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说什么好,我只是指给她看:那两幢绿色的就是宿舍楼,她住在左边,我住在右边,还有从山坡望下去,被树林遮挡住的背后是个大湖,忡忡曾经非常喜欢那个湖。 她妈妈很认真地听着,我每每指向一个地方,她就停下脚步,看好一会儿。最后越是接近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走得越是慢,小心翼翼,紧张地呼吸着,我的心也悬起来,我担心地想着,等一下如果她的妈妈突然失控哭起来的话,我又该如何劝慰呢。
我们俩来到南方的时候都执意不要家里人送,在这四年里面也只是在夏天的假期里回去过短暂的一小会儿,但是心里依然是脆弱的,而我的父母就是我最致命的弱点。我在中学里面就知道自己是那种想要跳得高,想要走得远,想跟所有的人不一样,想被所有的人看到的人,但是走得远了,又那么急促,总是要硬生生地扯断那根与父母连在一起的血管,我如此真切地感到断裂,所有的神经末梢疯般地痛,我们却还是向前走,直到它终于断裂,留下一个久久愈合不了的伤口,我感到痛,而我的父母一定感到加倍的痛,因为他们毫无思想准备,根本不知道我们向前跑,已经跑了那么远的距离。
忡忡妈妈在忡忡的抽屉里面现两枚未拆封的避孕套时手还是颤抖起来,甚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似乎第一眼并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但是又不敢仔细地看第二眼。我急忙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令人尴尬的场面。母亲可以循循善诱地告诉自己的女儿初潮来临的时候应该怎么样来应对,不能吃冷饮,不能洗盆浴,会变得怕冷,不要怕,喝点红糖水可以缓解痛经,但是到了这第二个关口的时候,她们却退缩了,她们不知道如何来告诉女儿这些,在自己的心里将这件事情彻底屏蔽掉,像埋在沙土里面的鸵鸟一样希望这件事情永远不要生在女儿的身上,可是那两枚避孕套扎眼地放在抽屉里面,倒像是已经点燃了引线的炸弹。
这就是我为什么越来越害怕回家,越来越害怕跟家里打电话的原因,我总是在撒着弥天大谎,那些谎话令我自己都感到恶心和不安,自从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变好了,我不再需要为了成绩单的事情撒谎,于是家长会不会再因为那么脆弱的害怕与担心而神经质地要呕吐起来,我终于不再害怕家长会了,却害怕打破爸爸妈妈的幻觉,就好像那根血管分明已经断了,但是我想把痛都揽到自己这边来,我不愿意叫他们痛,我愿意自己加倍地痛来补偿他们,让他们可以在幻觉里依然用那根血管紧紧地牵住我,像只木偶一样地捆住我,我撒谎,我隐瞒各种真相,我假装自己仍然是那个听话的木偶小人,照着他们的意愿做令他们欢喜的所有事情,但是我撒谎了,我觉得我该为这些谎言受到谴责,我知道如若有一天这所有的谎言突然被揭穿,变成两枚避孕套摊在他们手心里面,我定又将在他们的面前流下泪来。其实我多么想能够给妈妈打打电话,听她跟我说:好好保护自己,不要闯祸。哪怕是这样警告的话也好,我根本就不想陷在这样习惯性撒谎的恶性循环里面。
但是我没有错,忡忡没有错,爸爸妈妈也没有错,只是这些事情是他们不能理解的。
忡忡妈妈颤抖着手将两枚避孕套放进包里面,我不忍看,心里面好像是被刀绞一般不安,我们俩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一般继续整理东西。 这间宿舍已经空了mary的这一半,很快另外一半也要空掉,好像我们刚搬来时的模样。根本还没有毕业,却已经陪着第二个妈妈在整理东西,我好像是看到自己的妈妈般心痛,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谎言被戳穿的时刻,所
有这样的时刻都令人难受,一个妈妈的女儿疯了,一个妈妈的女儿跟男人跑了。我根本不想再在这狭隘的空气里面待下去,强大的母爱令我不安,我想喘口气,我想去门外面抽根烟,刚才忡忡妈妈把她桌子上那些堆在一起的空烟盒垒在一起丢进垃圾筒里,她并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抱怨,她只是继续收拾起东西来,并且对我说:“不要抽烟,抽烟对身体真的很不好,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她们都是多么强大的母亲,就算心里面已经预感到女儿正在脱轨向前,却不吭一声,坚强而忍耐,是典型的东面城市的母亲,跟我的妈妈一样。
我们再次走在山坡上,拖着麻编的袋袋,拎着箱子,我把箱子放在脚踏车的后面,忡忡妈妈用手扶着。她突然问我:“忡忡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作家,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对忡忡也很好。”我简略地回答,我讨厌当面撒谎,更害怕这完全不靠谱的谎言被戳穿。
“呀,是个作家呀,我们忡忡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就只能够自己猜,我很怕她被男人骗了,到底这样的女儿养大很不容易,她是早产儿,生出来的时候像只小兔子一样,又那么不容易考上大学。”
“那个男人很好,忡忡说她想去北方继续读大学,她不喜欢现在的专业。”
“我只希望那个男人对她好一点,忡忡她太老实了,老实的孩子容易吃亏,女孩子要是吃亏的话以后总是不好的,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倒是跟你说,你们年纪相同嘛,以后你回家的话也记得到我们家来坐坐,当成是自己家好了”她继续喃喃自语,走在我的背后扶着那只在石板路上颠簸的箱子,我连连点头说好,但是知道自己并不会去,这种感情是最最强大也是最最悲哀的,我不能够在里面久待,这是我最最脆弱之处。
忡忡把她所有的唱片都留给我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四年里面她的唱片已经填满了整个塑料整理箱。我把这些东西重新整理起来,她跟我一样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那些套子和里面的碟片都被错乱地放在一起,我重新替它们对上号,把破掉的玻璃纸用透明胶带粘起来,那些坏掉的歌词纸也整理好了粘好,竟然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工夫。我这才现忡忡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走太多的东西,她床上一只陪伴了她整整八年的粉色绒布兔子没有带走,除了几张九寸钉的唱片外其他都没有带走,书包也在,衣服也都在。我能够想象这个女孩子只带着一只随身的小包,里面塞着一小支口红,屁股后面的口袋里面塞着一把零碎的钞票就走了。这就是她的浪漫主义情怀,如若她不是生长在东面城市里,如若她生长在另一个时代,她本该是个诗人或者是个劫富济贫的盗贼,她的浪漫是所有自以为是的作家都写不出来的,那么J先生,你错失了忡忡定将是你此生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