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她初次遇上她的地方,据推测那里可能住着些与这姑娘沾亲带故的人。 可是那些沾亲带故的到底都是什么人,姑娘被扫地出门后生活到底有无着落,这位女主人全然不管,奥斯本为了得知他的恋人情况到底如何,坚持要见她一面,汤森太太反而训了他一顿;这位年轻人强忍满腔愤慨听完后,立即出发,十万火急地赶到梅斯城,当机立断娶了埃梅为妻。这都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罗杰直到木已成舟后才得知他哥哥走出这么重大的一步。接下来是母亲的去世,这不单纯是一场巨大的悲痛,随之而来的是家里失去了亲切温柔的调解人,有母亲在从来都能稳定或转化父亲的心境。然而在他这门婚事上,纵使母亲死而复生也未必能劝解成功,因为老乡绅在继承人的妻子问题上眼光高,高得过分了。凡是外国人他都憎恶,特别是对罗马天主教徒,又怕又恨,就像我们的祖先痛恨妖术一般。如今他心里痛苦,使得这些偏见更加加深。他不讲道理,跟他争也无用,再好的道理遇上不讲理的挡箭牌只能败下阵。然而挑个恰当时机动之以情,很可能化解他以往怀恨在心的事。可是现在没有合适的时机,加之他悔恨交加,苦不堪言,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能打得动的感情被压抑得动不了。于是埃梅以奥斯本之妻的身份一回到英格兰,奥斯本就把她安顿在温彻斯特附近的一幢乡下小农舍里孤独度日,家具倒是精致讲究,全是奥斯本负债累累置办的。在购买这些家具时,奥斯本不是同她商量,满足她小孩子一般的简单愿望和朴素需求,而是同自个儿过分讲究的趣味商量。他把这个法国小妇人看作是哈姆利庄园未来的女主人,没有看作是一个当前生计全得依靠他人的普通妻子。他之所以选了一个南部的地方,原因是这地方远离中部几个郡,在中部几个郡里,哈姆利当家人的名声可是人人皆知的。他不希望他的妻子哪怕短暂地用一个不属于她的假姓,而是要她合理合法地姓哈姆利。在安排这一切的过程中,他自觉自愿地努力对她尽到他的全部责任,她也回报给他深情和崇敬。如果他的虚荣心受挫,或者要在大学里获得优等成绩的良好愿望落空,他知道去哪里寻找安慰他的人。这个人会滔滔不绝地赞美他,直到飞快的思绪堵住喉咙说不成话为止;这个人还会滔滔不绝地发些小火,谁要是不承认或不服气她丈夫的才华,她就会义愤填膺地朝他发火。即使她有过去庄园——那是他的家——看一看或认识一下他家里人的愿望,她也从没有对他暗示过一个字。她所盼的,她所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丈夫能多陪陪她。他一来就摆出种种理由,让她相信他这么经常离她而去是很有必要的,他走后她便试图把他说的理由对自己再说一遍,结果却起不到令人信服之效。
霍林福德少爷来访的那天下午,罗杰正在一步三个台阶地上楼,突然在平台拐弯处碰上他父亲。自他们谈过托尔斯庄园邀请吃饭的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再见到他。老乡绅站在通道的正中央,拦住罗杰。
“你要去会见那位法国先生吗,我的孩子?”他说道,半像是断言,半像是问话。
“不去,父亲大人。我差不多立即就打发詹姆斯送条子过去,谢绝邀请。我对这一套无所谓——就是说,我不看重这一套。”
“你干吗对我这么厉害,罗杰?”他父亲气冲冲地说,“如今你们个个见我就烦。一个人活的太累,心情沉重——我现在就是这样——难道不许他发点脾气,这未免太刻薄了吧。”
“可是父亲,谁家要是轻视过你,我就永远不上谁家去。”
“孩子,不对不对,”老乡绅说道,稍微高兴了点,“我自认为是我轻视他们。他家老爷当上副郡长后,请我吃饭,再三再四地请,我却根本不理会。这就叫我轻视他们。”
这一次再没有说别的,不过第二天老乡绅又拦住罗杰。
“我催着詹姆斯试试他那身号衣,都有三四年没穿了。如今他成了个胖墩子,穿不上了。”
“这个嘛,他没必要再穿,你说呢?送给道森家的孩子穿,他会欢天喜地的——可怜他正缺衣服穿呢。”
“唉,唉,对。可是你去托尔斯庄园造访谁陪同?那位叫什么名字的少爷不辞劳苦跑了一趟,那还是去去以示礼貌。既然去就不能不带马夫。”
“我亲爱的父亲!有人骑马跟在我后面,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到那里后能自个儿找到马厩,要不也会有人在那里接我的马,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那好吧,你不是奥斯本,自个儿行。带马夫去你觉得怪,也许人家不觉得怪。话说回来,你必须振作精神,自重身份,记着你是哈姆利家族的一员。这个家族在一块世代相传的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而他们只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辉格党人,也就是在安妮女王1时代才来到该郡而已。”
1安妮女王是英国女王,17021714年在位。
第二十八章暗斗
那次舞会后好几天里,辛西娅似乎一直无精打采,话也特别少。莫莉原来满心希望要和辛西娅好好议论议论那场过去了的热闹,她的兴致不亚于那天晚上,结果却发现话头一提起不但得不到响应,反而老是被岔到别的地方去,叫她好不扫兴。吉布森太太倒是多次谈论那晚的舞会,见谁想谈就跟着谈上一阵,然而她说的老是那么一套话,不讲究因人而异。那些话谁都可以说,要是把牵扯到的人名地名一变,也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场舞会。她老是用那一套一成不变的话说那次的舞会,莫莉都听熟了,知道一句完了接下来是哪一句,叫她好不心烦。
“哎哟!奥斯本先生,你真应该在那儿才对!我对自个儿说了不知多少遍,你真应该在那儿才对——当然啦,是说你和你兄弟都该去。”
“那天晚上我老是想起你们!”
“真的吗?那就多谢你了。辛西娅,亲爱的!你听见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刚才说什么吗?”这时辛西娅正好进屋来,“舞会的那天晚上他惦着我们大家呢。”
“他那天远不止光惦着我们,”辛西娅说道,懒懒地微微一笑,“我们还要谢谢他那些漂亮的花,妈妈。”
“噢!”奥斯本说道,“这不能谢我一个。我觉得主意是我出的,但事情全是罗杰操办的。”
“我认为主意最重要,”吉布森太太说,“主意见精神,行动仅仅是物质。”
这句妙语一出口,连说话人自己也觉得奇怪。在眼下进行的这种谈话中,原是没必要对所说的每件事做过细推究,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些花怕是送迟了,没派上多大用场,”奥斯本接着往下说,“第二天上午我碰见普雷斯顿先生,我们自然谈起舞会的情况。很遗憾,我发现他先我们一步送了花。”
“他只送来一束花,是送给辛西娅的,”莫莉说道,放下针线活抬起头来,“再说他的花是我们收到哈姆利庄送的花之后才来的。”莫莉看了一眼辛西娅的脸,又埋头做她的针线活。辛西娅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着怒火。莫莉话音一落,她和她母亲都抢着要说话,可是辛西娅气得卡住了声音,吉布森太太便说开了她的话。
“普雷斯顿先生的花只不过是场面上的应酬而已,谁想送都可以去苗圃买一束,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带感情色彩。我倒乐意哪一位我喜欢的人送我两三枝从山谷里采来的百合花,比能买到的最贵的花强多了!”
“普雷斯顿先生说得好像他先你们一步送的花,这就不对了,”辛西娅说,“他的花是我们要走时才到的,我一拿到就扔到火里去了。”
“辛西娅,我的宝贝!”吉布森太太说(她直到现在才得知那束花落了个这么样的下场),“你将给奥斯本·哈姆利先生留下个什么印象?可是没问题,我能理解你。你继承了我的感情——我的偏见——我看时对买的花深恶痛绝吧。”
辛西娅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哈姆利先生,你的花我用了其中一些,装饰了莫莉的头发。实在是太诱人了,花的颜色正好和她那些珊瑚色头饰相配。可是我看她当时认为拆乱了花束对不住朋友,所以一切差错该由我来承担。”
“花是我兄弟配的,早说过了。不过我保证他宁肯见花戴在吉布森小姐的头发上,也不愿见花燃烧在火里。普雷斯顿先生嘛,就算背运透顶了。”奥斯本对整个事情倒觉得好笑,还想进一步探探辛西娅烧花是何动机。莫莉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说了句“我的花一送来我就戴上了,”奥斯本却没听见,因为吉布森太太插嘴,完全改变了话题。
“说到山谷里的百合花,果真是长在赫斯特林区的吗?眼下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不过开花的时候一到,我看咱们一定得去那儿走走——篮子里带上午饭——真正是一次小野餐。你和我们一道去,好不好?”她转向奥斯本,“我看这是个迷人的计划!你可以骑马来霍林福德,把马拴在这儿,我们可以在林子里好好玩一天,然后大家回家吃正餐——饭桌中央摆上一篮百合花!”
“这计划我非常喜欢,”奥斯本说,“不过那时我可能不在家。我看罗杰倒有可能到这里来——那时就是一个月后了吧。”他正在想他走访伦敦卖诗的事情,完了后再赶往温彻斯特——这一趟快乐之行期盼已久,时间就定在五月底,不但自个儿心里想,还给他妻子写信说了。
“哦,可你一定要和我们一道去!我们一定要等奥斯本·哈姆利先生来了再去,对不对,辛西娅?”
“恐怕百合花不会等,”辛西娅答道。
“那好吧,我们只好往后推,推到山玫瑰和金银花开放时再说。那时候你就回家了,对吧?要不然伦敦的花季叫人百看不够?”
“山玫瑰什么时候开花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亏你还是诗人!难道不记得有首诗这么写:正是玫瑰开花时,一路采花一路行?”
“记得,可诗里也没明确一年中什么时候是玫瑰开花时。我相信的我的活动多以历法为准,而不以花期为据。你们最好带我兄弟给你们做伴,他爱花务实,我只不过在理论上说说罢了。”
“好一个‘在理论上说说’,说这话是否含有对花无知的意思?”辛西娅问道。
“我们当然会很高兴见到你兄弟的,可是为什么不能也带你去?我承认,有一个像你兄弟这么深沉博学的人在场,会叫人不大自在,大家都这么说。如果非要把你的‘理论上说说’刻薄地称为无知的话,那就给我来点可爱的无知吧。”
奥斯本欠身致意。对他来说,受人宠,受人捧,都是极其快活的事,尽管他自始至终明白那一套只不过是奉承奉承而已。可一到这家来,就和他自个儿的家形成鲜明对照,这里令人愉快,家里叫人丧气。这个家他想来就可以来,无论什么时候来,等着他的都是两个可人姑娘的陪伴和她们那位母亲蜜糖一般宽慰人心的话语。更不必说两家那些明显的区别了,他尽管可以以诗人气质自诩,却照样感受到这家里的不同环境。起居室里遍插鲜花,到处都有女人的用品和气息,椅子全是舒适的安乐椅,桌子上摆满好看的物品。而他自己家呢,大客厅里挂的是开了线的破旧帘子,坐的地方一点儿不舒服,如今再无女性的气息来泽润摆得死板呆滞的家具。还有饭菜上的不同;这里的饭菜荤腥少,做得好,特别合他的口味,也适应他娇弱的胃口,比庄园上仆人们准备的丰盛油腻的菜肴强多了。奥斯本现在都有点怕,怕自己养成过于频繁地访问吉布森家的习惯。这倒不是因为他担心和两位年轻小姐交往会交出事儿来,他从来只把她们当朋友看待。他已结婚这一事实经常出现在他头脑里,埃梅在他心中已占据了最高地位,所以他忘了他可能在别人心目中被看成一个可以做丈夫的人。不过他受人款待,目前却毫无能力回报,那么常来做客算不算过分叨扰,这个想法每每不由自主地压在他心头。
然而吉布森太太不知内情,见自己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引得他如此频繁来访,或在屋里或在花园里,一混就是好几个钟头,不由得暗暗惊喜。她毫不怀疑吸引着他往她家跑的正是辛西娅。她都觉得事情快进展到高潮了,假如辛西娅稍微通情达理些的话,她就会多提提高潮快到的事。可是她没敢多说,原因是她发自直觉地断定,如果她女儿意识到一步步逼近的是什么事情,也明白了吉布森太太在煞费苦心地暗中推波助澜,那么这个任性的丫头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搅黄了这事。 话说回来,吉布森太太其实是希望辛西娅在明白过来时早已动心,那么一来,她即使发现事情原是母亲的蓄谋策划,也就不会故意坏事了。然而辛西娅情场世面见得太多了,什么挑逗调情,钦慕崇仰,甚至爱得死去活来,无所不晓,所以对奥斯本的殷勤是什么性质绝不会看走眼,明白那是平静友好之情。她接待他从来像是个妹妹待哥哥一般。罗杰当选了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后回来时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那是令人心惊胆战的不同,加上他神态中压抑不住的激情,使辛西娅很快就明白她现在得对付的是什么性质的爱。她没有一下子理解到那种性质上去——没有,甚至在内心深处也没有往那方面想——但她在吉布森太太看出来之前早就注意到罗杰对她的情意和奥斯本对她的情意不一样。而莫莉才是第一个看透罗杰关注辛西娅是何性质感情的人。那次舞会后她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辛西娅的心思就没逃过莫莉那双敏锐的眼睛。辛西娅自那天晚上起一起气色不佳,在家里走动慢吞吞的,脸色苍白,目光困倦。她平时很爱户外运动和新鲜空气,现在却很难劝得动她到外面散个步。莫莉见她这么消沉,又关切,又着急,可是不管她怎么问,是不是跳舞跳得疲劳过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叫她烦恼?如此等等,她却一概无精打采地用“不是”回答。有一回莫莉提到普雷斯顿先生的名字,结果发现这是辛西娅摸不得的一块痛处。只见辛西娅脸上一亮,陡然来了精神,全身透出压抑不住的烦躁,但她只说了几个尖刻的词儿,表达出的情绪中单单没有对这位先生的好感,接着还求莫莉再也别对她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莫莉自己对那个人极为讨厌,但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辛西娅对他远不止是讨厌而已。那么他不可能是辛西娅目前身体不适的根源。可是她这病恹恹的样子持续了好多天,不见好转,就连吉布森太太也注意到了,莫莉明显不安起来。吉布森太太认为辛西娅这么又闷又乏是她在舞会上“谁请就和谁跳”的自然结果。根据吉布森太太判断,假如只和红皮书《社会名流录》上有名的人跳,就显然不会累成这个样。辛西娅要不是身体不适,就很可能抓住她母亲话中的漏洞反唇相讥。后来辛西娅还是没精打采的,吉布森太太不耐烦了,骂她胡思乱想,懒骨头。终于在莫莉力主之下,向吉布森先生发出了求助,他对这个据说病倒了的人进行了专门检查。辛西娅对此比什么都讨厌,特别是检查后认定没什么大问题后,她被认为只是整体气血不调,健康和精神低落而已,吃些补药很快就好,服药期间不可劳累。
吉布森先生宣布了用补药治辛西娅目前的病症后,辛西娅对他说道:“如果有叫我讨厌的事,那就是医生调制些令人恶心的汤,一大匙一大匙地给人灌,以为这就是医治忧愁苦闷的灵药。”她边说边抬头冲着他笑——她向来如此,对他是好言好语加微笑,即使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是如此。
“好哇!这么说你承认你有‘忧愁苦闷’了。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的忧愁苦闷,我就另找它法医治,不给你灌叫你恶心的汤。你这样叫我的补药,看把你得意的。”
“我不,”辛西娅脸一红说道,“我又没说是我有忧愁苦闷,我是泛泛而谈的嘛。我有什么发愁的?你和莫莉对我这么好。”说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好啦,好啦,我们不谈扫兴事儿。我给你开些甜乳剂,在服用我不得不用的苦药时遮遮味儿。”
“求你别用甜乳剂。你不知道我多么讨厌甜乳剂这类的东西,搞伪装!我就吃苦药算了——要是有时候——要是我非吃不可的话——即使我自己不真诚,我也喜欢别人诚实——至少有时候是这样。”说完她又冲吉布森先生笑笑,不过这一次笑得软弱无力。
家里以外的人第一个注意到辛西娅神情举止有了变化的是罗杰·哈姆利。不过他见到她时,已经是叫人恶心的汤正在发挥作用,她开始恢复之时。就这样他还是一进屋的头五分钟里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她。这期间他一面应付着同吉布森太太说话,回答她的寒暄问候,一面仔细观察辛西娅。刚有了个方便时机,他便过去站在莫莉面前,把他自己插在莫莉和屋里其他人之间。原来他前脚进屋,后脚就来了些客人。
“莫莉,你姐姐看上去病得好厉害!得什么病了?请医生瞧了吗?恕我直言,一家子生活在一起,疾病初起时往往注意不到。”
莫莉对辛西娅的爱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不过要说会经受点考验的话,那就是罗杰跟她说话时老爱把辛西娅称为她的姐姐,已成习惯了。别的任何人这么说她都会觉得无所谓,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唯独罗杰这么说她就觉得既不顺耳又不顺心。于是她回答时话和态度都显得敷衍。
“噢!她那次舞会上累坏了。爸爸给她看了,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她想不想换换环境?”罗杰沉思着说,“我希望——我真希望我们能接她到我家去住住,当然连你和你母亲一起接去。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有可能的话那该多美妙啊!”
莫莉觉得在如今的情况下访问哈姆利庄和她从前的所有访问相比完全是另一码事,便感到很难说她喜欢去还是不喜欢去。
罗杰继续往下说:
“我们送的花你们收到了,赶上时间了吧?啊!你不知道那晚我有多少次想起你们!你们也玩痛快了,是吧?——有很多愉快相处的舞伴,头一次参加舞会,样样都开心吧?我听说你姐姐每场都跳。”
“舞会非常愉快,”莫莉平静地说,“不过平心而论,马上再办一场的话,我不见得一定想去。看样子有不少麻烦都与舞会有关。”
“哈!你在想你姐姐,她身体欠佳?”
“不,我没想着她,”莫莉说道,口气很断然,“我在想穿衣服,梳妆打扮,第二天困乏无力的事。”
他愿意的话可以认为她这是冷漠。而她则觉得她此刻感受太多,引起心里一阵奇怪的紧缩。但他一贯为人厚道,没有对她的话进行任何曲解。就在他离去之前——当时他正在做样子握起她的手向她告别——他低声对她说话,声音低得大家听不见。
“有没有我能为你姐姐做的事?她要是爱读书,你知道我们家的书不少。”他见莫莉既没有肯定的神情也没有用肯定的话语回答他的建议,便接着说——“要么喜欢花?她喜欢花的。噢!我家里温室栽培的草莓正好熟了——明天我就带些过来。”
“她肯定喜欢,”莫莉说。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奥斯本这一回两次来访之间的间隔比平时长一些,是什么原因吉布森一家就不知道了。这期间罗杰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带点新鲜东西,以表示他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缓解辛西娅的病情。辛西娅对罗杰的态度是那么温柔亲切,致使吉布森太太大为惊慌,生怕辛西娅不管他的“笨拙”(她喜欢用“笨拙”一词说他)而看上他,抛开奥斯本。在吉布森太太看来,奥斯本也真是太怪,这么长时间不来,置自己的利益于不顾。于是她暗中使劲,每每轻视罗杰。然而罗杰天性宽厚,对她射来的支支冷箭浑然不知,就算知道是冷箭,也想象不出是何动机,于是那些冷箭便都反弹回来,牢牢扎在莫莉身上。她小时候就素有顽皮急躁的坏名,现在她觉得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确是个火爆脾气。比如暗箭之类,罗杰浑然不知,辛西娅也不气恼,她却气得热血沸腾。有一次她发现吉布森太太成心要把罗杰的来访弄得次数少一些,每次的时间短一些,从那以后她便密切注视着这种愿望的表现形式。每当她继母提起老乡绅身衰体弱时,她就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既然奥斯本不在庄上,罗杰还这么频繁地离开家整天呆在朋友们中间,未免不像话。
“假如你能留下吃饭的话,吉布森先生和我会十分高兴的。可是一想到留下你,你父亲就会孤单一人,我们就不能过于自私地挽留你。我们昨天还说来着,不知他如何熬过他的孤独时光。可怜的老先生!”
要不然就是一见罗杰带着一束早开的玫瑰过来,辛西娅就被认为非常有必要去自个儿屋里休息,莫莉也得陪着吉布森太太临时外出办事或做客。罗杰的目的是要讨辛西娅欢喜,再说他从小到大深信吉布森先生和他家交情不薄,所以很久没参透原来他不受欢迎。如果他没见着辛西娅,那是他运气不好;但他至少听到了她的情况,也留下了他相信她会喜欢的小东西。他心甘情愿地跑上四五回,总有一回能见上。终于有一天吉布森太太再也忍不住了,一反平时故意怠慢的消极态势,采取主动发了一通脾气。她总的来说是个脾气很平和的人,少有发脾气的事。
辛西娅这时候已经好多了。补药有助于医治心病,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她漂亮的容颜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境也多半恢复了,家里也不再为什么事牵肠挂肚了。吉布森太太坐在客厅里干她的刺绣活儿,两个姑娘坐在窗前。辛西娅在朗读伏尔泰的书,莫莉在认认真真地模仿她的法语声调,辛西娅笑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她们这是在进行每天上午的“提高自身修养”的,一方面是任务,一方面也觉得有趣。这个主意还是受霍林福德少爷无意间的启发而想到的,虽然少爷已回伦敦了,这件事还一直坚持着。舞会的那天晚上吉布森太太料想霍林福德少爷会来再见见莫莉,谁知他连个影子也没见就走了。吉布森太太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这是六月清爽明媚的一天,时间尚早,空气中散发着百花盛开的芬芳香味,两个姑娘看样子在全神贯注地读法文,其实一半时间里探身窗外,想够着一簇攀缘而上的玫瑰。后来总算抓到手了,花蕾儿都安放在辛西娅的膝头,不少花瓣儿却落在外面了。这么一来窗下的座位周围倒是香气飘逸,然而鲜花的整体美观不见了。吉布森太太听见她俩乐得连喊带叫,说了她们一两次,怪她们干扰了她绣花样时数针脚的大事情。她已定下了今天上午要完成的工作量,干完了才出去。她这个人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即使是无关紧要而且没有什么道理的决定,那么,贯彻这些小小决定会成为她的大事。
有人前来通报“罗杰·哈姆利先生到”。吉布森太太推开她的刺绣架,几乎当着罗杰的面说“烦死了!”她朝他伸出冷淡僵直的手,几乎听不清楚地低低说了句欢迎话,眼睛仍然瞅着她扔下的刺绣活。罗杰没有明显地注意这些情况,走过去到了窗前。
“多香啊!”他说道,“现在你们的花开了,再也用不着哈姆利家的玫瑰了。”
“这话我同意,”吉布森太太说。罗杰这话是对两个姑娘说的,吉布森太太不等辛西娅或莫莉开口便答了话。“你真好,这么久一直给我们送花。如今我们自家的花开了,就不必再麻烦你了。”
他瞅瞅她,老实本份的脸上阴云般掠过一丝诧异。也许他是听她的腔调有点怪,而不是话怪。吉布森太太刚才已经斗胆发动了进攻,现在便下决心一有机会就干下去。莫莉要不是看见辛西娅红了脸,说不定会多些痛恨。她等着辛西娅必要时说话,因为她知道辛西娅脑子快,如果需要为罗杰辩护的话,由她出面比较可靠。
罗杰伸出手,想拾掇散放在辛西娅腿上的那一簇玫瑰。
“不管怎么说,”他说道,“要是我能得到这些花,我的麻烦——如果吉布森太太认为我送花是麻烦的话——就算得到如倍报酬了。”
“旧的换新的,”辛西娅说道,笑着把那堆花儿给了他,“要是经常能买到像你送我们的好看花儿该多好,还这么便宜。”
“你忘了在这上面浪费的时间,我认为这浪费了的时间必须算进酬劳之中。”她母亲说道,“说真的,哈姆利先生,如果你来得这么勤,而且老这么一大早来,我们就必须考虑对你关大门了。我早饭后到午饭之间有活干,雷打不动。还有辛西娅和莫莉,我也希望她们能安安定定地读会儿书,学习学习,提高修养,这对她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太有必要了,如果她们还想成为脑子灵人缘好的女人的话。可是一大早就来客人,便是在没法维持正常的习惯了。”
这些话全是用甜润的假嗓音说的,这种声音莫莉近来一听就不舒服,像是听石笔在石板上刮似的。罗杰的脸变了,脸上的红润一时间变得淡了,神色严肃,看上去不大高兴。过了一会儿,他问自己,凭什么不信她说的是实情?这时候来访也的确太早,真的干扰了人家的正常活动。于是他说道:
“我看我一贯太不替别人着想——以后我再不来这么早了。不过我今天来的早情有可原,我哥哥告诉我你们有个计划,玫瑰开了便去赫斯特林区赏花,果然今年花比平时开得早——我已经去那儿看过了。他说要在那儿玩一整天,午饭前动身——”
“计划是跟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定的。没有他我就不能考虑去!”吉布森太太冷冷地说。
“我今早收到他一封信,信中说了你们想去赏花,又说恐怕等他回来花就开散了。依我看花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今天天气真好,我便以为去赫斯特林区倒是出门转转的好借口呢。”
“谢谢你。你多热心呀!真是好人,牺牲了尽可能多陪陪你父亲的亲情。”
“我很高兴告诉你们,我父亲的身体比去年冬天好多了,现在他很多时间在外面田野里度过。他独来独往惯了,我——我们觉得这是在恢复他的老习惯,能诱导他做到这一点就了不起,比什么都好。”
“那么你什么时候返回剑桥?”
罗杰回答时态度有点迟疑。
“说不准。你也许知道我现在是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生。我还真说不上我未来的计划如何。我正考虑尽快去一趟伦敦。”
“哈!伦敦才是小伙子该去的地方。”吉布森太太说道,口气斩钉截铁,仿佛她对该问题已深思熟虑似的。“假如不是我们今天上午的确忙,我就会忍不住在我家的总章程上破个例;其实是再破一次例,因为你多次早早来访已经使我们破例了。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说不定还会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