我希望他来之前我已定好舞伴,那样我就不能和他跳了——而且你也不能跟他跳!”
“好吧!他们在叫我们,”莫莉叫道。她俩赶忙迈步,却又小心着衣饰,下楼来到吉布森先生和吉布森太太等她俩的地方。对,吉布森先生要去——即使他过一会儿后还得离开她们,出门去照料他的病人。莫莉一看见她父亲穿着盛装晚礼服,突然仰慕起他来,觉得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吉布森太太也是一身盛装打扮——她多漂亮啊!总而言之,那天晚上这四个人走进霍林福德慈善募捐舞会的舞厅时,千真万确再没有哪一群人比他们更好看了。
第二十六章舞会
如今在公开舞会上,除了跳舞的人和少女监护人外,很少有别的人,要有也是与跳舞的人多少有点关系的人。可是在莫莉和辛西娅还年轻的时代,那时候还没有铁路,也就没有铁路上跑的东西——旅行火车;如今火车可以把一个人拉到伦敦,在那里尽情欣赏欢闹的人群和华丽的服装。可当年对遍布在英格兰乡村小镇上的各类老处女来说,参加一年一度的慈善募捐舞会便是一项非常正当的娱乐活动,人人要去,虽说她们跳舞的念头多少年前早已消失,现在也不承担少女监护人的任何一种责任。她们穿上最好的衣服,配上青春时代的花边饰带,好炫耀一番;她们要看看当地的贵族大人物,还要和同龄人聊聊天,好奇而又友好地议论议论周围的年轻人,猜猜谁和谁是一对儿。两位布朗宁小姐,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没去成这样的误会,就会觉得受到了欺骗,错过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件大事。如果舞会在阿什科姆或科尔汉姆举办,该地的朋友没有请她们过去,布朗宁小姐就会满脸愤恨,菲比小姐就会满心凄楚。那两处的朋友们和她们一样,早在二十五年前就过了参加舞会的年龄,但仍然喜欢光临昔日让她们欢乐过的场面,她们不顾年老体衰,一定要看看年轻一代跳舞的?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