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栏杆环绕的笼。在它的被囚的世界中,没有太阳,没有大海,也没有林荫的
土道。在许许多多的林间的栗色鸟的生命中,有歌的鸣响和奔飞的繁忙,而你的栗
色鸟没有,它孤独地被囚于你白色而美丽的笼中。只有渴望和哀哀的注视,没有黑
色乌云中的穿行,没有冰冷雨点的拍打,也没有大海溅起的凶猛而白色的浪花,栗
色鸟在你的温馨中正悄悄凋谢。也许,它正想以勇士的激跃去穿越遥远的大海,或
者它终于被摔落在苍茫的大海上,被浪涌所吞没,然而,那终究是勇士的壮丽而辉
煌。栗色鸟的全部热情正结集在它忧伤的无言的对你的注视中,就在吹熄了那只燃
烧的蜡烛的瞬间,你轻轻打开了那只白色而美丽的鸟笼。
终于,栗色鸟开始抖动起它青春而已僵硬的翅膀。它没有即刻远你而去,它或
者想说,如果你愿意,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伙伴。但是你说,飞吧栗色鸟,说得很轻,
你用你胖胖的小手指向那个不知何时降临的美丽的黄昏。你说,飞出黄昏,也许会
是一个暗暗的长夜,但明早,一定会有太阳,太阳的小雨将会在你栗色的羽毛上洒
满多彩的光斑。你,你是多么向往太阳的小雨,和那个栗色鸟将要融入的暗夜。你
企望永恒的太阳会在栗色鸟的身上一步步走来,升腾,直到笼罩了你的四岁的小屋。
从此,栗色鸟留给你的只是白色而美丽的那一只笼,那永恒的记忆,还有,远方的
太阳的小雨。
世纪在沉重地转动着它的年轮。有一天,你或许会真的看见那片闪光的太阳雨,
那时候,还会记得你的栗色鸟么?会记得为了你的绒黄小鸡的负疚而最终舍弃的对
栗色鸟的爱的占有么?栗色鸟早已注入了世纪的年轮。而我相信,你永不会忘:就
在那个迷濛的黄昏,栗色鸟远你而去,从此,不知穿越了多少的黄昏、暗夜和黎明……
四十岁女人的新梦想
在写作中不知不觉认同了一种深切的写实。我那本刚刚出版的散文集书名为
《以爱心以沉静》。听上去这一份情感的选择显得有些古典了,然而慢慢地我自己
才清楚,这是我在近着四十岁时一种最基本的也是最温暖的心态。在迷濛的暮色的
笼罩中,我才看清了我自己:奔波得太久了,奋斗得太久了,被那个女作家的梦想
迷惑得太久了,然后,我才发现,实在我已失去很多。
失去那些的时候,我正拚命拥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我想,假如她是个职
业妇女她就该名副其实地在一切事业的领域里获得成功。我不懂在中国所谓的女权
其实只是一些沙龙里的装饰物,所以我也常带着“女权”的自私做着家务、带着孩
子,而又为做着家务、带着孩子而耿耿于怀。我写作的时候,不许女儿讲话,尽管
她就呆在我旁边。为了不影响我她已经学会了悄无声息地同那些玩具娃娃和动物相
伴。有一次,我偶尔从稿纸上扭转头,我看见她就在我身后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被
那么多玩具娃娃所包笼,而她正抬起很黑的大眼睛望着我。那一刻我真的心中游过
一阵难过,我突然觉得想哭,觉得对不起女儿,觉得她被我忽略了冷落了,而且这
样的时间太久了。那些玩具并不能驱赶她的寂寞,而我写出的那些发表和出版的文
字又能代替我的爱吗?我很少陪女儿到公园去玩儿。总是年迈的爸爸妈妈带着她。
有一次她过九岁的生日时刚好下了一场雪,她恳求我说,妈妈,陪我去一次公园吧。
那一次我们照了很多照片。在公园的白雪中女儿显得特别高兴,总是身前身后地绕
着我。我想着那些书和就那么重要吗?那些稿费、好看的衣服、女作家的名誉,
还有他人的赞美和崇拜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失去的是什么?
很多四十岁的职业妇女开始抱怨。我听到她们所要弄清的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
你此生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是温情、家庭、内心的生活,还是那永无止境的奋争、
奢华的追求,和“拥有一切”的欲望?很多的女人这样问着她自己。
最近读到一篇美国妇女未来十年生存倾向的翻译文章。那文章中说,很多很多
的四十岁美国妇女在经过了那么一段华丽而庸俗的美国梦的向往之后,正怀着一种
老祖母式的内疚,慢慢脱离对物质、地位,以及上流社会生活方式追求的轨道,转
向对内心生活和温暖、简朴的家庭生活方式的渴望。不再羡慕高薪和快车道,也不
再迷恋昂贵的时装。我想我们的生存环境尽管不同于美国的职业妇女,但,一种奢
华梦想的破灭是一致的,心愿是一致的,新的渴求是一致的,而四十岁这个人生的
时辰,也是一致的。
我们越来越深地被陷在一种温馨的薄暮中。
从某种意义上讲,从人生的峰巅上跌落下来其实是为着更为深刻的人生。就像
我自己。当我日益地逼近着四十岁的时候,我突然觉出了写书和出版对我都并不重
要,我更需要的是温情与家庭,是与亲人们长相厮守。我不愿再过奋争的日子,不
愿再去世界上闯荡,我甚至不为身边的友人频频出国而动,在意识的深层,机会对
我已不再重要。我求着安定,求着宁静,求着去过一种内心深处的生活,并在做着
我喜欢做的事情时获得乐趣。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觉出为家人付出爱与劳动也是有
意义的,而简朴一些,买一些便宜的物品也并不会将人的面子丢尽。只有这样,我
们才能真正面对我们的本质,我们才能真正将我们的那一份爱同亲人、同朋友,甚
至同邻居、商店的售货员或是街头的老人们,很切实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就是深怀着这样一种美丽的情感走近了四十岁这个人生的阶梯。或者是因
为我们累了,或者是因为我们老了,但是我们更真实了。我们拿出了生命中越来越
多的时间去陪伴家人、老人和孩子;我们淡泊了功名也不再去寻求那些本不属于人
的内心生活的东西。事实证明,在这种和平宁静的生活中,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
我们甚至更有着人情味,因我们在付出了这人情的同时更拥有了爱与生活。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青春。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四十岁女人的新梦想。
我的祖先
记得一个专门研究民族历史的朋友问我,你不是汉族吧?为什么?因为你的瘦
削、你的气质,还有你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宫廷格格的感觉。
我不知道那么细微的民族的差别竟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是因为我的祖先。我的祖先是被他的母亲在游牧的马背上生下来的。而临到我
们,便不仅有了宫廷里的皇族的高贵也有了王朝覆灭衰败之后的凄凉。我们怀着那
一份高贵的凄凉,便只能将一颗执著的心,投入对先祖无限崇敬的缅怀中。我知道
很多的无奈的族人就是在这般既悔恨又回天无力的冥·想中终其一生的。
英勇的是祖先。我的祖先的性格便是同他们的生存方式一样的漂泊不定。他们
好像从不希求平和与宁静,从不希求能有一个永久的家。他们不肯在一处久居,他
们总是向前走。他们得以向前走过一程,哪怕这一程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不惜
代价。然后,昨日的战场上便到处是收敛尸骨的族中的女人们。她们不哭泣,将恨
与悲伤忍在心底。再然后,她们低头擦净亲人战刀上的血迹,生育出他们遗留下的
后代。向前走的祖先就这样塑造了向前走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们终于跟着她们
的父亲和兄弟,在杀出的血路中,走进了那片他们未来将要建造辉煌殿堂的土地。
从此安营扎寨。
从此扩建了那么森严幽深的紫禁城。
直到我长大成人,将民族的故事一页页读完的时候,再去贴近那红墙贴近那雕
楼着图腾的汉白玉廊柱时,我才能谛听到其间的叹息与呼唤;我才知道,原来那紫
禁城是我的家,而那里的一砖一石都刻有祖先对我的遗训与告诫。
在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的时刻,我像悟出天机般悟出了满族女人的命运。差不多
所有的皇家的格格,无论她们怎样地高贵、骄矜、颐指气使,甚至万人之上,到头
来,都不会有完好的命运。或者,一生不幸于无声无息的民间;或者,刚烈地为爱
心而死;也或者,如慈禧般遭世世代代地唾骂。
于是我写了长篇《我们家族的女人》,用这篇作品完成了我1991年对于民
族的认识。
而在那以后,我才同男友第一次去了那建得辉煌也毁得辉煌的圆明园。那一派
令人震惊的气象,能挥霍至如此辉煌,也真是我祖先的气魄与恢宏,而又能毁得如
此辉煌则使我想到那位四星将军巴顿。巴顿在看着被炸烂和烧焦的尸横遍野的战场
所发出的感叹是:这才是人类所能创造的最残酷也是最伟大最壮观的场面。男友用
照相机把我同这无论枯荣都属辉煌的场面联接了起来,我被那所有的破破碎碎的汉
白玉雕接的花纹包笼着,我听到了祖先的叹息声,不知道他们是想回到旧日宫廷的
繁华中,还是想回到那牛羊成群的北方辽阔的大地上。
我的男友答应我,一定要让我在那个时刻穿上一套自缎的旗袍。他希望我能在
属于我的那套服饰的包装下,恢复起一个真正宫廷格格的典雅的形象,但终于往事
如烟。我总是穿牛仔装,我并不迷恋历史与奢华。对我来说,旧往是一扇窄门,而
我的生命要活在宽敞的明天。
我告诉他我要那白缎的旗袍,是为了我的祖先。只有将这一切全都铭记在我们
的故事和血液中,我们才不再会对自己的祖先妄加评说。
做了失败的女人
当无星的月夜向你的深处逼进。
当静夜在不期中到来,当黑色的帷幕落下,窗外的秋的残枝,正把它鹿角般美
丽的枝叉,伸向深邃而无限的苍穹。我该如何面对着我自己。我曾经哭泣,以流血
的悲伤。唯有我深知那哭泣的疼痛,茫然望着无星的夜。星从何时陨落?从此无踪
无影,而终于,夜的精灵飘来,舞蹈着哀惋,我听那冉波儿的金色长笛,正鸣响起
最后的最后的悼歌。
我向着远方,乞求远方的温馨,而远方茫然而苍莽,我知道他走了,一个朋友,
晚钟响起的时候,不知该做着怎样的祈祷。我向着你们,我敢承受我自己吗?甚至
承受失败,承受在温暖的旅途上举步维艰。我没有过真正的欢乐和幸福。甚至没有
过明朗的爱,煎熬伴随着生存的永恒,只留下磁带中那个温暖的长笛。唯有长笛在
诉说,诉说着金色诉说着,每时每刻的呼唤,诉说着,了无色彩的旧日。
当你们请我诉说,在这个深夜。
当你们请我撕心裂腑,坦露出那血淋淋的伤口。诗一般的疼痛.这好像就是我
的生命,我并不畏惧我自己,在那个沉静的瞬间,我终于决定告诉你们,一次次,
我承认我在生活的道路上,是个失败的女人。
真的我也许并不愿承认失败,但我确确实实是失败了。
一个朋友说你干吗要这么伤残你自己,毕竟,你该清楚,正有无数你的文字堆
积,在营造着你的生存的辉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没有。是的没有。而精神
的世界是个看不见的世界,连夜也是物质的,连这悄悄肃杀的秋季。夜还是循着法
则悄然降临,不管你的孤单。哪怕你的文字堆积如山,空间依旧是凄寂如旷野。每
一个每一个神秘的黄昏总是分离白昼与黑夜,黑夜毕竟到来,消退了喧闹,你终归
要把一个孤单的你,交给默默等待的你自己。
物质的法则是残酷的,你才懂什么叫真正的你自己。
而你为什么总是失败?
这样你问着你自己。你怀念那一切走远的往事。而往事终究迷茫,你却看见你
此刻房中的花瓶里,正徒然干枯着那一束僵硬的野花。你知道,没有水再可以滋生
那死去的美丽的生命,你看见,晕黄而温暖的光照过去,残败的花便透出眼泪,而
你自己的那张美丽肖像,正静而柔和地悬挂在你床前的白壁上,唯有你在承受那标
志,承受那逝去的爱情留下的故事。
而此时此刻在静夜的凄寂和温暖中,你知道你终于对一种感情让步了。你走出
了你旧日创造的美丽仙境,让夜的清冷燃烧你疼痛的肌肤。你渴望诉说而又无以诉
说。你走过了三十五年的太长的岁月,你曾经那么信任地把自己交付这岁月,而岁
月终于欺骗了你,给了你一切的爱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眼泪悲伤与失败。失败使你坚
韧,终于,你有一天突然听到了,柴科夫斯基在他生命的最后乐章里,是怎样在诉
说着他的失败。他用沉重的合弦告诉你:他失败了。然后你哭了,你才懂得,什么
是人类的真正精神。
于是,你终于退下阵来,满怀忧伤。你把一颗柔弱而善良,又太多了爱的女人
的心,奉献,然后,你看到了收获。你当然并不是那种可以称做女强人的女人,你
知道你不是,朋友们也知道你不是,但你却以温情坚韧地承受。你愿意爱整个人类
而同时承受人类所带给你的灾难,以及你背上的那个沉重的十字架。你没有讲过价
钱,你这样爱着,承受着,苦难着。年复一年,然后,就这样,再掉进无数这不期
而至的宁静的黑夜中。
很久以前,我就过上了一种带着一个女儿独居的单身女人的生活。慢慢地我适
应了这种生活,并喜欢上这种生活,以为;可以如此终生。而如果人类没有爱的困
扰,而如果我没有一颗感应的心,那世界该会是怎样地明丽。没有爱也就不会有仇
恨有眼泪有杀戮,有这阴暗浓重的漆黑的长夜。我相信我们每个人,有时都并不能
抵挡爱的诱惑,因为那毕竟是人类精神中最美丽的那一种,那么充满了阳光般的阴
影、明亮和忧伤。我们陷进去。陷进去而并不自知,我们采摘野花,并任它枯萎;
我们创造艺术。而任生命遭受摧残;我们让金色的长笛,在暮色的凄凉中绝望地响
起,留下疼痛的哭泣,那就是精神的永恒吗?
永恒没有栖息之地。
可惜人类的永恒有时并不是那个辉煌的理想。能够永恒的决不会是个完美的终
局,更何况,我天生就是个由咸涩的海水由苦难和孤单注定的人。我已不愿说出我
在生存的旅程中都遭受过怎样致命的伤残了,包括我自己伤残我自己的那每一次。
但是我对往事无悔,因为我在承受了人类的爱的同时,就一样承受了苦难、失败和
罪恶。我学会了承受,一口口吞下眼泪和血水,我不抱怨,既然是生存,之于谁,
无论谁,都将是一场永远也玩不赢的游戏。
最后,到底是留下了冉波儿忧伤的长笛,留下了枯萎的野花,墙上的肖像,和
凡·高在黄昏时追求的那最后一抹金黄。你牵扯着丝丝缕缕剪不断的线,磕磕绊绊
向前走。只要走。你穿越着岁月,也穿越这每每降临的长夜,你不愿再诉说,但你
愿承受,以你坚毅的沉默。
后来,你才知道,一颗能够承受的坚韧的心之于你,是何等的重要和宝贵。它
甚至比爱比恨比这长夜都更重要,有了这颗心,你才敢面对枯萎的花上的蛛丝和眼
泪,面对你沉静而美丽的肖像中的你自己,面对,你自己的热情与罪恶面对,你境
中的憔悴和岁月。
如此,我便是这样默默走着我命定的路。我相信我走过的每一步都不是我自己
所能操纵和把握的。我只是个冥冥之下的凡人。我只能让一切充满了暗示而我又无
力看透和主宰的好事坏事都发生,我无力阻拦它们,而只能锤炼坚忍,来承受命运
所带给我的结局。哪怕失败,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但我只能英勇接受下来,直
到,下一个结局的来临。
如此,我便年复一年地承受这漫长的深夜,承受这失败,承认,我是个失败的
女人。我在这静夜的空旷中,高悬起所有美丽的精神,我让那金色的长笛,在整个
宇宙中鸣响,哪怕旧日笼罩,逝去的温馨再现。就像再现的音乐中的主题。就像柴
科夫斯基的勇敢的《悲怆》。我将把它们凝聚起来,然后描述,然后让文字堆积出
辉煌的峰。
尽管失败,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最终不能放弃我自己。哪怕孤单的长夜哪怕,
疼痛的鲜血和眼泪。我当然不能放弃我自己,相信唯有精神,将是个不逝的永恒,
而这永恒永在,它将穿越一切,永远存留在今后不管有多么漫长的世纪中。
重归憩园
终有一日。
当日月江河,当苍天宇宙,都归于了永远。当静寂,当山谷再不发出孤独的回
声,自然而平静。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响起在夜的无涯的旷远中,响起在黑色,响
起在苍穹的迷濛中。当白色的花枝散落,晶莹透明的丽珠飘洒,你就回到了那永久
的憩园。
我并不指望另一个你,我亲爱的女儿为我送行,并不指望你来,给我亲吻给我
鲜花,给我唱你忧伤的歌。那是创造,创造怎么会悲伤?创造了一个生命、一个延
续,一个奇迹般的青春和美丽,一个闪光面伸向远方的辉煌。创造是流血的故事,
哪怕流血。创造而不失败,我交给你生命,还会有比此更光荣的呛?不会再有了,
你就是我创造的那个唯一。母亲的创造。爱母亲的创造物,终生,直到离去。请记
住我的孩子并不是,并不是为了索取你的眼泪你的歌。
让鲜花停留,在这宁静的憩园;让你的思恋停留,为了你怀恋的心。母亲已把
永远留下,你就是那个最美的证明。走你向前的路,是任何母亲弥留的期望,而当
钟声真的响起,响起在玫瑰色的永恒天堂,你能出色地继续着你的生命吗?
当你从血泊中走向宇宙,我曾给你给养。你在看不见的世界中摸索,那一刻,
我扶助你,开始走人生的大道。在黑暗中,在雨夜里,在你慢慢长大的岁月中。你
自然是母亲的创造。我历尽艰辛,只为着一个平凡的信念。我牵紧你的手,日夜带
着你在无涯的人生旅途上,奔跑。你在奔跑中长大。跑啊跑啊,我看见你的泪水。
你想说,妈妈我跑不动了,我想休息,我害怕太长的旅途,就这样吗?我的女儿,
我们就这样就此停下吗,只因为惧怕,那个太长的旅程。就这样我紧抓住你的手,
向前,向前,你便无声追随我。
其实,一个多么平凡的信念,母亲的信念支撑。
结果,当有一天,你已经长高并超过母亲,你已经学会用自己的双腿向前跑,
当你扭转身,突然间,你哭了。你说是因为你突然间,在停下来扭转身的那一刹那,
你第一次看见了母亲蹒跚的步履和皱纹和她满头的苍苍的白发,这就是母亲?白发
飘舞着一如燃烧的白色火焰和战旗。这就是母亲。岁月浸透着,流逝。流逝而你们
母女都不自知。直到那个瞬间,直到你扭转头的那一刻。
劳累多么可怕,而你,正如早霞,正如清晨,奔向太阳。能行吗?倘若我们此
刻分手?倘若你能允许我去赴我母亲的憩园,永恒的憩园?
你紧抓住我的手。你说你的两只手枯瘦如柴。你这样说着你哭了,你说,就好
像刚刚才出生,眼前依旧是混沌的一片漆黑。如果没有母亲的光明和奶水,如果没
有母亲紧抓住我的手,我从诞生的第一天就会枯萎,可是,为什么母亲要丢下我?
声音就像遥远的歌。遥远的思念和叮咛。鲜花遍布母亲的墓地,永不枯萎。母
亲说。她毕生的事业就是创造了你。所以你是母亲的唯一。你是那个人类的生命的
爱的唯一。有了唯一还乞求什么呢?所以,母亲不失败。所以,母亲不停留。回到
憩园不过是重返自然,重返出生之地,重返母亲的平静。一如真理,被日月星辰证
明着,轮回不息。
你徘徊在母亲的墓地,川息在母亲的墓碑间。你用心在无声地喊叫:为什么在
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却牵不到你的手。哪怕那手枯瘦,哪怕那手满是斑痕。没有了
母亲,而日月星辰照样升起,大海的潮汐日日夜夜,不舍昼夜。一切依旧降临,秋
冬与鸟鸣,而墓地是一片真诚的清凄和寂静,自然不可更迭,放开你的手臂就是为
了让你前行,为着轮回的真理,再辉煌起一片母亲的天地,再升腾起一个母亲的温
柔之乡。
我们都是女儿。我们又都将是母亲。我们无声,而我们创造,默默坚韧,承受
着无边的生命之力。直到,重归那个母亲的永远的锚地。
该是,没有恐惧,也没有遗憾。母亲的事业是不懈的。而当晚钟响起,而当沉
入的时辰降临,而当静寂在最后的一刻给了母亲永久的安宁,当我无须再在尘世弥
留,当我郑重向你告别.我的女儿,我不要看见你流泪。那边是一片平静的湖。那
边是无际长满青草的绿山坡。那边有无限烂漫而温柔的母亲的花。而你,则是我留
在尘世无愧无悔的生命的证明。切盼着你的路途,切盼着你不息奔跑的脚步声。别
担心,只要你跑,我一定能听见。听见了你就是听见了我自己,听见了作为一个母
亲,她终于没有失败。
终有一日。
让鲜花和最后的晚钟陪伴。让远方的微风吹来安宁,让母亲的心从此就这样沉
入吧,沉入那个永远的憩园,向着更深的灵魂的深处。
最后的颜色
有人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最后一抹黄色。凡·高的故事不是别
的,而是一个生命的故事。
当太阳落山之时,有一天,我读到了一本画册。那画册很厚重,封面是一个陷
在蓝天和黄色土墙里的裸体女人,溶进去。而那女人紧闭双眼,任周身的如土墙
般斑驳。英文的标题《blueskyandwall》告诉我们,她就是蓝天,她就是土墙,
她就是自然。当一切生命有一天如《蓝天与墙》般真正回归了自然,那么眼前的这
本画册又该鸣响着怎样的悼歌呢?
我把那本很厚重的画册架在腿上。我几乎在惊悸中读到了两个生命的诚实。我
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看到了在所有的女人英勇的形象中,是怎样传达了
那个看不见的男人。我并且知道了还有个最后的归宿。就算是艺术,就算是理想吧,
尽管在男人女人的生命的创造中满含忧郁。
后来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薇拉·伦道尔夫。她曾是她那个国度中红极一时的
电影明星、女模特儿。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在荒野中。都市的人们失去了她。薇
拉是那么美丽。
那男人的名字叫霍格尔·特鲁兹,他本是一个画家,但已经不能满足于在画布
上创造。他试图把绘画和照片艺术熔为一体,大概就为了这个最后的追寻,他从此
隐秘在一片遥远的瓦砾中。
如果男人是个狂热的殉道者,那么他就需要个女人做祭品;如果女人是聪明的,
她就总有办法舍弃掉一切,而不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生命必须放射着光彩,哪怕
这光彩是残酷而充满灼人的血光。今天薇拉和霍格尔的故事之于我们似乎已不再陌
生,就像那追逐最后一抹黄色的凡·高。我们熟悉他们的艺术,熟悉他们的作品,
但我们就真的懂了他们的生命吗?他们何以要用美丽的生命做艺术的最后的赌注?
他们何以要疯狂迅跑着脱离人生的常轨,而宁愿割断向日葵的头颅,宁愿让自身溶
化进所有非人的环境中?
一切的财富珍宝荣化富贵,一切的上流社会和灯红酒绿,曾被烦扰的藏拉说,
因为她有一天遇到了霍格尔,她才知道她那颗躁动不安的茫然的心,究竟该交往何
处。她于是一头钻进了远方那座荒凉的木屋,甘心过隐秘的生活,甘心用美丽的肌
肤,做她自身以外的那个世界的残酷的模仿。或者是因为爱,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自此以后,另一个生命的流程开始了。因为生命的本身充满启示,便使他们共同
创造的艺术也充满了启示,他们或者相信,如果想创造艺术,就必须首先创造生命
本身。
据说薇拉和霍格尔远离人世的隐居生活,是那么充满了无限的忧郁和绝望。你
看薇拉隐身在粗糙斑驳而又满是伤痕的黑门中,她那双幽暗的蓝眼睛,是怎样凄凉
而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是他们鄙视的人类生存,前方即或充满诱惑,他们也宁
可退下来,退到大自然中,哪怕是成为怪石、岩浆,成为废墟、枯树、铁门和木窗。
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着最后的一抹黄色。凡·高英勇买了把手枪,
把他自己杀死在麦田里。得去追寻。即或是丢失三十七岁的生命。追寻的欲望的荒
唐报答是,他那幅举世杰作幽蓝的《蝴蝶花》竟然以5396万美元名列当今世界绘画
市场上拍卖价格之首。这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凡·高不单单是创造了艺术的形式,
而是在以绘画创造着生命的形式。
这一对男人和女人的艺术是这样完成的。女人献?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