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浅——如果没有这个平安,说什么都是多余。 “喝一杯吧。”夜色深了,有太监替我披上长袍,格拉塞手中握着一只酒壶,两杯下肚,他的眼眸有些微红,唇边扬起一丝淡笑,仿佛我们初识时的轻松与洒脱。我接过那酒壶,扔了那只酒盅,仰脖饮尽壶中佳酿,衣领湿了,带着凉意,夜风一吹,人反而清醒了许多。
两个男人之间,语言常常是多余的,那夜,我们就这样坐在阶前,一壶接一壶。不敢放松紧惕,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我想格拉塞也一样,稍有异动,他就侧耳。这是怎样一种微妙的关系?如果换作平日,我无法忍受他对嫣然的爱意。而今夜,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我很感激他的陪伴,至少让我不用孤独面对未知的结局。嫣然曾说过,有些感情应该超乎男女之情,超乎儿女亲情,甚至超乎国家大情。不是不信,只是觉得纵然有,也无法体会。今夜,也许我体会到其中一、二,只是一细想,又分辨不清。
“格拉塞,如果让你选择,你会给她什么?”天将亮时,我问我的挚友。
格拉塞微微一愣,轻笑摇头,“没有如果,若是有,我根本不会来到睿朝,根本不会认识她。”
“可你来了。”
“那又如何?她注定与我没什么关系。”
“那你如何还守在这儿?”
这问题一出口,两人皆是沉默,我们都懂得,但现在,我们都无法替代。还要说什么,屋内突然热闹起来,我摒息凝神,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酒醒了大半儿,几步冲到屋前,屋门应声而开。
“怎么了?”
“王妃羊水破了。”是个小丫头,手里的端着木盆,盆中盛满血水。
生在皇家,争战杀伐,早就习惯血腥场面,可我几乎站立不住,两眼发晕。
“王妃呢?可好?”如同一个失措的孩童,能抓住一个人、一句话,都带给我莫大安慰。
“王妃就快生了。”她答应着朝前去,接着,屋里传来嫣然痛苦的低吟,仿佛忍耐着,又无法忍耐,最后全部嘶吼皆被堵在喉咙处,我仿佛能看见她的样子,双手紧握着布条,长发尽散、汗湿满面,拼尽全身力气,随着那不饶人的阵痛,一下下催促我们的宝贝尽快降临人世。“嫣然。”我高声吼着,顺着窗户不停的喊,薄薄的窗纸,隔着你我,隔着规矩,但隔不开情义,隔不开关爱。
“王爷稍安勿躁,王妃就快生了。”秦氏在里屋高喊,末了又继续鼓励嫣然,“使劲儿,宫口已开,奴婢就快瞧见小世子了。”世子?世人都希望嫣然能生个男孩,在此之前,连我也期盼嫡长子的降生。天知道是什么让我忽略了这个愿望,如今,只想这场劫难早早完结。这片刻功夫,她的呻吟变作低吼,甚至夹杂着哭腔。眼前的窗格绕花了我的眼,踹开上来相劝的下人,一把推开屋门,两旁的侍女拦住我,“王爷还是在外间等候吧。”“住口。”甩开她们,我听见嫣然唤我,“木桢~”
桢字拖长,长到我以为不会完结,在我踏进内室的那一刹,化作一声喟叹,只瞧见她挺重的上身软软回落到枕间,似乎脱力,又似乎……“嫣然~”分开众人,耳边有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哭喊声。
“恭喜王爷,王妃生了个小郡主。”秦氏上前,捧着一团粉红,我竟没反应过来,几乎喝道:“王妃呢?可平安?”
嫣然近在眼前,我已不敢上前,我怕她不是脱力,我怕她竟为选择离开。离开,是不是嫣然一直在期待?不敢细想,无论如何,从开始我就违背了她的意愿,就算后来千般恩爱,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遗恨吧?嫣然的手指一动,急冲上前,跪在榻前,看见她满头大汗,眼睛虚虚的眯着,嘴唇上的血迹半干,舔了舔嘴角,说话有气无力。“宝宝呢?”她仍微眯着眼,显然已力竭,犹努力将头偏侧向一边,“我的宝宝呢?”
“嫣然,我们的女儿很好、很漂亮,长得像你。”我的声音哽咽,泪水竟轻易冲上眼睑。
“女儿?”她吐出两个字,眉头轻蹩,手指一动,一滴泪顺势落下,“对不起。”
“傻瓜。”我骂她,“平安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嫣然混身一紧,上身扬起,本来已松开的手掌牢牢抓住被褥,崩尽全力,脖子上青筋鼓起。
“嫣然。”我唤,只能握牢她的左手,见她如此,别无他法。“太医~”
“桢儿快让开。”娘抢先上前,摸了摸嫣然的额头,又掀开血浸的被褥伸手一摸,低呼道:“看来嫣然怀了双胎,这会儿阵痛又来了。”我不愿再离开,哪怕一分一秒,已平静下来的人群重又沸腾,我们的女儿被放在小小的摇篮里,哭了一会儿,似乎睡着了。而嫣然,一声声低吼,如同兽般在床间挣扎,她的双腿时而弯起,时而伸直,眼睛始终闭着,满面通红。“王爷,请~”
“谁若再敢多说一句,休怪本王无情。”
众人一愣,不再废话,秦氏顺着嫣然的肚腹一摸,两下里一撸,嫣然痛苦的几欲晕獗,所以人都有些慌乱,为这措手不及的双胎。“嫣然,我在你身边。”俯低身,我在她耳边不断重复,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可她的嘴角,突然微微向上一扬。“听着,我在你身边,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永远。”一面说一面有泪落在她满是汗水的脸上,嫣然微有一窒,随着另一场阵痛的来临,她憋足了劲儿,一声长久的闷哼,最后变成嘶喊,早有产婆抓住刚刚冒头的婴儿,顺力一拉,另一个粉红带血的小肉团脱离娘胎,降临人世。一巴掌拍下去,小家伙哭得特别响亮,惊动了早在外间的姐姐,两个婴孩的哭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
嫣然颓然向后一倒,倒在我身上,她幸福的笑只笑出一半,就疲劳的睡着了,没看见满屋欣喜的表情。
“桢儿,是对龙凤胎呢。”娘用软缎小心包裹后出世的男孩儿,我已说不出话,只看见一个皱巴巴的肉团,紧闭双眼、嘴角一嚅……宫女丫环皆上前道贺,为了这迟生的世子。可现在,谁能知晓我的心情?最大的欣喜是嫣然的平安,唯有到了这时候,才明白有时一个人,会比整个天下,都让你难以放下。不经意间抬眼,瞧见屋外的格拉塞,远远的站在那儿,当母子平安的消息传出产房,他仿佛自嘲一笑,极快的离开,身影消失在晨光中,不带一点眷恋。一切的纠葛到此为止,随着新生命的降临,我知道我们再难分开,哪怕世事变迁……
三月十二日,崇亲王府和王妃诞下一对龙凤胎,举朝尽欢,隔日,宫中大宴,而崇亲王本人,却在京郊与人纵马。
两骑俊马,在春天的旷野,撒足狂奔。两人互不相让,暗中较劲儿,直到良驹鼻喘粗气方勒马站在一处小山包上。
“京城在那儿。”我遥望那座远远望去,雄伟方正的城池。
“天下也在那儿。”钟骁接口,斜睨了我一眼,“还有嫣然。”
“对,还有嫣然。”
“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和你谈话。”
“我也没有。”
“你打算如何?如今嫣然诞下世子,皇上龙心大悦,你离天下,又近了一步。”
“天下~”我喃喃低语,反复自问,想起上次家宴心中做的决定,突然有些惶惶。
“别告诉我,你会为了嫣然放弃天下。”钟骁冷哼,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这朝堂上的斗争。
“有何不可?”我轻笑,笑得是自己的不自量力。
“你能抽身?”他有些轻蔑,展眼看向皇城方向,“皇上心意迟迟未绝,但此时已有了倾向,四皇子为人太过刚毅,心胸难免狭窄,你又得罪了睦王妃一家投靠四皇子。若是由他夺嫡……我不在乎你的下场,我只在乎嫣然的结果。”嫣然的结果?我微眯起眼,旷野的风拂起两人的衣袍。我清楚自己的处境,身为皇子,有些路是事先铺好等你去走的。就算我想离开,我的出生就注定我不能离开。良久,钟骁打马欲走,我缓缓道:“若是我要你帮我呢?”
他已转身,背对着我,又停了下来。
“帮我,如同帮嫣然。”继续说着,钟骁一直没有反应,而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清楚。
“若是他日……”
“若是他日你负了她,我会带她走。 ”
……
那句话如同一个魔咒,深深的烙在我心底,直到钟骁的身影变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远处,仍怔怔的无法回神。
这正是我想说的,不由在风中笑,笑得无奈、笑得绝望。
“嫣然,若是我无法做天鹅一般的帝后,那我宁可你快乐、平安,只要这样,哪怕离开,都不可怕。”我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在这黄昏的旷野,心下滴血,又似有无限畅快与憧憬,从此时此地,慢慢升腾。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直崩在两腿间的宝宝推出体外,当他整个滑出母体,响亮的哭声听上去有些远,带着恍惚。我累了,倒向枕间,那儿已有睡神安静等候,微眯的双眼一闭,甚至顾不上体会孕育双生宝贝的幸福,就已沉入无尽的黑暗。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手,他在我耳边私语,他喜极而泣,他抱着我落下了灼然的眼泪。
有很多话想说,且等我醒来;
有很多事要做,且等我们共同面对;
还有很多人要见,且等他们真的能够接受我做为一个母亲的新的身份。
巨大的满足感和极度的疲劳感将我打入梦乡,然而也只是一瞬,梦中总有人来回走动,又将我挪移着清理下身的血污,抬抬手指想要配合她们,这个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动一动都异常艰难。两腿软麻,混身酸痛,汗湿了头发,转过身,自己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混着汗味儿,连枕头都已半湿。木桢轻轻替我换了个枕头,因为我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缓缓将那些血腥逼退,床边燃起薰香,正是他惯用的香料,透着一股淡雅,透着一丝从容。让我在梦中安眠,舒展开微蹩的眉头,抛开一切纷杂相扰,只为那一缕清香,放松了紧张的身体和神经。再睁眼时,日头高照,我有些怔忡,数秒过后,才想起生产的阵痛已经过去了,现在身子虽无力酸软,可混身不似前几日笨重,目光往下,已经看惯的高高隆起的肚腹平坦如昔,娘坐在床榻,替我拂开额间的碎发。“娘~”不由唤了一声,瞧见她眼眸中闪动的泪光。
“如今你也做娘了。”
“宝宝呢?”
“||乳|母正喂奶呢,姐姐比弟弟还能喝,一个劲儿喝不停,仍谁打扰了都不管不顾的扯开噪子就哭,那声音响得,都不像刚出生一天的婴孩。”“我睡了一整天?”
“整整一天一夜,连你爹都进府了。”
“爹呢?”
“今儿一早,陪着桢儿进宫了。”
“进宫?”我有些疑惑,爹进宫做什么?
娘含笑点头,缓缓道:“皇上听见你生了一对龙凤胎,心里一高兴,今儿在宫中设宴,刻意请了你爹赴宴。”
“这~”
“这才算是过了明路,从此,世人皆不敢看轻于你。”娘有些感慨,深深叹息着,垂下眼睑的那一刹那,极快的拂去眼角的泪滴。“桢儿他守了一夜,又怕扰你休息,就在旁边丫环们值宿的短榻上略养了养神,若不是一早就来的圣旨,只怕这会儿还守着你呢。”“谁稀罕?”我小声嘀咕,心里却是甜蜜,拉着娘的衣襟,央她命人将宝宝带来。
“你这孩子,自个儿做了娘亲,怎么还是小孩儿心性。那刚出世的婴儿眼睛都没睁,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儿正忙着喝奶呢,且略等等再瞧不迟。”“既如此,抱来我自个儿喂吧。”不由跃跃欲试,只是刚支起半边身子,又无力的躺下,这才发觉,这十个月的“病”不比寻常,孩子生了、身子骨轻了,可力气也用尽了。“就爱逞强,别人生一个,你生一对,平日又养得好,姐弟俩个儿虽不算大,倒都是胖乎乎的,能顺利生产就算不错的,还妄想什么自个儿哺||乳|?就算桢儿宠你,也绝不会答应,何况这是皇子皇孙,自有规矩管着呢。”“又是规矩。自个儿的孩子让别人喂,这算哪门子规矩?”不禁想起很多,除了那些曾经的孤苦,我更想努力的张开双臂,让我的宝贝都能在我的蔽护下健康成长,再不要出生就与亲人疏远,再不要生了就生出一堆堆人间烦恼来。“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一切等桢儿回来再说。”娘劝我,又命人奉上红糖鸡蛋,香甜的热气、暗红透明的汤色,身上脱力,正饥渴间,忙不迭伸手接碗,却见两手颤威威握不牢碗勺。“到底是虚了吧?”娘嗔着接过丫环手中的薄瓷细花碗,一勺勺将鸡蛋和上红糖水喂予我吃。
“娘,要不你和爹就搬来府中吧。”含着一口红糖水,说话模糊不清。
“等你爹回来再问问他,我是舍不得两个外孙,可住在这儿,规矩大,没得拘紧,不若城外自在。”
“那带上宝宝一块儿出城吧,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儿。”
说话间,屋外走进来两个婢女,一人手里抱着一个襁袍,大红锻面上饰有精致的绣花,两人面上皆带着微笑,才一福身,我忙不迭嚷道:“别多礼了,快把宝宝抱过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当我与木桢的骨肉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我怀了他们近十个月,现在,姐弟俩安然入眠,眼睛紧闭着,小脸带着粉红,小嘴一个劲儿嚅动,仿佛在梦中还在喝奶。“宝宝~”我小心用食指摸他们粉嫩的脸,两个小东西长得都一样,我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弟弟。
“王妃,世子虽说后出生,可身量比小郡主略长些,难得的不哭不闹,倒比小郡主还斯文。”||乳|母看出我的心思,带笑回复。这边才说着,那边她怀里的小肉团不满的皱眉,撇了撇嘴,好象抗议旁人惊扰她的梦美。“这是姐姐吧?”我笑着问,瞧她刁蛮的样子,以可预知长大的任性。
众人都笑了,娘不住点头,接过||乳|母怀中的外孙女儿,稍微将领口扒开了些,“人说母子连心,你倒猜对了。这小丫头耳后藏着一颗朱砂痣,看见这个,断不会弄错。”那颗极小的朱砂痣,就像一个前生的印记,我轻轻抚上去,内心似有所动——希望他们都彻底的忘了从前,全新的投入轮回。过去好也罢、差也罢,此生又是竭然不同的开始。
两个宝贝躺在我身侧,一整天时间,吃得不多,其余时间都用来睡觉。不舍得||乳|母将他们抱到后房,我一直睡在他们旁边,伸出手臂,轻拍着宝宝,口中哼着舒缓的摇篮曲,纵有府中妻妾请来道贺,也都被娘婉拒了。这样宁静幸福的时光,让人不想再面对世间的纷杂。“嫣然,你该好好谢谢军师才是。”娘在一旁绣着嘴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怎么?”我有些糊涂,模糊记得在花园里听见什么,又遇上格拉塞,然后,然后……就是阵痛来了。
“可亏得他把你送回来,这阵痛,说来就来。”娘叹了一声,继续绣嘴围上的一朵荷花,半晌方又道:“可怜了他这份执着。”记忆如同沙漏,不急不徐,从一边流向另一边。我慢慢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两个丫头的私聊,包括娘拉着我急走,包括格拉塞抱起我,沉声喝着一旁的下人:传太医,若有延误,以罪论处……还包括我疼得紧时,偏头咬住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的肌肉,不曾因此放松,他抱着我,大步往紫菡苑走,就像没查觉到任何痛苦。我宁可没听见那些私语,宁可没遇到格拉塞,倒还心安理得些。倘若木桢真有休妻之意,那睦王妃的一腔怨恨该往何处发泄?倘若格拉塞执着于此,不能自拔,那我又如何回应这一片默默付出的深情?不自觉看向两个稚嫩的小肉芽,现在虽看不出究竟,但我知道,将来弟弟一定会冷静沉着,姐姐一定顽皮任性,弟弟一定会像哥哥一样护着姐姐。他们长得像木桢,又像我,哪怕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他们还替我们活着——健康、幸福、友爱、无惧。天色还未暗,已听见外头的小太监隔帘宣道:“王爷回府了。”
正欲坐直身子,他已掀帘而入。
“今儿不是宫宴?怎么倒回来得这么早?”只是一天未见,仿佛隔着一生。我含笑看他,他有些风尘仆仆,不像从宫中回府。“回来看你。”他的眼中有些疲惫,丫环上前更衣,他顺手一递,竟是个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