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更觉得刺耳。
我将截断的肋骨放在一边,只听得程潜轻咳一声,道:“既要验毒,亦可用银针之法,为何要验胃?”
“银针于多数毒物皆有反应,但若为毒蕈却无功用。”我将另一段肋骨放下,回答道。古代的毒物多数都有硫的成分,而银针遇硫便会变黑。但是对于完全不含硫化物的毒草却无反应。
“莫非翔之对他所中之毒,已经心中有数?”睿王突然出声问道。
“回殿下,王大人深知自己处境艰辛,自然对饮食十分防备,想必寻常毒物亦难以混入。今日那王夫人说起其夫好饮六味。六味中有金银花一味,其形貌与剧毒之物‘钩吻’相似。且驿丞及仵作所述,王大人曾高叫腹痛,故去之时面青唇紫,口鼻流血,亦与钩吻之毒症状勘合。”
我从今天由王家收刮的那堆遗物之中,找出那两个茶罐。然后说道:
“是以臣对此节格外用心,回行在路上初步验过,两罐皆为六味,观其配方剂量一般无二。可这罐中茶量,似乎都已用过。既然一罐未尽,又何须再开另一罐,分明不合情理。”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两罐相同的茶叶,若一罐尚未喝完,是不会另开一罐的,尤其在密封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如果茶叶大量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严重影响茶叶的品质。
他们倒没问出“这茶有问题”之类的推论,程潜向那两个茶罐里看了看,思维明显已经跳到了下一段:“这茶曾被调包?翔之又要如何确实他所中之毒为钩吻无疑?”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用我回答,自己便找到了答案——
“你欲以这鼠试毒?”
他说的没错。现代的法医学实验已经证明,如果是致死物是钩吻,就算是时隔五年,对尸体的胃部进行检验,依旧可以发现毒碱的存在。在没有相应的器械的古代,检验的重任,就要由动物实验承担,老鼠也就成为了最好的对象。
开胸完毕,我用刀子将胃部小心的取出来,虽然尸体已经趋向白骨化,但是内部的器官较少接触空气,仍然比较完整。在程潜不敢置信的眼神之中,我将胃里的腐肉切成三份,叫来在外面候命的仵作,让他们将胃部的腐肉塞进第一笼老鼠的口中;第二笼的老鼠喂入腿肉,第三笼喂给六味茶罐一,第四笼则喂给六味茶二。
我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一刻钟之后,第一笼的老鼠便有了反应,它们再不复当初的活跃,都趴在笼子里,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第三笼的老鼠有些歪歪斜斜,但是症状并不严重,其他两笼老鼠却始终生龙活虎。再过一刻钟,第一笼的老鼠相继死去,第三笼的老鼠大量排泄之后,看起来有些虚弱,但是无一例死亡,其他两笼老鼠仍然无恙。
睿王拿起茶罐一,说道:“如此,便是这罐之中曾藏过毒物。”
我点点头,将一号笼子里的老鼠尸体拖出来,用解剖刀开肠破肚。在明亮的阳光下,能清楚地看出身体的异状——眼球突出鼻孔有粉红色鼻液,是肺水肿的特征;对照普通组,一号笼的老鼠胃黏膜表面覆盖大量凝血块,而三号笼中的老鼠症状则相对较轻,但是解剖之后仍能看出胃黏膜肿胀出血。老鼠一、三组的尸检结果,都是完全符合钩吻中毒的特征。
我将手中的解剖刀放下,说道:“启禀殿下,依臣之所学,可断定这毒物为钩吻无疑。”
“如此,那王忠被杀,会否是因他已得了什么蛛丝马迹?”程潜从睿王手中接过那茶罐,提出了一个假设。
我和睿王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程潜的推测不无可能,只是什么样的线索,竟让王忠送了性命?我看向他手中的茶罐,可惜这茶罐经了太多人的手,就算能提取指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将重叠的指纹分离开。
“翔之,你以为如何?”程潜的声音将我从追思中拉回来。
“若想寻到这个人,倒也不算大海捞针。以凤君推断,一则,此人换茶,便是不想被人发现茶中有毒;二则这换茶之人,必是王忠不曾防备之人。”
“不想被人发现茶中有毒,想来有两个原因。”睿王突然道:“此人不欲人查出王兵曹之死是为人所害;抑或此人与这茶的来处有关。”
被他这么一说,此案倒是有两个可能。一种可能就是此人投毒换茶,是想将王大人的死完全掩盖过去,但是却被王忠发现自己主人之死并不单纯,所以杀人灭口;甚至已经计划好了王忠的死期,王忠对王大人的死仅存疑惑,并无任何发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犯案之人与王大人相熟,他做下种种事情,只是为了这个相熟的身份不被发现。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我到底遗漏了什么呢?
“无论此人是谁,想必那扬州府都脱不了干系!”程潜将茶罐放下,做了最后的,也是不会有人质疑的结论。
“既已查明王兵曹之死另有隐情,事不宜迟,明日将王兵曹与王忠尸身送回安葬,后日我们便直赴扬州府。”
到底是哪里不对?从验尸结束之后,我便一直沉浸在这个问题之中,甚至连赴宴的时候也想到忘我,差点失礼于人前。可是真相就好像就隔着一层纸,我却无从找寻。
我有些苦恼地卷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我的弱项果然是在推理。而且这温暖的房间这般舒适,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的思维打结,只想完全的休息。
我将窗子推开,想让更多的冷空气进来洗涤我的神智,却被中庭梅树下的那道身影吸引住了视线。他长身玉立拈花微笑,束发的玉冠早已卸下,长发随意披散着,衬着那深邃的侧脸轮廓,压倒寒梅的绝艳,成了这冬夜里最唯美的风景。可是为什么,明明是笑着,我却好像能触摸到他心底最深沉的孤独?
眼前的云耀,与我记忆里的那个谢瑱在这一刻重合了。其实这世界上的人,不论是天之骄子还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生活从来都是给一些不给一些,所以每个人都怀抱着回忆,渴求着温暖,在一个人的角落舔着内心的伤口。
就像他,就像我。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不是也算恶缘的一种,从那次的危难相逢,到现在的月下偶遇,我看到的都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从他的内心深处,何尝想过再遇见我,可是世事玄妙,越是不想再遇见的人,却兜兜转转总能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更新继续。
醉后的睿王啊,萌~~
凤衔杯
我还在发愣,他已经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虽然我是光明正大的开窗放风,如今却莫名有种偷窥被抓包的窘迫感。
“凤君见过殿下!”我挤出一个平常的笑容,迅速打招呼。
今晚酒席上,他与程潜都是重点招呼的对象。虽则是家宴,可是谢家众人却并没有将他们轻轻放过的意思,我借口离席的时候,他们还在推杯换盏。程潜在苏州便日日笙歌,自然“酒精”考验。可是这位睿王殿下显然就没有那份海量了——
一向“冷若冰霜”的面庞此刻反常的“艳若桃李”,几分醉意缠绵在眼角眉梢,柔和了那冷冽的锋芒,整个人却更见风华绝代的璀璨。
他慢慢踱过来,与我隔窗相对,吐纳之间,我便被那淡淡的酒气笼罩。他微微一笑,是清醒时绝不可能见的轻快与平易,道:“今日辛苦了,翔之却还不休息?”
“臣尚有几处未能想清,因而睡不下。”我略略拉开距离,心中警铃大作,为何这人放下亲王的架子之后,反而更有侵略性了!
我明显的推拒并没有让他打退堂鼓,他抬起手举到我面前,遮住了我下半个脸,专注地看着我眉眼,那神态仿佛要数清楚我睫毛有几根一般。
我的心一抽,又向后退了一步,索性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恭恭敬敬地交到他手里。然后故意说道:“殿下喝了这杯茶,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如今尚是五九之日,殿下饮了酒又在风地里立了半日,正是风邪易侵之时——”
如果能这样一直念到他烦,识趣离开那就再完美不过了。我心里正这么想着,却被他一句话坏了全部算盘。
“翔之可有姐妹?”
他干脆地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也让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需要每次都这么恐怖吗?难道我那样的乔装改扮也逃不过他的双眼!无论有多少波涛汹涌,表面还是要不动声色。这些年同活体死体打交道,看遍了世情百态,我早已训练有素了。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对那个赏了他一巴掌又不告而别的“我”,这般的追忆。
“凤君家中行二,原有长姐,不过已经过世了。”我垂下眼眸,回忆冲破了心里的闸门,涌入了脑海。搞不好我是“不祥体”也说不定,凡是接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长姐吗?”他半侧过身去,略抬起头,只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再也没有回应。
我也不再说话,任凭自己沉入记忆的潮汐。我与他,都是别有怀抱。不如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言语,也可以互相取暖。
“既然翔之亦不成寐,不若索性出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这俪园遍植竹梅,月下赏玩,却也别有一番滋味。翔之意下如何?”
回忆戛然而止,今天晚上他的连环攻势着实让我拙于应对。我到底该不该答应呢?如果不答应,会不会显得我心虚?说起来程潜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平日不想见他的时候,拼命在我面前晃着,如今江湖告急,他却不见了影踪!
“光隐被清儿他们几个绊着,只怕过了子时也未必回得来。”他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直接交代了程潜的去向。
我一时语塞,连个借口都不给我留吗?我还在搜肠刮肚,他却加大了诱惑:
“除夕得了翔之的雪片,今夜容我投桃报李,请翔之畅饮四十年的女儿红。”
江南风俗,富家生女,便埋一坛酒在树下,待女儿出嫁之日便用此酒宴客,传为风尚。古代女子16岁及笄,是以女儿红“芳龄”二十便已是“高寿”,四十年的女儿红很难得见。
只是他已经半醉了,还要再喝吗?如果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只好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下他兴致更浓,连声催促,害我连头发也来不及束起,只匆匆拉了披风裹住自己,便出了门。还好出门在外,我一直穿着“定型衣”遮掩女性的曲线,否则这下就露马脚了。
他倒没着急引我出这院落,反而又走回中庭那梅树下,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向下一插,没翻两下,竟提出一坛酒来。有些眷恋地抚着树干,半晌才转过头看着我,说道:“走吧!”
他是个尽责的主人,一路上向我解说沿途的景致。谢安用过棋盘,谢道韫写诗的石桌,文皇后谢氏手植的百年绿萼,这座传奇园林的一草一木都诉说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在他几乎没有“起承转合”的声音中,在星月交辉的夜色里,没有灯笼,不知道方向,我跟在他身后,踩着鹅卵石清冽的光芒,渐渐迷失在万籁俱寂的古老园林。
一路的美景目不暇给,很快的,在如梦般的繁花拱卫之中的,光武帝后曾经居住的小楼便映入眼帘。据说这栋楼已经成为了“光武帝后博物馆”,不过至今尚未“对外开放”,便是谢家人也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玩。
他却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径直推开了楼门。对这小楼我原就有好奇之心,如今正可顺势参观一番,便毫不客气地跟上他的脚步。上得二楼,他长驱直入,一把拉开了落地扇门,瑶琴,小几,裘皮软榻,光武帝后着实是会享受的人,连这露台的方寸之地,也被布置得非常舒适。夜光融融,辉映着一湖雪光,千树冷香,美得不似人间。
他径直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了火折,点燃了矮几旁的红泥小炉。我没他的耐寒力,选了软榻那侧坐下。毕竟我是陪他而来,总不能委屈了自己。他倒也没在意我的施礼,拍开了酒坛的泥封,将酒液倒入了两个茶盏之中,那浓郁的酒香味飘散在空气之中,还没有喝,便有些熏熏然了。
我将酒杯端起,小口的啜饮,绵长的滋味到了胸腹,便化成了温热。这女儿红我原也有一坛的,是父亲在我出生那一年,从江南带回来家来,就埋在祖父家院里那株紫藤下,我上高中那年,父亲提起那坛酒,还笑说将来要用作我的陪嫁。如今那酒还在原处,当年紫藤花下言笑晏晏的人,却都已经不在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啊,我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也饮尽冲向眼底的涩意。
我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抬头看他,他已经连饮了三盏,还在给自己倒酒,似乎是决意一醉了。其实不仅仅是他,在这样的夜里,又有哪个人愿意清醒地面对自己?
酒意上涌,我一把按住酒坛,说道:“殿下只为自己倒酒,岂是待客之道?”
“在谢家,我便只是谢瑱。翔之可直呼我光远便可。”他倒不以为忤,收回了握着酒坛的手,说道。
我也不管他,再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我们都不再理会对方,就这样一人一杯,放任回忆被酒意侵袭,慢慢朦胧。
不知道喝了几杯,眼前都在旋转,脑袋越来越沉重,身体也懒洋洋地不受控制,有种湿意从眼角慢慢扩散,不由分说爬满了两颊。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是哭了。
干脆地躺倒在软榻上,用手背挡住双眼,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真是好酒呢!到了身体里竟能化成眼泪,真是前所未闻!
好酒,我怎么之前从未发觉,原来酒竟是这么好的东西,难怪李白能够斗酒诗百篇,难怪刘伶宁愿长醉不用醒。这世界太小而壶中天长,又怎能让人不想遁入酒中!
一串含糊的笑声,在这安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的空间响起,是谁在笑?我抚住自己的胸膛,隔着定型衣,我仍能感觉到它在震动。这笑声这般熟悉又陌生,原来是我啊!居然连自己笑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正当我笑到无法自抑,清亮的丝弦突然声起,开始不过三两声,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未成曲调先有情”。略微的停顿之后,琴声便如暴风雨般激越地响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澜怒涛。我不自不觉中止了笑,思绪也被这琴声牢牢的抓住,拖入了他的世界——孤独,冷寂却不屈不挠,就好似在荒芜的旷野里唯一的大树,那般的挺拔而强韧,就算再狂烈的风暴也无法摧毁。狂暴一浪高过一浪,在最□处,戛然而止。
身体里那点酒意早就被冷汗蒸发掉了,这琴声真的太震撼了。我无法想象,身为一国皇子,本应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他,竟然有着这般的情怀。不过想来也都可以释怀,在这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穿越到历史上闻所未闻的王朝,并且救下当朝皇子一命,我一定认为这个人患有癔症。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更新。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明天起又要陪同太上皇和太后老佛爷去杭州一游,下次更新11号,后来更精彩,敬请期待,顶锅盖下。
倾杯近
我过速的心跳开始渐渐平息,他指尖一划,琴音再转,竟变得缠绵悱恻,如情人间的私语。这曲子在碧霄楼时,我曾听凤兮弹过,是光武帝为皇后所谱的《长生》,以贺二十一岁芳诞,被奉为琴曲的典范。平心而论,他弹琴的技巧已臻化境,早在凤兮之上,可这曲子在他的指下,却没有半点深情蜜意,反而透出愤懑和嘲讽。
我突然想起那夜,他提到光武文皇后时那莫可名状的复杂神情,如今想来,似有怨恨,似有轻慢,却没有半分提及先祖应有的恭谨与孺慕之情。
我慢慢半坐起来,靠着引枕,心下疑惑,究竟他与这光武帝后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心结?也罢,这皇家的秘辛,本来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知道的。无论如何,那是他的问题,与我并无关系。
“啧啧,好好的一曲长生,竟生生被你弹成了‘夭寿’,也算是一段奇谈!”慵懒性感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我和他都没有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除了那位仁兄,还能有谁!
我伸出手取过杯子,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他已拖拖然来到我们身边,在我对面席地而坐,自动自发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才笑道:
“你们二人未免太过,亏我从舅父大人那里寻了这三十年的枕上雪来,兴冲冲地去寻你们共饮。你们却瞒着我躲到这小楼之上,邀得这般‘国色’相陪,可对得起我?”
“便不与你说,你也一样寻得来,这世上,凡是有美之处,哪里逃得过你的慧眼,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他舍了琴,也走回到这边,挨着程潜坐下,拍开了那“枕上雪”的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较之女儿红的醇厚别有一番意趣。
程潜将我们三人的酒杯满了,说道:
“我心胸开阔,原谅你们这一遭,只罚你们看我先饮三杯。”
他这番“原谅声明”倒也别致,我伏在枕上一笑,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挑眉,道:“翔之何故发噱?”
“别处受罚都是喝酒,到了光隐这里,却变成看着人喝酒,不过仔细想来却也在理。若罚好酒之人饮酒,如何算是罚!”我笑着说道。
“原该如此。罚与非罚,自当因人而异。于好此杯中之物者,可多饮两杯告慰‘酒囊’,正中下怀。唯有使其可望而不可即,才算得罚过!”程潜抚掌大笑,然后便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因为酒意而湿润,更显得流光溢彩勾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