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我是想说这样淡泊的记忆,终究不能成为散文。 散文之于我,是有着彻骨的疼
痛,是有着诗的灵魂在其中挣扎的一种文体。
那一年春季和夏季,我曾写过很多的散文。我能写是因为我无法得到一种感情。
我总是寻求尽善尽美,寻求一种辉煌的结合。“结合又是什么呢?当灵魂真的相触
之后.很多人才知道他们彼此并不相爱。所以有一些时候,结合是坟墓。而一个明
智的一个聪慧的一个有心灵的女人怎么可以去寻求坟墓呢?有时候物质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该寻求真正的精神故园。所以有了这年春夏的那些短歌。也是失望。
一个夜晚我点燃蜡烛。然后我又很快吹灭了它们,把电灯扭亮。让空间通体透
明。如白昼般。我嘲笑我自己。我突然间觉出了那暗夜中的烛光是一种可笑的情调。
那是自寻烦恼,也是浪费。
我明明有我的道路。我可以有明丽的太阳并不忧伤的心。还是错。杜拉说:有
时候绘画还有写作,并不是在明光通透中形成的。读了杜拉的话,才知道也是箴言。
怎么办?我开始在白天写作的时候也关上窗帘。
我找不到我的道路。我的道路上可能有七彩的阳光也可能是隐蔽在黑暗中,只
有破碎的心和疼痛的往事。
法兰西一位伟大的道德学家说:一旦爱情停止了希望和害怕,它的生命也就停
止了。
因我的那个春季和夏季是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渡过的。那时候我想到过死。
我把一切都想到了极致。我在暗夜中摸索。没有道路,只有眼泪。连宁静的时刻也
不轻松。所有的文字在那“年度里都充满忧郁与绝望。黑色的破碎。紧张已使我到
了崩溃的边缘。不管怎样叹息。后来终于结束了这一切。也就是结束了一种无望的
感情。我最后终于忍痛告别了那种思绪。我知道那一切如果不结束掉,我就将被毁
灭。已是毁灭前的最后的铅灰色的呐喊。而我的路上哪怕只有微弱的光我也下愿被
毁灭。《往事终究迷茫》、《无名的尘埃》、《木版画》还有《锚地》真实记录了
我那时的痛苦。再后来是忘却。竟然忘却得那么轻易。
有一道光射过来。
从床前的那扇百页窗的格子里。
那么温暖,我感觉到了。而他就是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走来的。他不是那种使
女人冷漠的人,也不是那种使女人痛苦的人。他就在你的身边。给你吻。我是凭着
感觉同他走到一起的。他富有的是男人的意志,而收获女人的依靠、温顺和服从。
当这真实的感觉降临的时候。那一刻池畔有温暖的风。
一个女人切盼成为女人。
而往事如烟。
平静中升起的一团光束
我说如同杂草丛生。无论是你的心灵还是你的思想。他是个旧日的朋友。他是
那种做不成朋友连交往也要断绝的那种人。那种人噬血如命。伤残他人也伤残自己。
一切如杂草般丛生。我们相识是因为我们迟早要相识。那是个必然。然后结束在对
峙中。他是个献身者也是个牺牲者。在认定的信仰中他谨小慎微。谨小慎微者的自
私。过分地钟爱自己。他人的血永远没人价值。唯有他自己。他把他自己的圣洁建
筑在残破心灵的废墟上。多么崇高。一个过于严重的人。严重到使他人费力使他人
筋疲力竭。无法接近然而还是接近了。我慢慢近着那一团心灵的光束。还有思想。
让灵魂燃起热风,而相知的概念严格到几乎不存在。我渐渐看清了那一面战旗。不
悔曾同他一道走过一条河。那是个温暖的秋季。阳光很强烈。蓝色的衣裙。还有诉
说。秋草金黄。摇曳着艰辛。他以男人的姿态在一种女性化的世界中拚杀。他知道
这不是男人的事业。男人的事业是战争、是杀戮。他在一个寒冷而宁静的夜晚所写
下的,原本是过于柔情的诉说。他在把这些拿给世人去看之前,先就惧怕了。他的
毕生理想是,活得像个虔诚的教徒。但已经不彻底了。他于是在惶惑中奔跑。去施
用洗净身体的水。所以如杂草般。他曾说这个意象极好。那是在冬季温暖的房间里。
我看着他一步步接近,又一步步逃离。都没有终点。。我最初使用了“沉入”这个
词汇。有一个冬季同他在一起听歌的时候,窗外,正有冬天中的枯枝如鹿角般美丽
地散乱在黄昏的色彩中。黄昏慢慢浓郁。黑暗降临。美丽的枯枝同歌一道沉入浓重。
那一刻我心存惊悸。
那是一个时辰。
然后是花的繁茂与校的枯萎。一种孕育着另一种。我原以为那么神圣。那是我
过于平静的生活中燃起的一团大火。那火势蔓延,点燃灵魂。于是,崇拜、图腾,
被笼罩被遮盖。一时的不知所措。在孤独时诉说思念。
我写了《海滨墓地》和《金秋大道》。
而终究要掀过。那一页过于血腥了。杀戮和伤残的味道太浓了。从开始就预示
了终结。像咒符一般地盘绕。
有歌手的歌和河边的故事。而一切从存在开始已经走向了反面。女人永远是错
误。女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在一个男人的身边感到了疲惫和劳累。她讲话时
要考虑使用怎样的语言。这多可怕。有一次他把喝光的酒瓶扔进河里。那瓶顺水漂
流。他说,人总要有个干净的时刻、仟悔的时刻。于是,他开始了。
原以为这是个真实的时刻,但是我错了。那个时刻刚一结束就成为了一个谬误。
什么是虚伪?什么是高尚而高贵的虚伪呢?
你有黑色的眼睛。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懂得我的话,那么那个人就是你。
你为什么不早来?
如果你看见我在失去了你之后仍在写作的话,那我就真的是在挤血了。
我曾经信以为真。
现在可以回首往事了。而往事不堪回首。
有些人他们的信念比他们的人更可爱。但信念和人毕竟是两个概念。
最后的分手很热烈。但是当你真的沉入时,才发现你原来已经被欺骗。或者不
是欺骗也不是虚伪,而是他在伤害着朋友的同时先就伤害了他自己。信念高于一切。
宁可流血。流自己的血他人的血。糊涂乱抹。然后从灵魂的深处虚幻出一个动人的
声音,那声音说:对峙是为了最终合奏出最美的乐早。
如此不平凡地分手。听一个男人惧怕真实,听他在恶毒的咒骂声中,在虚伪和
软弱中拯救自己的灵魂。
他如此亡失了他自己。
他是个令人惋惜的英雄。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这个,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开始被杂草掩埋。消逝。往事只
剩下记忆的碎片躲藏着。很遥远。留下的是旧时的感觉:被鼓舞着,迷信崇高。也
许那人是对的,包括他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的仇恨。
最终没有仇恨。为了他曾经说,有一天生命的弦束断了。三十七岁是个难熬的
日子。凡·高在麦田里自杀了。
以恶结束善。以恨结束爱。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我不想抱怨。因为基督说,
宽恕一切,包括你的敌人。我不是基督。而他也不是敌人。
一个人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一个在我过去工厂时的同事,有一天说了他希望他死后的状态。他最讨厌人们
奔走相告,说某某也就是他死了。传播噩耗同传播喜讯一样不堪忍受。是这样的一
幅情景,他说。他被一张破席子卷起。有路过的人掀开席角。他们看见他后说,哦,
原来是这个人哪。然后淡然离去。这是一种境界。
说这话的时候距今已经很久。
一个雪天。我忘记了是哪一年。那一年我好像有点沮丧。生活中无依无靠。我
一个人坐在圆桌旁c窗外是飞舞的雪。雪片很大。一片紧挨着一片,以至于没有空间。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死了。无声无息地。知道他死了几经有一些日了。《终结》可说
是我的第一篇散文。发表在1987年的《上海文学》上。一些朋友读了《终结》写过
来信。说喜欢。很好。那思绪使人镂骨铭心。他们说你居然能写《终结》。又说,
人最终要有个了结,迟早的。他们猜测散文中死去的那个人。谁也猜不对。没有人
知道他。他实在只是个小小的小小的人物。一个我二十岁时认识的朋友。他个子很
小。字写得很漂亮。我是在当工人时认识他的。后来从车间到厂部就同他一道工作。
我们在工作中相互支持配合得很好。他一直把我当作小妹妹看待。他送给我他妻子
和他儿子的照片。我们的办公室很大很明亮。他喜欢窗明几净并总是穿着工作服。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很蓝。而且很深邃。有一种理解和默契在其中。在纯洁的交往
中可能有过某种朦胧的暗示。后来他提升到另一个部门工作。再后来就疏远了,并
且隔阂并且误会。我们彼此不再是好朋友。因他同我的另一个朋友不是朋友。原因
这么简单又是这么不应该。
后来我们也彼此相遇。彼此唤起旧时的记忆。我仍旧坐在那间很大很明亮的办
公室里。很淡泊地相见。很淡泊地谈笑风生。不痛不痒的话题。全是废话。尴尬。
我相信了别人说他背后仇恨我的话。我不想相信但还是相信了。离开工厂去读大学
时,我忘记了这段故事,忘记了他这个人。连想也不曾想起过。岁月是腐蚀剂。何
况,那种默契和那种仇恨都是那么不明朗。
大学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工厂。原先工厂里的小姐妹们偶尔来看我。我很爱她
们。她们曾是我的另一半生活。但我离她们竟然也越来越远了。慢慢她们不再爱我,
不再把我当亲人,她们也忘却,让我消失。相互间都不再做补救。这样延误着。就
是她们中的一个人一天告诉我,知道吗,他死了。
是吗?
死于肝病。
人如蜡体般透明苍黄。如此难以想象的情形。有花圈。
是不是由于长期缺乏营养?
劳累。他有母亲又有孩子。负担太重。他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但想不到会死。
这个话题很快被滑过去。心中有过一个莫名的震动。像听到任何一个陌生人的
死讯。我送走她们。坐下来。喝咖啡。我突然间抑郁突然间感到了某种感伤。毕竟
是一个生命谢去:凋谢了蓝色。毕竟是我们曾经相识。
然后就到了下起大雪的那一天。那一天空气稀薄,我的精神沮丧到极点。无由
的恐惧和麻木。我想我其实仍然记得死去的那人的模样,记得他的小个子蓝眼睛。
苍黄而透明之后,就是灰飞烟灭。被大雪埋葬。在误会没有被澄清在彼此的反目中,
他就死了。他何以会死?生命之弦断了。而断了的弦是不会再接上的。哪有来世。
我想他曾经送给我的那张他家人的照片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到他的家人,他的
美丽的妻子和两个漂亮的男孩儿。那时候他还是新死。我真不知道他的家人该怎样
挨过这场大雪和这一季寒冷的严冬。就这样了结了。所以我写了《终结》。
为了自慰。补救。亡悼之后的平和。还有自责以后的解脱。人类多自私。我。
我这样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为了解脱。向不明真相的人展示我们的忏悔与哀思。
多么崇高。而我们不过是生活在自我完善的驱壳中的可怜虫。鲁迅曾用凶恶的脚踏
碎了他弟弟的一只系着美好向往的风筝,鲁迅尽管严厉尽管不宽恕一切人但他却始
终记着这件事。他也曾自私地想找到一个机会向他已成年而且并未死去的弟弟做忏
悔,以解脱自己多年的良心自责。但不幸的是,另一位先生已全然忘却了这段凶残
的往事。鲁迅想忏海也无以仟悔想解脱也无以解脱了。所以他写了风筝。以证明他
的诚实与自私。事情就这样做了了结。世上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是这样。
夜晚悄悄降临
就是在靠海的地方。
从真正的大海开始。
细碎的沙和细碎的浪。那时候我们已经分不开。我们做着努力。最初的努力。
如果结束呢?割舍呢?断绝呢?在出租车里我们经历最后的时刻。我们甚至已相约
分手。我们在分手的时候手拉着手。这是个悲剧。我们真的相爱吗?再重新做一次
朋友。试一试。我们结束。他不管出租汽车司机。他吻了我。他下车。车继续向前
开。那么切近的痛苦包笼了来。周身的疼痛。没有哭泣。车外是被风追逐的落叶。
那个秋季。那个灵魂。车停下来。我走到风中。 我告别落叶。我知道我们必须试一
试。我刚刚推开家门。电话铃响起来。那么寒冷。
在海边的忧郁中。独自一个的时候我给他写信。我说思念贯满了整个空间。到
处紧随我。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故事。我一直在人群中等待他。他来了。我去接他。
他走下火车。他对我招手。我走过去。在郁郁葱葱的林中。在宾馆的小路上。我们。
我们试过了,但是失败了。回到房中他便发疯地抱紧我。我无意中抬起头,睁开眼
睛,正看见那暗色镜中的削瘦的我。他的脊背。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长裙。胸前
的骨裸露着。一道道暗影。就这样在他的臂腕中。被他窒息。吻遍我的全身。门外
是流水声。然后夏夜到来。
他在你根本来不及想到的时候,吻你。
他是个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理的男人。
他有他的心灵他的方式。
你总是要牵住他的手,或是抓紧他的衣襟。
……你必须听我的。
……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我怎么会终日欺骗一个我最爱的女人呢?
……男人有时候要被女人哄着。
……别讲话。让我们等待黑夜。
我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以沉默感受温热,我们等待。天空一层层地暗
下去。红的太阳沉落。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想看电视,不想读书,甚至连饭也
不想吃。
这是消磨。
你妨碍我写作了。
那么你厌烦了?他这样问着我时,点着了烟。
这时暗夜真的到来。寂静。肚子在叫。火炉里的煤发出噼啪的响声。
他总是喜欢坐在那个地方。坐在我的对面。他不讲话。只是抽烟。然后连尘土
飞落的声音也能听见。这样的夜晚。窗外偶尔有送客的人声。还有我们彼此的呼吸
声、心脏的搏动声。他脖上的那条血管在跳动。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我们彼此需
要。一切在我们中间穿过。象流水。有爱。很长久温馨也是很强烈的那种情感。
慢慢我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是帮助你实现你的理想你的梦幻你的夙愿的那
个男人。生命中的男人。如果生命存在,他就会存在;如果他已离去,那么生命也
就不存在了。在我们女人的生活中,有时候会遇到一些男人。但是就能遇到那些你
真正觉得一刻也不能离开的男人吗?唯有他。他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你们有过了长
时间的了解和友情。你们已经彼此信任经历了考验。而一旦有一天。他靠近了你。
关键是你们如此地和谐与相象。你所要的刚好就是他所给予的。一切。
你才慢慢懂得什么叫做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寂静。在这样的一种爱情环境中没
有纷争。也没有喧哗和骚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影相随。无论在街上、商店、
餐厅、海边、林中、厨房、甚至厕所。无所不在的足迹。脚印踏着脚印。困扰是双
方共同的。还有喜悦。
然后他把我从桌前的那堆稿纸中拉过来。如腐蚀剂般的。缴械投降。做了俘虏。
而且心甘情愿。就这样,不要写了。散文不要写了。连朋友的信也不要写了。
只让脸颊碰着他颈上跳动的那根血脉。这恐怕不行。但我在那个寂静夜晚悄悄到来
的时候,确实放下了笔,并开始为他织一件蓝色的毛衣。
我喜欢手里总是有事情做。我织毛衣的速度很快,而写作,在这宁静中确实变
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毛衣只编织宁静与爱。还有温暖和我的长发。
我给他读我过去的一篇散文,题目叫《做了失败的女人》。他听。无语。最后
他说,人当然还是应当有精神的。他又抽起烟。眼睛看着他自己的地方。那散文中
说生活上的失败才造就了精神上的胜利。那篇散文有些缠绵徘侧不够丈夫气。约稿
的那位编辑如是说。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我毕生都宁可不做精神胜利的女人。
我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写作为生存的方式。一旦有希望逃离写作,我是不会访煌
的。我现在一心想嫁给他。为了能有个永远的安稳、依靠和宁静。为了一生也不再
写作。也许这是个没出息的想法。也许这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窗外马路对面的那个美发厅里,会传来一种拙劣的乐曲欺扰了宁静。
如果是夏季,也总是可以从那扇小窗中听到迷濛的雨声。雨打在木窗上。凄迷
而动人。我们会突然被惊醒。像怕失去地紧紧拥抱。一样的夜晚。无数。男人和女
人。我和他。我喜欢静静呆在他的身边。我喜欢我们不讲话。我喜欢被他的手臂缠
绕的感觉。我还喜欢用我的修长的手指去触摸他的脸。那种姿势和状态。那一切。
他问我,好吗?
我告诉他,和你在一起,永远像初恋。
然后太阳升起。街上骚动起车声和人声。
我问他,人是该坚持他现实的物质的温暖呢?还是该回归精神的故园?
他不回答我。
我知道这是个复杂的在我们之间不该有答案的谜。我们永不想拆穿这个谜。我
们沉入这谜中。永远。
太阳的小雨
就这样我在艰忍中生下了她。我没有喊叫。医生说,躺下吧,是个女孩儿。我
看见了她。我继续抬着头。医生再度要我在产床上躺下。她刚刚被助产士从我的体
内拉走,我便在筋疲力竭在顽强中抬起头看见了她。我的女儿。一张我婴儿时的脸。
像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一年母亲在同一所产院生下了我。母亲说她像你简直就
是你。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她在她第一次走进空气的匆匆瞬间就发出了那
一阵很响很低沉也是很惬意的哭声。我想我从此不再孤单,我们是两个人了我们将
朝夕相处。每分每秒。她的声音很低,至今如此,而且说话的频率很缓慢。她给我
的最大安慰是,不像我的心那么细碎那么敏感,那么容易感伤。所以可能很少烦恼。
但也许是因为她不说。她比我大气。她从不关心别人对她的态度,也没有那些小女
孩之间的杂事。
在她不到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
那父亲本来就形同虚设。
这可能是我带给她的伤害。我知道。她的幼小的心从此要经历磨难和考验。比
如,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去接而她没有;还比如不了解情况的人会问起她……
这是我对不起她的一件事。
而不懂事的她竟觉得那样很好。她以为那样就能彻底占有我。她像凯旋者般侵
犯了我的情感的世界。她把我的那颗无以依托的心抓走了。从她的第一声哭泣开始。
她是个在我的心灵里贪得无厌的孩子。她要我的全部。她牢牢守住脚踩的那一片母
亲的领地。无论谁来,无论谁企图接近,她都会把他们赶走。
她说,天空中洒下来的,是太阳的小雨。小雨是七.彩的。
她说,妈妈你给我买个太阳回来,不是装在罐头里的那一种,而是个真正的太
阳。
她说,在大雾中捉迷藏,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她又说,安徒生的童话比格林的童话啰嗦。格林是上来就说的。安徒生不。但
是假如我看不见皇帝的新衣,我也会说看见的。安徒生要你说看见。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长大。她已经会读书,再过几天,她就要过生日了。她很
在乎生日。她认为是一个节日。要不同寻常。她一天一天地等待。她希望燃起彩色
的蜡烛,把她和她的生日蛋糕照得辉煌。她喜欢过生日。喜欢在过生日的那一天穿
漂亮的衣服。有人送给她礼物、玩具还有洋娃娃。她在生日前收到他用黄色的丝带
捆扎起来的那套《世界童话宝库》和会唱歌的生日卡时,高兴极了。她把生日卡放
在钢琴上。琴上的灯发出蜡烛般温暖的光。生日卡上的那只小狗穿着一双破烂的大
鞋,但它弹着吉它唱着歌。歌是《happybirthdaytoyou》。她随着那旋律弹琴。
就这样我同我的女儿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感觉世界。为她也是为我,为太阳的
小雨雾中的天堂,我写了《小河》、《你的栗色鸟》、《维也纳森林》还有《女儿……》。
她慢慢已会读我写的文字。她习惯于在那些书和作品的题目边读到妈妈的名字。但
对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更不在学校里觉得骄矜无比。她尽管大气但不是那
种骄矜无比的女孩子。她也决不娇气。她是凭着她自己的努力而在这个空旷无比的
世界闯荡的。
她生活最盼望的另一件事,是每个星期日到公园去喂小鹿。
她喜欢小动物。
有一天快凌晨的时候,我突然被她的抽泣声惊醒。屋子里还是灰暗的,我坐起
来去看她,她依然睡着。我去摸她的脸我发现她哭了。我知道这是梦。我抱住她想
把她叫醒。我把她抱进我的被子紧搂她,我说好孩子你不哭。慢慢她醒了,她看着
我。她睁开大眼睛,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她说妈妈送给了我两只小鸟。
我拿着两只小鸟妈妈骑车带着我。妈妈摔倒了。小鸟死了。她又哭起来,泪水湿透
了我的睡衣。我紧搂她因为我知道她同小动物的感情。后来天亮了。我们在吃早点
时又提到梦。话刚说到一半她又是眼泪汪汪。后来外婆问起她,她说她不说,你去
问妈妈。她竟然不能再去想再去复述那个梦。
你应当承认她的悲伤很重要并尊重她的这种感情。
我想说其实她的心并不敏感,但有一次当我的母亲为她读《你的栗色鸟》的时
候,她却哭了。那是个中午。散文中写的都是她经历过的事情。那是在她蹒跚学步
的那个冬天,雪中,我为她买了那两只黄茸茸的小鸡。可惜它们不久就死了。因为
寒冷。离开了母亲。从此我们不养小动物。她记住了这个冬天里发生的故事。那时
她刚满一岁。她在重温往事的时候又哭了很久。
她就是这样同动物界建立了一种天然的情同手足般的联系。她在她所存在的世
界中,与小动物的对话是十分重要的。她所以并不大注意人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她甚至认识并分辨得出鹿园中的每一只小鹿。她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只,她说它最善
良,她要我看那鹿的眼睛。一次她告别那只鹿。她竟然也哭了。她说那小鹿不想她
走。
我在不断地写着成人的故事时,有时候会在混乱中突然跳动起一个非常明亮的
纯洁的主题,我想那肯定是由于她。我爱她并且感谢她。因她会在许多你不注意的
时候,冷不防地给你一个提醒或启示。像一阵清新的风。
她使生存的一切显得更生动、更明丽、更充满色彩与感觉。
在一个春节我为她买了钢琴。
《维也纳森林》记述了那个买琴的故事。
从学琴开始,她开始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孜孜以求的步履。买琴就单单为了
她眼中的那渴望的目光。当时她只说了五个字,她说妈妈我喜欢。我为了这五个字。
她不知从哪儿获得的那种责任感。
从那时开始,她坐在钢琴前,学会了专注。
她一心一意弹琴。从最枯燥的五指练习、音阶、乏味的练习曲。然后穿过岁月。
到她能成熟地弹奏《小奏鸣曲》、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第丽娜》。每一个黄昏。
楼里的叔叔阿姨们说,他们听到了每个黄昏的琴声。那琴是几乎一天天在进步。
每个星期天的傍晚。无论季节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总是用自行车带着她到
那个挺遥远挺偏僻的地方去学琴。
我们坚持。
坚持着一种精神一种专注一个美丽的世界。
就这样,在她弹琴的时候我总是坐在她的身后织毛衣。她说她可以不看见我,
但她要感觉到我在。我当然在。我是母亲。我在她的一件毛衣上织进去了一只小鹿。
这是她在很多种图案中选择的。我把织好的小鹿给她看。她看了很久她说很好她喜
欢。然后她扭过头去继续弹琴。她突然问:小鹿为什么忧伤?
杜拉的美丽故事
杜拉说,巴黎使她窒息。巴黎没有外部环境。她在巴黎几乎无法写作。
所以杜拉住在特鲁维尔。那里紧靠大海。杜拉说住在海边使她宁静。因为有海。
即或是看不到海,那个海的意念却始终在。
所以杜拉喜欢编织关于大海的故事。
所以我喜欢杜拉。像《在他们中间穿行》中所写的一样。
一个妇人每日沿着行走。她手中紧握的是一个男孩儿的手。她的儿子。
她带他去上钢琴课。她们正好途经海岸。琴声响起来。钢琴老师像一个恶婆。冷酷
而麻木。斥责。琴声僵硬着妇人的心。她离开琴房,走进楼下的小酒店,讨论刚刚
发生的杀戮的事件。她偶然遇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不期地。充满了欲望地。又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