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当年的何家,名动一方的望族,富甲豪门,家中祖上三代均朝中重臣砥柱。
家父也继得祖荫,显赫仕途好不风光。
我是矜贵无比的大家闺秀,尤其在胞姐被召入宫后,父母爱我如掌上之明珠。他们不惜重金礼聘能人奇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箜篌之技更被作一绝。
胞姐倾城的颜色,绝众出尘的才貌,一宫马上就得到了天子的垂爱,位次东宫。
帝君的眷宠,令我们何家更是一登龙门。
然而白云苍狗,世事总是令人难以捉摸,这边厢还是天上人间的美事,那一刻却是万劫不复的灾祸。
为家门带来荣炫的胞姐,怀胎十月竟旦下妖孽一只去皮血糊的狸。
宫中芳斗妒杀,向来都被看作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斗争都不过是暗地角力,攻守自知。胭脂国度中的刀光剑影往往只会瞒天过海,或是陈沧暗度。
可这显浅的明刀明枪,世俗不耻的蛇蝎之为,早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何其荒廖,在脂粉国中的昏君对如此蹩脚的假戏竟深信不疑。
一道皇恩浩荡的白绫,了结去数载深情款款的山盟海誓;一书斥骂大逆祸国的圣诣,灰烬去我十三年的无忧年华;一声叱道以妖色君,名门此后水月镜花树倒散猢狲。
胭脂泪,几留重,自人生来恨水长东。
难怪人常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多年的惊风暴雨,胸中块垒坚如磬石,刀枪不入。
我的故事在此止住,习惯地走近自己心爱的箜篌,手舞,弦动,唱道:
对烟柳、青青万缕。
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
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渐、星星如许。
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后来呢”
段睿,一面怜人唏嘘,一面追问我。
“什么后来,故事就已经讲完了。”
我挣扎着否认,听着自己凄然如泣的声音,泪,溅湿了箜篌的弦。
“方才尔唱的是韩元吉之薄幸,如果慕雪姑娘不愿讲,段某也不勉强。”
何慕雪:
宣读完圣诣的钦差,高高在上,尖刻的声音杂夹着不屑,
“下跪罪臣,还不谢恩。”
“谢主龙恩,愿我皇万岁,万岁万岁。”
世人常道,官场无老子。
炎凉的态度令父亲的苍老来得如此突兀,那是一种颓废的残忍,他曾经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仿佛会随时崩溃。
父母与男丁老仆配塞外,其它女眷或入娼或为奴。
我的家就这样分崩断析,破碎支离。
更讽刺的是,我们还要虔诚地谢恩,因为闻说这是圣上乃念在何门三代的功勋,格外施恩。
那年的莲澈,十三岁,生命从此残缺,除了泪与无奈,一无所有。
我的怀中偷偷地揣着姐姐的灵位,在那个连名字都不允许拓上去并且小得可怜的木块上,只有一个母亲含泪咬破纤指用血写下的“奠”字。及,无数家人滴下的泪印。
守丧的素麻衣被硬生生地换上红绡锦服,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买家中沽得个好价钱。
天无绝人之路,卖下我的是爹爹的一位故人,翠荷楼的主人,瑞娘。
当年,她是一位名妓,夜宿的恩客无端暴毙。爹爹曾不顾众人反对替出身低微的瑞娘翻案平冤。
受过家父的恩惠,为了我,她不惜以重金一掷。
承蒙瑞娘,在翠荷楼,我只是卖艺的歌姬。
对于客人的打赏帛钱,她从来不取佣,让我慢慢攒积起来。
“莲澈,一入风尘难出生天。你是恩公的女儿,我更不能委曲你。好好存下银子,待他日你可以带上足够的盘川往塞外接爹娘。况且官府疏通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啊。”
仗义每多屠狗辈,浓重情义不是来自富贵的近亲。
瑞娘常说,天作孽,犹可活。
人无贵贱,求存天性。所有即使在这飞来的横祸中,因为瑞娘,我得以绝处逢生。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三年来去了,我的箜篌让瑞娘的翠荷楼成了名噪一时的百花坞。
可是,瑞娘也讲过,自作孽,不可活。
但我偏偏不信,偏偏不信。
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了,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离开箜篌,碎步来到窗前,远眺。
烟雾朦胧着夜下的寒江,月淡云厚,点点船家渔火浮沉,让我想起了那个上元灯节,一个我今生今世都无忘怀的日子。
水里开尽了无数璀灿的灯火,它们载着世间凡人的宿愿,飘向天边的星月。
长堤岸上,热闹得一如沸水,红男绿女,扶老携幼。
江中游船争渡,王孙公子,闺秀名媛,骚人墨客,或纵情声色,或轻歌饮酣。
戏台百艺博尽掌声喝彩,摊档儿连去数里,陈着五色蹴鞠、六颜面具、香脂水粉、斑斓的金鱼儿、丹青灯笼
这是我度过的唯一个的上元灯节。
佳节年年有,但我却只过了这一宵。在记忆,这一夜,它就似划过苍穹的烟火,昙花一现。
过去,身在豪门,重庭深锁,不食人间烟火。
之后,一心复家,日夜卖艺少有闲心去应节欢游。
但这宵却不同,我所攒积下来的银子,越来越多,瑞娘也派人疏通打点。
写给爹娘的家书中,我更是激动告之,天伦共叙的日子在即了。
瑞娘笑语,去放水莲灯吧,许愿图个灵验。
我和红鄂,我的女侍一起衣着青玄色的男装打妆,穿流于人群之中我们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一切都是陌生的。
大街上有许多戴着面具的人,大概因为这普天同庆的良辰佳节。
红鄂买了一个昆化奴,滑稽奇妙的乌脸儿。
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吸引了我,它额描祥龙,尖勾的鼻子,突目吊颚,丑陋中带着威严。
贩儿道它是“兰陵王”的假面。
我一听,心触及。
典籍有载,兰陵王高长恭,乃北齐高祖之孙,饶勇过人文武双全,但因为太过俊美,阵前难以威退敌寇,故为求全得胜,戴上假面示人慑众。
如今的我,也戴上此假面,如同当年的兰陵王,为了生存何尝不是也以丑陋的假意示人。
行人太多,冲散了与红鄂的依携。
“李贤弟,你让我好找,随白某来吧”
忽然,手被人一牵,当有所反应时,才知是一少年拉着我,走过了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