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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说另一种道理来自于我的祖母。 祖母天性善良,会做很好吃的饭菜。

她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已成为一切的原则。她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给我

爱和灵感。她裹着很尖的小脚,却卖了地送父亲去读教会办的“汇文中学”。她是

个通达的女人。她死在祖父的后面。她死得很神秘,那时辰天空发出了一阵奇怪的

响声。我曾抱着她的骨灰盒不远百里穿越华北平原回老家,使她的骨灰同祖父的尸

骨合为一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本意。她的尸灰在我怀中使我觉得与她亲近,

是再度与她相逢。我把我的痛苦告诉她。用心灵传递。如果是因为爱,她说,你就

只有忍耐。

我于是在一切忍耐中期待永恒。

她又说,忍耐好,忍耐好,忍耐是个无价宝。

她还说,精米子干饭炖肉孝敬老父母。

她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她的身边。

我是“文革”遭劫时被送回老家的。

她所以不让卖老家的房子,她说人必有个退身之地。

然而老屋已空无一人被日晒雨淋,我们还是卖掉了老屋,卖掉了那个最终的栖

身之地。我们全体子孙背叛了她。

她死前已是骨瘦如柴。她想念基督。

幻境中,总有她从豆角地中走来。向着田野呼唤。乡村的简陋的尖顶的小教堂。

她虔诚跪拜。愿我主基督恩大无边保佑我的家人免受苦难。阿门。

华是个匆匆走过的女孩子。是个可能我毕生都不会再见到但是毕生都不会忘的

人。她曾经与我相处两处。以她的挚朴她的向往现代生活和她的美丽与聪慧。

想念华是长久的,但想写华却是因为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穿着一件红毛

衣的女人从我身边匆匆闪过。那毛衣很像我的一件毛衣。华喜欢的那一件。那毛衣

早已被塞到柜于深处,久已不见。不见了便忘却。而看到了别人的也就想起了自己

的。想起在我的相册里,一直有几张华的照片,是穿着我这件毛衣照的。不忘却是

因为往事太深刻。既然是华喜欢,我为什么就没有把那毛衣送给她呢?

华回了安徽无为县红庙公社就再也没回来。也许她在那个春节之后还是回来了,

在别人家继续当小保姆,但没来再看我。华该是记得我家的。我并没有搬家。她在

我家整整住过两年呢。我盼望和等待过华。华刚走的时候,女儿常吵着要她。哭。

华喜欢她。华给她以很深的关切。华是她的亲人。

华到我家来的时候是第一次到大城市中来。她不是那种已经换过很多家的那种

很油了的小保姆。华还懵懂着。不知道该怎样带小孩。华十八岁。美丽而强壮。周

身流溢着青春。当我知道华从来没上过学也不识字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为华写

家信。父母的。还有订了亲的“女婿”的。为华按月写寄往家中的汇款单。华喜欢

唱歌也喜欢听录音机。我去上班的时候,她几乎一整天都听录音机。她很聪明很快

学会了操作。华勤快而干净。华年轻贪睡所以我从未让她夜里带过女儿。华每两周

休息一次。她总是星期天早上出去,下午就回来,回来时总是要给我女儿带些小礼

物。是心意。她的手还很巧,会用鸡蛋壳做小动物,她做了很多这样的小动物留下

来,然后她就走了。我们情同手足般。这在《华华姨》中都写了。我至今想念她。

永远会想念。想着能把华喜欢的那毛衣送给她。

没有留下华的地址,以为她还会回来。走的时候她是答应了我要回来的,怎么

就成了永别。

他们在你望着夜空的时候,在你的眼前穿过。像流星般拖着美丽而闪光的裙据。

就照亮了你。然而流星一闪即逝。生命也是一样。生命充斥在亡失的时间里。然后

毁灭。尽管毁灭,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些什么。一些色彩和一些怀旧的情绪。

这就是另一些散文。另一些散文有时在承受着一些它们本不愿承受的情感的负

担。

黑色湖泊

那宁静是一种黑色的宁静。一片大湖在暗夜中,没有任何声响。他是我的一位

朋友。他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很遥远。所以我们难得相见。李商隐说相见时难别

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可能就是这种境界,我们分别时,都有种莫名的惆怅。

因为太远了。他家的那地方我从未去过。因为有了一个朋友在,那地方便也不

再陌生。

几次分手的时候,他都说,记住,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有个远方的朋

友。

他的信中透露着远方的思念。

你看懂了那暗示。

从舞厅出来的时候,原想一个人呆着,躲避那种噪音和使人变异的灯光。我走

上楼梯时正遇上他从楼梯上下来。他停下来。他问我为什么不去跳舞的。我默然。

没说出想独处的愿望。然后他迟疑了片刻,问我,原意到湖边去走走吗?他原本是

想要去跳舞。他的舞姿很优雅。湖畔是一条长廊。长廊很长。那晚湖上没有星光。

一种纯粹的黑暗。水中不泛光。我们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就听到了嘀哒嘀哒的水声。

茫然和惊悸。好吧我们朝回走。发出水声的地方有一口深井。井的高处是一棵盘根

错节的藤。那藤枝枝蔓蔓。我们驻足。忘了谈话的内容。很可能没有内容。只记得

那一片大湖在深的黑暗中’,没有一丝的光泽。纯洁和恬淡。那是个早春。在南方。

我们甚至没说彼此做朋友。

后来夏的时候,他途经我住的这个城市,远道来看我。带来一些他家乡珍贵的

土特产品。我喜出望外。他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我们在一起谈话。他安慰我并说我

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家吃饭。我炒菜时他突然说,你很好。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吃过饭我们继续谈话。谈一切生活中惨痛的经历。他再度说他理解一切。他拿来毛

巾让我擦掉眼泪。我那时幼稚脆弱。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但我相信你。你的善良还

有无望。我送他去火车站。坐在公共汽车里的时候,他突然说,本来……

他走了。我们彼此许诺做真正纯粹的好朋友。

然后就到了那个温暖的秋末。深秋的枯叶满目皆是。金黄中透露着冬的消息。

湖岸的暮山紫降临,然后落下黑色的帷幕。在一个亭中的石柱前,他依旧掏出手绢

让我擦掉眼泪。他说何必那么无望。然后就说了那段关于朋友的誓言。他是我无论

何时何地都永远拥有的朋友。

冬季到来的时候,他从远方寄来了一张贺卡。还有温暖的信。那信中说,他看

到那张贺卡,就知道那是属于我的。落日余辉。金黄色的。林。还有冰河。宁静的

落日。他买下了那张贺卡并给我寄来。他说黄昏中有一种真实的思念。是诗。是散

文。也是一种温馨和一种辉煌。

友情。

总是恬恬淡淡。淡淡泊泊宁静而致远。

其实朋友是个很感人的词汇。朋友不该多,但却应当有。真正的。也是有质量

的好朋友。他们是那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理解你关切你爱你的人。人不该拒绝

友情。友情也是一种支撑。而且是长久的。爱情不能替代友情。爱情不像友情那么

可靠。实践证明爱就像是一朵花。而花则总有凋谢枯萎的时候。

我不愿放弃友情。但同时希望友情永远是友情。为了不失去朋友我们有时需要

适度。哪怕是暗示、是深黑色的湖泊、是寂静的长廊。应阻挡一些什么。那些惆怅

和伤痛。所以淡泊,为了永不失去。

淡泊的信。理解依在。友情依在。有时你无以回报那明亮的暗示与激情,而只

能把心灵交付给已过往的岁月。朋友应是个严肃的概念。我只想抓住那友情,抓住

那一切的温馨、惆怅、热情,和浮光掠影后面的那最宝贵、最深刻也是最无形的东

西。相知。我希望在我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受伤的时候,能马上就看到那真正同情、

理解的目光,哪怕,并不能就即刻抓住你们伸出的扶助的手。

如果这样,我留恋往事。

我把所有的故事讲给他,包括那一片黑色的湖泊。他沉默。抽烟。就在我的对

面。我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我对他说,就是这样。没有隐瞒。但我不愿失去朋友。

……当然往事是值得记住的。

……不要因我的存在就影响了你交友的原则。

……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这样我获得许诺。我们做朋友时,我就知他是一个宽大为怀的人。一个这样的

男人。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们相爱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却始终如

初恋。一种深刻的感情一种深刻的连接。我们恋爱。那是成熟男人和成熟女人之间

的恋爱。不再有选择。也不再会改变。我们从此作为一个整体去融入我们各自的朋

友的世界,对他来说,那《落日余辉》同样是美好的。如此,心在轻松与愉快中。

斑驳的木窗

有一天一个朋友带来了一本国外的摄影作品集。那本大书印刷得极好。其中的

每一幅照片在光的色彩、情调,以及人物的神情上,都是十分讲究的。照片大都是

半遮半掩或不遮不掩的女人,置身于一个十分诗意的外部环境中:

一个美丽的女人。披着轻的薄纱。她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站在一个伸向水面的

木制的码头上。她背对着镜头。天空和水都是铅灰色的。那种通体的铅灰的色调。

光被压抑着照射。女人打着赤脚。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姿态却显出满心忧怨。你

通过光和色彩想到一种无望和期待。

那女人就站在那斑驳的木窗后。窗内是一抹轻轻飘起的透明的纱帘。纱遮掩了

那个窗内的裸体的女人。那女人朝向我们。她很美丽。弯曲的棕色长发。她睁大一

双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台上的瓶中是一束凋谢枯萎了的花。那花是在花期中被插

进瓶中的。岁月改变了一切。那花枝伸展着。很徒然。然后就是那木窗。白色的。

斑驳的。油漆的脱落使窗的木框裸露出木质的斑驳。充满疼痛的。这窗就载着这样

的女人。它们镶嵌在那红色的砖墙上。那墙上是爬上来的缠绕的藤。藤也已经枯萎。

而残留的,只是几片深重的浓郁的红色的叶。衰婉的秋季。

你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我喜欢这样的画面。这样的画面使人震动。不知道摄影师是怎样找到了那片灰

色的湖、码头、红墙和斑驳的木窗。并如此构置出一个整体的氛围来。音乐。流动

的色彩。还有诗。

我所以喜欢这些图画是它们可以描述。它们可以被我用文字破译出来。解释。

并成为故事。其实用文字来进行艺术活动的一个最本质的特点,就是描述。所以我

们便致力于用眼睛去发现那些可供描述的景观和心灵。那样也才可以诉说。

这样才有了《最后的颜色》。

《最后的颜色》不是谈艺术,而是谈生活。是生活自身所构成的艺术。真正生

活本身就构成了艺术的艺术家并不多。很多的艺术家过于尘世化。他们等待寿终正

寝,而不是使用武器结束自己,如海明威、凡·高、川端康成般。他们还不敢如实

按照自己的本意去生活。不肯如藏拉般把自己的肌肤贡献给《蓝天和墙》。

为了描述,我们睁大眼睛。

一次,我在电视中看到一个专题,介绍希腊山顶上的那些教堂和修道院。它们

建筑在山上。与山浑为一体但与世隔绝。其中一个教堂的名字翻译过来叫做“爱在

最高点”。很神圣而且很神秘。爱当然是在最高点上,笼罩着陆地、山脉和人类。

那些古堡式的建筑。山石垒成的钟楼。钟声飘浮在山谷间。修士们攀援着铁索进入

永恒。永恒是一种精神。任何的外部环境都渗透着一种精神。而我们要发现的,就

是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些可触摸的景象背后的,那种精神。

还有音乐。

我不懂音乐。也没有足够的空闲的时间去欣赏音乐。那是一种奢侈。音乐有时

会浪费掉写作的时间。我很忙。尽管我知道音乐的无比重要性。有时候天空出现乌

云,你会忧郁。而音乐也像那乌云一般,会改变你整个的写作情绪。整天带着耳机

在忧伤音乐中写作时,并没有写出很多好的文章来。过于抒情了。朦胧。而且杂乱。

很快我结束掉了这种古怪的习惯。一心毕竟不可二用。音乐有时是对思想的干扰。

音乐是要单独欣赏的而写作也是要单独进行的。我于是荒疏了听音乐,只是不放过

去读我所能见到的音乐的文章和书。 对音乐的一个最切实的体会是,音乐有时像咖

啡般使你兴奋和躁动。然后,就是功利性地去联接了,譬如,三段式与的结构、

混响与作品中人物的设置,快板中板与节奏,以及情绪与色彩。我都在想。功利地

想。我想使一切艺术的成果为我所用。尝试。我要使我的文章中充满了色彩、光

(包括明暗)、音乐和流动感。我要使我的散文成为图画、摄影、舞蹈、戏剧和音

乐。这可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却是一种追求。在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我是

不会放弃这追求的。

车站

我刚刚给父亲打过电话。

父亲所在的文化局的老干部处要同父亲谈话,在这天的上午。我在他的身边急

切等待着父亲回家。我拿起电话,我对接电话的女儿说,叫外公。父亲的声音。他

说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他要办离休手续了,但局里继续反聘他。这样我便松下心。

我希望父亲继续干。他是专家。他是抗日时期的干部。他写过并排过很多戏。他毕

生呕心沥血又生不逢时。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依旧满头黑发。他的心很年轻思想

也很敏锐。他说他还是干的心态。他不愿真的闲散下来。我理解他。我与母亲从知

道要同他谈话的那天晚上就同他谈。调整。疏导。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了解他的

顾虑。

那就挺好。我放下了电话。

我反身告诉他这一切。那时他正在厨房里为我们做午饭。他脸上即刻出现真正

的欣喜。

一种真正的关切。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我知道在父亲所有的子女中,唯有我

是这样急切地抓着电话,等着父亲的声音。

那一切对我很重要。父亲的一切。而这话我并没有对父亲说。

写过了《艰忍的跋涉》后,一位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说,父母有你这样的女

儿就足够了。有的阿姨哭了,她们说小玫写得真好。

应当也是一种报答。

父亲的另一个愿望是,他再树起一面墙般的书架。

我生长在一个艺术之家。祖辈是进关的满族。镶黄旗。父亲抗战时参加革命。

胜利后带着文工团进城。从此我们不再是农民。母亲是14岁就参加革命的文工团员。

她比父亲小9岁。母亲很美丽。老了也显得年轻。除了文革期间他们始终在文艺团体

中。而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无疑受艺术熏陶,并享受很丰富很有色

彩的爱。父亲说我的职业在于我的血液。可能还在于我从小就面对的那四壁的书。

我有一个温暖的家。这同艺术不相干。这是一个真正的港湾。真正的堪称港湾,

真正的避风而温暖。我是一只无依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泊得久了我就会泊在这里。

家是可以休息的。只有家才是可以休息的,所以凡是我累了,总要驶向港湾。无论

遇到了怎样的风浪。也无论怎样饥饿和寒冷。哪怕你是迷失的。哪怕你不小心折断

了你的帆。

我总是在讲述着一个关于车站的故事。父母的爱情和他们相互间的依靠,就像

是小站中那一对等待着列车的老夫妻。那是个夜晚。凄凉而宁静。连最后的一班车

也开走了。而他们依旧在执著地等。这是佐田雅治的一首歌。十年前听到这首歌的

时候,就永远记住了那凄凉。但父母的晚年并不凄凉。哪。怕连最后一班车也开走

了。但还有他们间相互的守护和温馨。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爱有温暖的黄昏。有一

驾艺术的战车,还有一轮火红的正在沉落的太阳。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关于他们的全

部意象。它们始终存在于这个《车站》的故事中。

我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唯有他们。

在他们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还有无穷无尽的爱。

有一年他们一道去北影修改《弘一法师》的电影剧本,住在仿清楼的一套铺着

地毯的大而温暖的房间里。我带着女儿去看他们。一位北影的朋友对我说,原来是

你的父母。他说北影大院儿里一些人在议论,这一对在每一个黄昏都要相伴而行,

在暮色深重的小路上散步的老夫妻是谁呢?哦,原来是你的父母。

是他们。

当然。

如此持重的而宁静的情感。持续着的长久的相互信任、扶助与依托。我所以写

《艰忍的跋涉》,写《我的家》。我说过了这是为报答。

我出远门时会想念他们。很想。我会不停地把长途电话打到家中。而有时,我

也会惹他们生气。打架。发火儿。我们争吵。流泪。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因为我

们是亲人。最亲的人。还因为……

他们是你的《最后的营地》。

他们是你在困顿中在挣扎中,在不论情人、朋友、世人、社会怎样最终地抛弃

了你,而他们不会抛弃你的那两个人。那唯一的两个人。父母。父亲和母亲。最后

的两个人。

我知道我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杜拉回那个深穴般冰冷的古堡中为她的母亲送葬。杜拉用她冰冷的心吻她母亲

冰冷的前额。一切都结束了熄灭了。出生和死亡。终止了一个轮回。而杜拉在葬礼

中,却只想那黑夜中最后一个顾客。她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古堡的石阶甚至看不见,

那个专门赶来的教堂的执事。终结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还有到处追随着她的那个

男人的影子。他们做爱。癫狂的爱。无处不在的追逐。白天夜晚林中或行驶的小汽

车内。杜拉犹疑在母亲的亡灵和那个在古堡的阶梯下等在车里的男人中。杜拉冰冷

的灵魂。当结束了同母亲之间的温情时,也就同时结束了同男人的温情。

那时我带着女儿独自在家。家变得清冷,而当女儿被送进幼儿园之后,便是长

久的寂寞的一天。我每个时刻都怕。怕失去父母怕失去他们为我营造的这温暖的巢

穴。一分钟一分钟地惧怕。怕黑暗怕白天怕失去那个日夜避护着我的蓝色港湾。怕

死亡。怕他们的死亡甚至怕我的死亡。因为毕竟终期于他们更近。终期似乎已是伸

手可触的。触到那一根冰冷的线。我时常在两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转。我惧怕着,

我不知在那黑暗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该怎样生活。我还会生活吗?在永恒的寂寞中,

在失去了支撑失去了依靠的日子里。这里不是古堡。也没有冰冷。失去的是温暖,

因我并不会独自生存。我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家。我的女儿也没离开过这个家。就是

这个原因。所以大概没有如我这般已经成熟了的孩子、已经做了八岁女儿的母亲的

三十六岁的女人,会对父亲的终期怀有如此深的恐惧。小鸡一旦出壳,便会离开母

亲的翅膀。而我不同。我好像永远没有出壳,即或那壳在母亲的翅膀下已经破碎。

永远在父母身边做女儿。一个热衷于女权的女朋友说,这可能也是一种很好的

方式。

而现实是……

当他到来他出现在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我们不再讲述这关

于生命的秘密。我们也不再讲这尽管忧伤但毕竟美丽的故事。一切发生在我们中间。

我们历着艰辛历着生命的苦痛。我们不说。我们尽管不说尽管沉默,他们最终也还

是洞晓了一切。以他们的沉默。

沉默是充满了爱的宽厚与理解。很苦的一种追逐。更需要温情。

我们在我们的故事中沉睡。我终于没有在留恋着温情的时候而忽略了我的古堡。

古堡同样温暖。在温暖古堡中的时候我思念他。而在他的怀中时,我惦念古堡。

吹长笛的女人

那幅画就悬挂在壁上。

白壁。

不会再有其他的女人。他这样说。

他这会儿正坐在画的旁边。他的深邃的目光。远一点的地方,是瓶中伸展的彩

色的花。很多种颜色。为他的四十五岁的生日。

他已是四十五岁的男人。成熟男人。成熟的男人的给予和爱情。悄然无声地到

来,默默地。

那幅画是浓重的黑色的忧伤的。那画中是一个吹着长笛的金发女人。她眼睛低

垂着。寂静而哀婉。她已经无形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她已经无所不在。

他喜欢那幅画。他在画廊中见到那画之后对我说,画中的女人像你。

我总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不说你美丽。也不说想念。不是因为不想念。

他喜欢另一种表述。他说他的房间里突然空空荡荡。像走空了一切。其实走的只是

你。

吹长笛的女人有细长的手指。

我也喜欢那幅画。那幅画很大。我们把它买回家的时候,天空正下着濛濛的小

雨。浸润着肌肤的迷濛。那是一个夏季。我们把那个女人带回家。让她为我们伴奏。

然后黑夜降临。那长笛声缓缓响起。响起来了。哀怨与忧伤。充满了那间小屋、黑

夜和宇宙。宇宙多博大。

我问他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太长了。

我说在这漫长的爱情中,除了期待和恐惧,便就是深刻的疼痛。

他问我,你不是说只要我说了我爱你这三个字就能平息你的怒火吗?

我们有时候吵嘴。

我们有时候为了一些不该争吵的事。

我们知道那其实都是因为别的。但是我们不说。

然后在一个冬季他得了很重的病。他发烧。周身疼痛。发出低声的呻吟。我去

厨房里烧饭。我为他数出每一次该吃的药片。一切。守护着。而到了我不得不走我

必须走的时候,我突然哭了。我说我不愿离开温暖离开病中的你,而在暗夜中走进

浓雾中。我怕黑暗怕迷失。

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他说你其实心里明白我究竟是不是爱你。

他说男人不应当总是重复那几个字。

他又说,去洗洗脸,擦干眼泪,回家去吧,我等着你的电话。

一个傍晚,我抓紧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闪光灯亮起来。千分之一秒。然后

熄灭。然后照片上就留下我枯瘦的手。那么拼力地抓紧。就像那个吹着长笛的女人,

正用她细长的手指,按在那凄凉而冰冷的她本不愿倾诉的忧怨中。

我为他织那件蓝色的毛衣。那个帽子。他其实并不缺那些,而我编织不过是为

了一种心愿。那心愿也许微不足道也许并不必要,但毕竟是一个心愿。心愿是必得

尊重的。应使一切心愿成为现实。

不再敢有更多的奢望。

我说,我们该出去走走了。我说毛衣织完了写完了我累了我想走出这间屋

子了。应当有个黄昏了。

夜晚我还是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穿过。一个人的时刻。也是有思想

的时刻。雾被行进的我撞开了。纷纷攘攘挤到一边。真正的冬天到了。一点也不知

道那满树的叶子都跑到哪里去了。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掉光了,连风中都不再有残

叶。没有。连墙角也没有。已经很少在夜晚中穿行了。从他那里离开的时候,黄昏

里一轮大而红的太阳悬挂在深色的枯枝上。我朝着太阳骑。慢慢远离他生起的那温

暖的火炉。离开那个画中的女人。

我们最后在寒冷的季节里哪儿也没去。我们守着温暖的火炉,度过了那个同样

温暖的冬天。

硬皮日记

最终没有停止。那是不可能停止的。我喜欢记日记就像一个初中生。几十年来

我始终不能终止这一嗜好。我写下了成山成海的日记,也烧掉过成山成海的日记。

我对日记最忠实。面对日记本的时候,我总是想,人总得有个最真实的时辰。坦诚,

而且彻底。就是这一刻。的确就是这一刻。这一刻我如跪在那个尖顶的大教堂内的

那间秘而不宣的小木屋前。那屋内黑暗。看不见那张神圣的脸。只有可以使人信任

的那温暖的声音传出来。于是你诉说你的罪恶。诉说那些瞬间的念头。就是这样。

日记如我的仟悔神父。

另一种功能是,我可以在其中裸露出一个斑驳的真实。真实的灵魂。苦痛。还

有爱。那么多不尽人意的现实。眼泪。渲泄之后的心的平和。

我如果不写也会写日记。

日记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更没有功利性的。

他给我买来了红皮日记本。

但日记最终对他也是个秘密。他毕竟是那个心灵以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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