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坐主台面正中穿制服的法官咳嗽一声,开口说:“我们今天开庭审理,何碧秋诉市公安局复议决定一案。 ”说到此处,不说了,改说法庭组成人员。先报自己名字,他便是这个庭的审判长。再报旁边两位没穿制服作陪审的,再报外两边两位穿制服的,又报边上一个穿制服当书记员记录的。下边说到原告,叫了名字,何碧秋起身应答坐下。接着叫被告名字,对面一座桌柜前坐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起身应答。
何碧秋抬起眼来看时,阳光由窗户射得庭内明亮,对面站着的,却是市公安局的严局长。正自疑讶,听审判长说:“现在宣读诉状,因原告当事人识字不多,由法庭代为宣读。”书记员刚读罢开头,何碧秋听了,急口叫道:“不是这么回事”只这一句,听众席上的嘈杂之声泼撒开来。审判长拍拍案木,顿时静住。审判
长道:“原告当事人何碧秋,你有什么话,不要紧,慢慢说吧。”何碧秋说:“你们弄错了,我告的根本不是市公安局严局长,告的是我们王桥村村长王长柱”约略说了。审判长说:“对的,这是一回事。”何碧秋道:“怎么一回事他在城里,我在乡下水库那边,八竿子也搭不到一块,他跟我丈夫今生今世从没照过
面呢,我凭什么告他”审判长说了几句,何碧秋焦躁道:“我理不清其中弯曲,我只要打我丈夫的村长王长柱,坐到对面当被告。”听众席上又哄嗡起来,乱了一阵,被告席上严局长要求发言,这乱跟着停了。
严局长说了,审判长听罢,跟身边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嘀咕
几句,将他的说法采纳了。清了嗓子宣布:“现在暂时休庭。”一齐起身退到台后的门里去。法警也过来为何碧秋引路,听众席上有人问:“上午还开不开庭呀”穿制服的书记员从门里出来回答:“休庭半小时左右,足够了。”
何碧秋进门见审判长等都在椅上坐着,严局长几个也坐着。让她坐,她坐了。法警为她泡了茶,看别人各自凹腰茶杯里都有茶水。审判长道:“何碧秋同志,我们事先估计不足,工作没做好,向你道歉。”
何碧秋责怪道:“这我又不懂了:我告到乡李公安员处,告到县、市公安县,他们虽有偏差,也讲出个理。你们倒好,让我告市公安局长,岂不是将砖头在火里烧红了,哄我去抓吗”
审判长听罢,辩说不清,急了,又笑了。严局长几个也笑了。何碧秋奇怪道:“别人让我告你,牵连你上法庭当被告人,你不生气,反而笑”几个中的一个插言道:“被告人这个词,说着难听,其实是个称呼。特别是民事和行政,被告人不一定就做了错事。”严局长接着话头说:“村长打了你丈夫,按其行为该由公安部门处理。县公安局作了处惩裁决,你觉得偏了,请市局复议。
市局复议了,你仍觉得偏,来法院起诉,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你代表你一方,我代表市公安局,你我两个此刻是平等的,谁对谁错,都听法庭判决。”说毕,让何碧秋喝茶。
何碧秋喝几口茶道:“照这讲,法庭若判你错呢”严局长道:“就依法庭的,对王长柱重新处罚。”在座的人都点头认定。又说几句,将茶水喝完,谈妥了。
去楼上解了手,何碧秋随这拨人各归原位。听众席上扑面气息比先前柔软了些,不再逼迫人了。庭铃又响,乱声静住,审判长把嗓子清了,重说各色人等的名字,说完了,先由书记员代读了诉状,听他吐字也还清楚,纸上所列详情,也还实在。下边由被告答辩。严局长领头先说,身边几个各自说了,无非是说当初县公安局的裁决,是按哪条哪款后来市局的复议决定,又是按哪条哪款。听口气倒还随和。旁边椅子上的听众不知是进到事情里面了,还是懂得约束了,有好几处忍不住嗓痒,自己憋住,实在憋不住,不过放开窄道由它排泄少许,若听法庭上有人开口了,便复又噤声。
当下两边都把话说完了。审判长又搭个桥,让双方对嘴,对了一会儿,词儿说尽了。审判长捉住火候宣布:“上午开庭就到这里。下午四点整,复审。”听了这话,听众四散走了。审判长由台上过来对何碧秋说:“你进城很不方便,好在双方看法虽然不同,但对事实的认定,并无歧异,证据也是齐全的。我们合议庭中午加个班,争取下午当庭作出判决。”何碧秋谢一声,和他分手。
顺道在街摊上吃了饭,回到店里,店主早等在窗口,赞啧一番,说到下午的判决,店主道:“照上午所说,打人情节没有分歧,县和市公安局的处理,也是有依据的。”何碧秋灰心道:“你说我输了”店主道:“你绝对赢。还是昨晚的道理,国家诚心要百姓领会这个民告官的法,必要选几桩活例子,让人亲眼实见入肉入
髓,才有应验。按这个理,必定要把官司判给你。”何碧秋心里踏实了些,店主又道:“你且放宽心,快把城里该逛的地方,细逛了罢。 ”
何碧秋稍歇出城,走到废城墙下一带水塘边来。七八年前见过的杂树林修整过了,补栽了各种眼生眼熟的树,高的矮的,团的蓬的,猜想春夏耀眼红绿。有一种树没落叶子,叶色也不是绿色,是冷下来的猪血一般的紫。走出老远回头,又疑是一树月季。那树丛里掖许多石雕的禽兽形状不同,都是见过的:张牙舞爪的狮子,翘甩鼻头的大象,狂跑的驼鸟,眯觉的狗熊。有两样不能放一起的兽放一起了:一匹恶虎将一匹马扑倒在地,嘴啃进好深一块肉,叫人不敢多看。看水边造了好些亭子和石桥,亭子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不等,砌在路口和桥边。石桥有拱着的,有曲着的,担在水上。都没多少希罕处。见塘里的水已不如七八年前清净了。
忽听有人声闹动。转过弯去,见坡岸凹了进去,约有半块麦场大小地盘,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地上站了一些穿红着绿的人。春阳斜射下来,被凹地聚起了热,近前暖融融的。这些人就站在石块上脱衣服,男女夹杂,不见有个躲的避的。那男的把上下都扒光了,单剩裆间一张薄皮。女的有只穿遮胸连裆服的,也有戴着护奶罩子和遮羞短衩的。上述脱好了的,原地跑两圈,把脚捌一捌,吸口气,“扑通”跳进冷水里去,看水面上散布着多少颗湿头。远眺对面的亭栏上,有男有女一个接一个爬在上面,返身朝水里跳。只觉得那塘水的冰凉,激到自己身上了,身上也就进出了鸡皮疙瘩。
看到这里,不由得身子往后退退,站到坡上的树林里。树林里也站了些人。这拨人跟凹地上的那拨并不相干,一并穿得整齐,有的毛衣厚袄,有的棉布冬衣,有的鸭毛鹅毛夹克,把手插在裤袋或袖口里,只管睁眼朝下看,见岸边水里动荡的几个女的,正在二八二九好年岁。这几个女子脱剩贴身的,要么是红,要么是黄,要么是绿,要么是紫。水中有几个尽了兴,爬上岸来,却不急着穿衣服,站着让水自己滴落。风由一个突坡处荡过来,将皮肉上吹出寒噤,人便用干毛巾略揩揩,来捡衣服。何碧秋身边这拨看客此时盯定一个穿红色衣的小女子身上。那女子不去寻隐蔽处,就站空地上在大众目光里脱换。见她将刚揩身子的干毛巾往腰间一围,借它的遮挡,躬腰把下身湿衣脱了,顺势套上长裤,嘴里还跟面前几个赤膊男子不停搭碴。再看她把一件罩衫由头颈套好,探手解脱上身的湿衣,几次没脱下,猜想是其中一个纽扣紧了,又猜想是背带打了死结。往下她动作大了一些,之间见有白白的奶一闪,见坡上的看客眼光一亮,她本人倒坦然地不停口舌。岸上这几个穿好衣服,坡上的看客把目光转了,移去水面上看红黄绿紫。
看到这里,一颗春阳渐渐西下去,何碧秋忙向一个看客问了钟点,转身赶回法院开庭。
到了四点整,庭铃响过,审判长说话,说的也都是上午各方说过的话,说完了,起身清清嗓子,开始宣判。
审判长道:“本案经本法庭依法开庭审理,并经合议庭慎重讨论,特判决如下:市公安局对县公安局对西北乡王桥村村长王长柱殴打本村村民万善庆一案裁定的复议决定,正确无误,本庭无异议。”
听他说罢,何碧秋晓得是自己输了,呆在那里。耳听听众席上的腔调,有一些向着她,这些人都散退走了。见审判长和严局长几个人走过来,和缓着口气说话,说的还是她如果对判决不服,仍可以向中级法院上诉。听见这句,何碧秋好了一些,坐在那里说:“上诉,当然上诉”
上诉后等了两月,天气递升着暖,一日不比一日了。柳条浅绿又深绿了,整个地面上都绿了,油菜花儿落尽结了荚儿,麦子在地里站起了身子。四只秧子猪各窜成一张弓,再粗填几天,能细喂催膘了。
这日何碧秋去地里垩拔节肥,两墒没到头,有人捎信说上面来了人。何碧秋问:“让我去村长家”捎信人说:“不是,是去村公所。来了三个人,先见村长进去过,不一会出来了,脸上多了些汗,像刚被人讨了债似的。”何碧秋拾掇好手上,往这边来。
远远望见空地上一辆小车,白色的底漆,腰上粗细两道蓝杠,顶上一盏红灯。一望便知是专抓犯人的警车。看见车内没人,返身朝那边走,听见屋里人在说话,话题与她有关,脚下放慢了来听。
听一个陌生口音道:“这个女村民告到乡里、县里、市里,又起诉到县法院,上诉到我们中院,原以为她是个蛮缠角儿,现在下来开座谈会和个别调查,却没想到对她反映这样好。”另一个口音老些的道:“照打人情节和伤势看,前面的处罚,是有依据的。可这何碧秋既不是个蛮缠角儿,头脑又没毛病,她为什么一告再告,抓住不放呢是不是另有缘故”听又一个人道:“你们来一趟也不易,不妨仔细听听她本人的,看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