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色莲
“大人且看这屏风边的女尸,乃是脖颈为人扭断而亡,虽然压在屏风之上,然而这琉璃屏面却未破裂,想来是有人在屏风倒下时扶了一下。 真娘与这位丫鬟,却为人用锐器割断颈脉而亡,其伤口薄厚长短走势极为相似,应由同一凶器所伤。若手中有刀又何必徒手杀人,何况这屋中并无隔断,一目了然,若无人策应,凶手又如何有把握他扶住屏风之时,屋中其他人不会大叫。虽然这屋中并无脚印,但凤君以为,进入此屋的凶徒至少应有两人。”
“以这般残暴的手段杀人,却没想到正是他此番行迹倒让我们看清了。既如此,就让衙役们问清左右,这真姑娘平常都与谁知近,又有谁见过这些时日以来出入院中的男子。”他展开眉头,说道:“那曾给真姑娘看病的大夫这几日或许曾出入此地,见过这男子也未可知,要加紧找寻才好。”
我点点头,又走到左侧的书桌旁,梨花木的条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那砚台上的墨汁还有一点未干,狼毫沾着墨汁放在笔洗之上,桌面上有几滴墨迹,有一滴的形状明显不自然。我另取了一张纸铺在桌子上,发现与那墨迹整齐的边缘恰巧吻合。
我往墙上书架比较接近阳光的位置搜索,一般而言,经常被阳光照射的位置相较背阴的位置木头上的漆色较浅,尤其是长期摆放的位置,深浅对比度会更鲜明,也会有印记残留。书架上的盆景很显然是被人动过了,与它原本的位置相差不少。
“凶徒应是在寻找某物。”林冲对我点点头,然后吩咐道:“吉利,将勘验图绘好之后,着人将此屋再细细搜索一遍”
一口气将所有的尸身看完,这满户的人,只有一个丫鬟为那徒手凶徒所杀,其余都是那持刀人的血腥杰作。
“灭门惨案发生的时辰应是在戌时三刻至亥时三刻之间,以血迹滴落的方向而言,凶徒先将狗杀死,便直入主屋。那徒手凶徒在门口处将丫鬟小红杀死,持刀凶徒闯入屋中,杀死了真姑娘与另外一个丫鬟翠浓,并将不明男子从床上拖曳下来。接着那持刀凶徒一路向后院仆役房而去,由东向西而去,其杀人顺序分别是护院齐三齐四,龟公老刘,管事杨勇,最后遇害的是园丁和厨娘——老王夫妇,所有人等皆是正面一刀毙命,只是为何这些人明明应该呼救,为何周围之人皆未曾听到任何声响?”我顺着血迹一直追查下去,问出心中最大的疑点。
“这又何难,只要有认|岤的本事,便是一颗石子,也能让人无法发声。”
对于武功,我是个大外行,既然他这个内行如此说,那我也只有信了他的专家观点。他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轻轻一弹直接击中了拎着东西跟在我们身后的小马,只见小马的嘴一张一合,却完全失去了声音,只好单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用求饶的眼神看着我们,以最直接的方式向我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林冲也没为难他,手指轻轻一弹,小马便恢复了声音,让人叹为观止。原来这位刺史大人才是真正身怀不露的高手。
我蹲下身,拾起在齐三尸身旁边的一颗腌梅,转头叫小马:“将黄号袋拿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第一个现场血泊之中也有一颗腌梅核,如今齐三的尸身旁又有出现,难道这就是用来点|岤的暗器?那龟公,管事、园丁都是倒毙在走廊之上,身边亦有腌梅,我在齐四身边寻找,却未曾找到。唯独齐四身边未有。
“以尸身位置而论,齐三较远而齐四较近。齐三见到兄弟被杀,必然呼号出声。齐四并未被点|岤,只为那持刀人一击毙命,而齐三目击兄弟被杀却并未呼叫,这话梅应是那徒手凶徒所射。如此看来,这徒手凶徒,倒是有几分强横功夫在身。”林冲沉吟半晌,然后说道:“昨夜来此恐怕还有第三人。”
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有第三人在的可能性的确很高。这两人从主屋出来杀人,如果将那被掳走之人一同带出来,必然多有不便,风险极高。但若是将人放在主屋之中无人看守,虽然此人已经毫无反抗能力,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从主屋中的痕迹以及他们的行事风格而言,他们虽然凶残却很谨慎,明显是pro级别的,怎么可能犯下这种错误!如果有第三人在场,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将我们引向凶徒的线索并不多,毕竟法医学方面能做到的有限。但是越干净的现场留下的空间越大,可惜我对行为分析学只是简单的选修了一个学期,而对于古人的思维方式我也只是一知半解,没有办法做相对确切的深度分析。
犯罪调查,是靠双脚跑出来的,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有警察,现在就只能靠捕快了。
“凤大人,曲姑娘来了,大人请您忙完便去花厅一趟。”我带着仵作吉利正在尸房填验状,就听见皂班的王头扯着脖子在屋外喊。
曲姑娘?那位曲玲珑,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我净了手,又回房中换了一套衣服,这才往花厅进发。才掀开帘子,便听到细微的啜泣声,林冲的声音温柔的响起:
“曲姑娘,我们定当早日破案,为真姑娘洗冤,还请节哀顺变。”
我略微放重脚步,转过屏风,林冲和曲玲珑都站了起来。前者对我点点头,说道:“翔之,来得正好,曲姑娘有关于真姑娘相近之人的消息。”
这事情果然是峰回路转,昨日衙役们寻找了当日与真姑娘瞧病的大夫、长到映香院中做辅助表演的教坊众女乃至真姑娘从前所在青楼的老鸨,都对这人一无所知。捕快们分三个班次,在映香院暗中埋伏,城门内外也都严加把关,至今也无所得,今日却有线索送上门了。
“妾身曲玲珑,拜见凤大人。”曲玲珑袅袅婷婷站起身,向我盈盈一礼。
“曲姑娘不必多礼,请坐。”我选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她待我坐了,才颔首坐下。
“曲姑娘,请你将适才所述之事,再讲与翔之。”
“是!”曲玲珑抬起头看着我,不施脂粉的清艳面庞上泪痕犹在,那份平日里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位美人儿脸上的苍白与憔悴,反为她平添了几分动人之意,我见犹怜。她开口,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带着颤抖:“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此事苏州城里几乎无人知晓,我与真真是金兰姐妹。我与她结识于五年前秦淮花魁夜宴,言语颇为相投,又皆来自苏州,便结为金兰。嬷嬷以为官私有别,严禁我与她来往。虽然宴席之上亦有相逢,也只能在背人处匆匆交谈几句,所以这几年来,我们只有互通鱼雁。这半年来,真真寄信于我,说起她终于觅得良人,称呼此人为三郎,说是与她同乡,皆为蓟州人士。”
“曲姑娘,你与真姑娘的信件现在何处?可否借在下一观?”
“玲珑知道兹事体大,是以将信全带来了,请大人过目。”曲玲珑将随身带着的琴盒打开,里面装了一厚摞的信件。我和林冲同时伸手去拿,手指相碰,案子当前没细思量,翻了官场大忌,和上司抢东西啊抢东西!
“曲姑娘,真姑娘最后一次寄信予你,是何时之事?”我当机立断收回手,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继续问曲玲珑。
“半月之前。”她回答道:“我十日前覆信与她,之后便再无消息。”
十五日之前,看来从曲玲珑这里也无法挖到太多内幕了。我们说话间,林冲已经看完了那信,交给我,说道:
“翔之,你且先看看。”
我展开信迫不及待读下去,在信中,真姑娘提到了她在三月初九日映香院赏春会上,遇到了这名她称作“三郎”的男子。据她所说,这“三郎”与那等轻狂孟浪之徒并不相同,对她颇为体贴怜惜,虽非青年才俊或社会名流,却沉稳可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可惜这信中的确如曲玲珑所言,只提到了这男子与真真同乡,看来还要把这所有的信通读一遍,看能否寻到半点蛛丝马迹了。
“凤大人,真真生于妓户之中,母亲早亡,世上已无半个亲人。大人若验看完毕,可否将真真交与玲珑,身后之事,玲珑愿一力承担。”曲玲珑站起身,向我们跪下,已是有些泣不成声了:
“玲珑不过风尘中一弱女子,挚友蒙此大难却无能为力,惟有恳请二位大人明察秋毫,为真真洗冤。”
我与林冲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过去扶她,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曲玲珑的身份,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更显得不尊重了。林冲温言道:
“曲姑娘请起,姑娘高义,足以令林冲汗颜。姑娘且放心,林冲为一方父母,百姓疾苦皆为心之所系,敢不尽心竭力!”
我略侧过身,让开她跪着的位置,接着说道:“曲姑娘不须如此。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凤君不胜感佩。为人洗冤本是凤君职责所在,定当竭尽全力,天寒地冻,快请起吧!”
在二十一世纪,我便见惯了生离死别,然而那些被害人亲属的悲哀,却还是让我喘不过气来,如今的酒量也是那个时候练成的。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有沉默。将曲玲珑的丫鬟唤进来,我便托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千呼万唤的男二,将在下一章登场。
大家对程潜tx的期待值太高,我现在有些担心大家会对他失望啊。
风流子
我回到证据房,看着桌上的物证话梅干,这话梅也是为数不多可以突破的线索了。如果能找到这家干果店,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可惜这里没有现代的分析仪,所以这梅子是用什么辅料腌制也很难分辨。所有的捕快几乎都投在这个案子上,如今三天已经过了,却仍是没有音讯。这线索若断在此地,再下去就更难了。难道真的要寻找了专业人士效法神农氏尝百草?
“小马!”我对在一旁整理证物的小马,说道:“你去寻一只老鼠来,要活的。”
“大人!”小马惊了一下,脸上写满了“可以不要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摆出完全不为所动的坚定表情,为了破案,只能委屈他了。
“凤大人,好消息!”大老远就听到张头的声音,一路进了刑房:“观前街的许记的师傅说,这话梅多半自扬州来,里面有一味调料是江都特产,出了江都,没有一间干果店铺用这个调料。”
“大人,那这老鼠小的还要去捉吗?”小马在一旁怯怯的问道。
“如此便不需要了,大人可知道了吗?”我站起身,这也算是一个突破了,如今至少可以确定,这些杀手与扬州方面有关。能请的动如此级数的杀手来此,这藏镜之人只怕也不是普通身份。
“小的已经报给大人,大人说请凤大人早做准备,一刻钟后在府门之前见面,同去拜访程潜公子。”
这个时候去拜访程潜?我心下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出门的正装,来到府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荼蜜打起帘子,林冲对我一笑,邀我上车。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直接解释道:
“赏春宴是苏州各楚馆的盛事,若少了程大才子这位精彩人物,宴如何成宴?”
到底林冲口中的精彩人物到底有何精彩之处,见了程潜我方明白。
我们到达程潜所住的怀园的时候,方才过了辰时。出来应门的门子看了是林冲,连通报一声的程序都省略了,直接挥手放行。林冲倒也不恼,熟门熟路的领着我绕过了正堂,直接往后园去了。
还未进园门,便听到丝竹之音破空而来,那吴侬软语声声妩媚,仔细一听,只得了两句,竟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我皱起眉,放缓了脚步,终于那歌声停了,便听得男人得意的笑声与女人暧昧的骂声交杂在一起,十足的滛靡。
在门外候着传召的小厮丫鬟们看到我们,忙过来向林冲问安,然后殷勤的打起帘子,一股浓重的脂粉味道夹着暖意扑面而来,我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反应,打了一个喷嚏,急忙用手帕搽干净,这才随林冲进去。这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满室春意,活色生香。
说是春意还有些不足,这屋里明明是夏天了。所有的侍宴女子皆是薄纱襦裙,胸前一抹雪色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至于男子们的打扮,也颇有阮籍的风格,袒胸露背,或坐或卧,有的三两成群在讨论着“游心寂寞,以无为贵”的玄学命题,也有人窝在角落,正嗑着应是类似“五石散”的东西,也有人旁若无人地与身边的女子调笑,动作之亲昵,让受过二十世纪文明洗礼的我,也忍不住面红耳赤,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在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还真以为自己到了某间知名夜店。而这碧落版“夜店”的老板——程潜不需要介绍也不会错认,用句时髦的话来形容,这位仁兄气场太过BH,不需要刻意说什么或做什么,本身就是一种压倒性的存在。
此刻他身穿着红色的单衣,懒散地躺在白色的狐裘躺椅之中,那红与白的对比那么的鲜明浓艳,更衬得随意披散着的长发漆黑如墨,他半闭着眼睛,享受着由身边的侍女送入口中的蜜瓜,仿佛正沉醉在那曲子之中——
“……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
不论其他,这位公子的喜好还真是——这滛词艳曲听得我满头黑线,他却怡然自得,真乃神人也!
林冲也不急躁,拉了我在他旁边选了个位置坐下,侍女殷勤的倒了一杯蜜茶给我,便又退了下去。好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那位程大公子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扫了过来,与我们正面相对,那乌黑的双眸清冷自若,在这一片繁华糜烂之中,更显得深邃明澈,让人觉得心中一颤。
“来啦!”他仍是懒洋洋的开口。
“来了!”林冲的回答也是同样简单,然后便为我们相互介绍:“程潜,字光隐;凤君,字翔之。”
“在下凤君,见过程公子。”我站起身,简单说道。看他对林冲的态度也想象得出,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任情任性惯了,不过他是他,我是我,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大牌果然是大牌,那位程公子连动也未曾动,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对我的回应。我随便坐下,这种boss对boss的谈话,我只在一边听着便好。
“昨日听下人说,你林大人的画舫到了我府门口,又转回去了,可尽兴了?”慵懒的尾音,更为他的音色增添了几分性感。
“我与翔之一路赏花听雪,自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林冲也没有半丝过门不入被人抓包的尴尬,神色自若地说道。
程潜仿佛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转头看着我,只是那目光也实在称不上礼貌,说道:
“美眉明目,倒也有几分‘冰清玉润’之意,勉强算是个人物了。如今你这苏州府越发出息了。”
美眉?自从张敞之后,这两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就约等于“娘”了。从头到尾我都不曾得罪于他,被无缘无故如此轻狂以对,从前世到今世还是第一次。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如何看待我,与我而言并无半点干系,完结了此事,想必也可以再不相见,直接无视便可。
“翔之他——”还未等林冲把解颐的话说出口,我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林冲有些歉疚地看着我,终于还是长出一口气,口气之中都是无奈:
“也罢,来日方长,闲事也可容后再叙。光隐,如今事态紧急,借一步说话。”
程潜还未开口,便听到角落里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公子——”
我循声望去,便见到一群人正半环绕在客厅的西北角上,视线被阻隔,里面什么情形,根本看不清楚。但是我还记得进来的时候,那角落里的人们,正在“嗑药”。
我还未动,林冲与程潜已经到了那人群之外,我急忙跟了过去,人群分开了一条通路,让我们三人进去。只见地板上躺着一个几近□的男子,满面赤红,唇色雪白,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我在心中默念:“全身肌肉呈强直性收缩、痉挛,两眼上翻”,正是癫痫的初期症状,如果待他口吐白沫、牙关闭合,只怕就更麻烦了。
“大夫何在?”程潜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沉稳。
“回公子,说是出恭去了,外头人已经去茅房里寻了。”下人颤颤悠悠地说道。
等大夫回来也错过了最佳的急救时间,救人如救火啊!我当机立断蹲下身,将他的身体拉平,迅速扯下头上束发的丝带卷成卷,垫在他的上下齿之间,将他的头偏向另一侧,一边说道:
“众人散开不要围成一处,所有门窗洞开,将他的鞋子脱掉。”
众人皆是一愣,我身边的林冲接着开口,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威严:“还不快去,荼蜜,照着翔之的吩咐,快!”
众人轰然而散,我指着呆在一旁的一个侍女道:“去取些热湿布来,若他唇边有呕吐之物,迅速抹去。”说完转向我身边另一侧的程潜,毫不客气地直接吩咐:
“你,托住他的下颔,莫让他堵塞了气道。”
程潜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瞬间瞪大,仿佛没听懂我在讲什么,然而他立刻平静了下来,按照我的要求一一做了。
我见安排停当,便从袖中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针灸盒,取出长针,向他的人中、合谷、足三里、涌泉一一刺了下去。
癫痫终于平复了下来,很快那人便睁开了眼睛。我将长针收起,对他做了最简单的检验,还好刚刚那一倒对他的影响并不大,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吃点安神的药物便无恙了。
“那‘五石散’既是神仙药,便不是我们一干凡俗之人承受得起,公子的病由何而来,想必心中已有计较,凤君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面对他的感激,我实在无言以对,由于毒品而引发的悲剧我看的多了,害人害己有之,家破人亡有之,只望他能自醒,回头是岸。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便径直转向林冲,说道:“大人,请恕凤君仪容不整,进退失据之罪,容凤君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