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话耳熟,一想,是乡里的李公安员。此时已阻在门前,不好后退,何碧秋特地脚下踏得重了些。屋里听见了脚步声,不说了。只见李公安员伴两个穿制服的坐着。李公安员介绍道:“这两位是中级法院负责你上诉案的,朱审判,杨审判。”三个人面前凹腰杯子里都有茶水,李公安员要代为泡茶,何碧秋抢过自己泡了,为他三个添了水,坐下来,说了几句。口音老些的是朱审判,另一个年轻人是杨审判。两人要她把事情从头至尾详细说一遍。
何碧秋理个头绪说:“秋后割过稻耕好地,村长选定村前一大片地集中种油,事情是这里惹起的。照实情说,集中种油是上面布置的,晓得是好事情。村长选的地方因是进出的路口,来人好看,不单他当村长的光荣,一村的面子,大伙儿都答应了。只是我家夹在中间的三亩三分地,头年种过一季油,依理得换茬。村长又大咧咧地一讲了事,话没细说到家,我家就种了麦。麦苗出土了,麦叶长到两分宽了,都没话。上面来验收扣了分,村长火了,就有话了。答应他明年笃定种油,不依,让午时三刻毁了麦子,补栽上油菜。庄稼人能忍心下得了手毁青苗三言两语来去,村长就动了手,把他打了。”
朱杨二审判把话记到本子上,说:“打的过程呢,你说一说。”何碧秋说:“他当村长的管一村人,譬如一大家子,当家长的管下人,打,骂,都是可以的。可他呢踢他胸口倒罢了,又踢他下身,几乎擦着要害了,不是逼人命嘛”说到这里,姓朱的审判插问道:“卷宗里只提到你丈夫下身被踢伤,诊断也是这样写的,没提到踢胸口呀”何碧秋道:“在场人三睹六见,还有假只因他一脚不很重,不碍着什么,就没让医生诊断,也没多提。”姓朱的审判道:“你说你丈夫稍稍干活,就累得胸闷”何碧秋道:“做男人的被人打了,还了得这场官司告到乡里、县里、市里,再告到法院,又上诉给你们,至今扳不平这个理,他一口气憋在肚里,岂有不累闷的”
两个审判听了,对望了一眼,说了几句话,又问她:“你丈夫在家吗”何碧秋道:“追麦肥呢。”两个便道:“走,我们去看看他。”
在太阳底下走出村来,仰看天空干干净净,一片云彩丝儿也没有。一地的都是庄稼,放眼望不清尽头。田埂上的草长到这会儿,脚踩着锵锵的。何碧秋领三人来到地里,见丈夫趁这功夫又垩了两墒肥,正撑着歇息。到了跟前,介绍了,问答几句,让脱上衣看了,用手按了捺了,两个审判说:“到医院拍个透视片子吧。”何碧秋道:“也好,您两位稍等到傍晚走,我们赶去江苏地面一趟,来得及的。”李公安员说:“那是区医院。上次因为情况特殊,将诊断算数了。按规定是县以上医院证明,才具法律效力。”
何碧秋为难道:“地里有点忙了,这儿又不比别处,进趟城不容易呀。”两个审判想了想道:“让他乘我们的车一道进城吧。”
何碧秋待要应了,转头看见散布在地里干活的人,都朝这边张望,心里多了一忧,说出来道:“承你们情。俗话说十里无真信,何况我们被水库隔断的王桥都晓得警车是专抓犯人的,他若同乘了走,难保没人嚼出多少舌头来”三个人不好说了。何碧秋又道:“还是我们自己由摆渡口进城,再找你们领去透视拍片吧。”三人听了说:“也好。”开车由新修土路上走了。进城拍过透视片子,住下,店主过来问候。何碧秋说:“看他一脚并不重,没想到真把一根肋骨踢断了。医生说自然愈合得不太整齐,因此胸口累闷。”店主问:“开诊断了”何碧秋道:“开了,叫轻伤害。比先前的轻微伤害,少了一个字。”店主点头道:“三年前我亲戚打过一桩伤害案官司,因此这方面我倒在行现在性质两样了。”何碧秋问:“哪儿不同呢”
店主道:“轻微伤害、轻伤害、重伤害,各有讲究。头一个不过吃些皮肉苦。中间和后边的都是伤筋动骨,程度又不相同,比方说,打断三根四根肋骨,手腕脚腕被打骨折,能接续愈合的,是轻伤害。把股骨弄断腿残废了,或伤了肝胆心肺脾,或弄瞎了一只两只眼睛,或弄残弄缺了一只两只耳朵,都是重伤害。”
何碧秋不解道:“手脚骨折再接续好,会影响做事的。可耳朵本是个无用的摆设,弄残弄缺不碍着什么,怎么反而是重伤害”店主道:“毁人容貌了呀”何碧秋再问道:“三个处罚有轻重吧”店主道:“头一个不过罚些款。后一个最重要判无期徒刑。
国家对你丈夫受的这个轻伤害,处罚余地大些:轻则治安拘留,重的要坐年把牢狱。”何碧秋便道:“依你说,我这回官司赢了,店主道:“不好说的。我上次都说错了一回呀”
忽然看见店主握只凹腰杯子喝茶,何碧秋惊讶道:“您也用这个呀”店主奇怪道:“它有什么呢”何碧秋说:“我一路打这桩官司,乡李公安员、县公安局承办人,市里严局长,开庭的审判长几个,管上诉的两位审判,都用凹腰杯子,疑心它跟制服一样,是政法口专用的呢。”店主忍不住笑道:“哪里,它本是装秋梨膏的,人一年总要咳上几回,吃完药,看它顺眼,就用来喝茶,慢慢在城里流行了。有一班青年,本没生病,用公费医疗开了,将里面的秋梨膏倒掉,只取这个杯子。我这一只,是熟人多余送的。”何碧秋恍然笑了,丈夫也笑了。店主笑道:“你这位当家的,话少呀。”
何碧秋道:“他呀,葫芦晚了季节,没长出嘴来。”
店主说:“你当家的这根肋骨,依医生说法,重接不重接都行。这话要慎重听。若不重接,放在城里工作人身上,成天喝茶看报纸,是可以的。可乡下地里有活,说不定累积成大病;若重接吧,大小也是个手术,剖膛开肚一样风险。”何碧秋说:“正愁的是”
店主便道:“我有个熟识的退休老中医,治胸肋是数世单传,几付方子,药到病也去了。只不知你家地里活儿能不能脱身”
何碧秋说:“家里请亲戚代照看的。地里的活儿呢,眼下温吞季节,说有,连日夹夜也做不完。没说有呢,丢下不管也不碍大事。”店主说:“那好,你夫妇在我这住下,先吃两付方子,再带一付方子回家去吃,管保见效。”何碧秋说:“只是法院让在家等上诉结果,要不要打声招呼”店主说:“他们事多人少,半个月内难保忙到你的案子,不用的。”何碧秋把头点点,店主又道:“我也不是为揽生意,住宿费又刚涨过,我们不是一日两日了,仍按每铺三块五一宿收吧。”
第五节
万家诉讼陈源斌著五一住半个月,那退休老中医真的极好手段,不但将断肋挪正了原位,胸口积闷也排解干净了。夫妻两边谢过了,收拾回家。在乡里下了车,取路向摆渡口而来。沿途见两边田里秧青水白,心里焦急,脚下这一二十里路,不知不觉间走完了。到了摆渡口,这边岸边没一个过渡的人,收住脚等。站了一会儿,丈夫照老样子闷声不吭,何碧秋早习惯了,不去管他。再站了一会儿,风从库水上悠悠地荡过来,吹透衣缝,激得皮肉有了松紧,这眼中的目光,一时便长长短短起来。
却见面前一库春水陡地涨过,下边一条岸埂被淹没了,水逼到上一条埂来,地皮浸湿透了。那水不比冬夏,碧透纯清得令人眼馋。上边这条埂头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草梗,得着这些滋补,悄悄撑起了身子,又绽开新鲜茎干和嫩头。头顶一颗太阳像刚被这一库碧水泡过洗过,将一盘蓝空照得干净透亮。地上有地气云云雾雾漫起,远处近处的庄子、树木、庄稼、坡洼沟坎遮得糊糊涂涂,看不清之间的人、狗、牛和家养牲畜在走在跑在站。目光不觉软了酸了,收回来,向两边扫看。见左边一片天大白浪,被一截黑铁似的库坝阻住,那浪翻来翻去翻不出多少花样。有鸟在天上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单溜,再落到水面上歇住,猜测不准是湖鸥还是野鸭。将目光由这片白水上拢过来,那水越向右走越窄,到眼前便是三二里宽的库汊。库汊折向右边去,七绕八绕,把头埋进一道又一道坡坎里去了看到此处,才眺见对岸也无人待渡,船工不见影儿,一只渡船冷清清地飘靠在岸边。心里明白,必得要喊了。
喊声也像目光一样,长长短短,传递到对岸去。先是女的喊了一阵,再是男的喊了一阵,才把对岸喊应了。遥见船工拿篙将空船撑出,再换桨摇过库汊中央,却懒得再换篙,只用两柄桨,咿咿呀呀摇近前来。
到岸边停下,船工老脸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听他说:“消闲三五日了,想今天必定上床仰觉,不想到底摆渡了你两位。”何碧秋不解道:“人呢”船工道:“自西北方向土路修好,由村里出去的,宁愿骑自行车绕着走。没来得及买车的,也只搭乘顺路拖拉机。”何碧秋问:“难道外边没来村里的”船工道:“谁来这块僻地上面来人呢,有大车小车送。这不,早上来过两拨人。一辆面包,是来验收庄稼的。另有一辆小车,都从那边绕行的。”又道:“我和这只船,怕是穿旧的衣裳,要收收叠叠,被人搁放进箱子里耢。”
见他对摆渡如此恋恋不舍,又如此伤感,何碧秋也随了同样心情,胸口多了些许惆怅。便找出些话来打岔,顺口问道:“另一辆小车,又来办什么事呢”船工道:“不清楚。”再瞅瞅认出她了:“真忘了你是告状的万家,这是你当家的那桩案子还没了”何碧秋说:“怕是早着呢。”等船靠岸,又说了两句,双方分手。
到了家里,帮看家的亲戚说:“上午来警车,把村长铐走了。”何碧秋不信道:“怎么可能呢,你弄错了吧”看家的亲戚道:“我在圈里喂猪食,起先也不知情。后听村里人沸沸扬扬传,才跑去看。这时村长刚巧从门里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穿制服的。本以为他是应酬上面公事。他的双手原是缩在袖口里的,不料走着脚下一绊,双手一甩一扬,太阳光由他两腕上反照过来,把人眼睛刺花了,才晓得他戴了手铐。”
何碧秋这才吃惊信了,问:“上面人来过咱家”亲戚道:“没有。”想了一回,仍旧惊疑道:“我上告他,不过想扳平个理,并没要送他去坐牢呀”
因没料到有这个结果,往下不好说,也无话可说了。忙着弄饭吃,吃在嘴里一点不香。吃完了,看家的亲戚想起一件事来:“地里的麦子起了黑花,别人说得了黑穗病呢。”
当时赶来地里看了。地里的光景跟在家时自然两样,周围油菜早收割过,栽下中秧了。这老大一片秧苗也都返青了,反衬得这块麦田乌油油绿。麦子长势已及腰眼,麦身上的黑花眼见着多了。在埂边和田中间各折下穗头,揉去芒壳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