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桢的声音冷下来,连他自己也摸不透怎么突然就失了几分兴致。
国安侯稳了稳神,沉声道:“王爷回微臣的发簪,本是女人之物,既当作回礼,微臣就当作是王爷的承诺。”
“你以为本王承诺了什么?你又想为自家妹子求什么位置?”
“微臣只求……”
“需知令妹已是正妃,身份尊贵,众人不及,侯爷还嫌不够?”木桢打断国安侯,语气隐着不耐烦。
“正妃?一个府里不会有两个正妃,若有两个,这正与不正有何区别?”国安侯猛地抬头,带着不忿,带着恨意。
木桢倒不以为忤,看见国安侯如此反应,反倒笑了——沉不住气的人,谈何共谋大事?也许每个人都有软肋,如同嫣然于自己,这国安侯,显然是为睦王妃才欲投靠门下。这样说来,辜负早成,心中怨愤,不用亦罢。“看来,侯爷不懂那凤簪的意思。”他微俯低身体,直直看着国安侯,两个男人对视,地上跪着的那个,目光越来越软、越来越困惑。“凤?凤不是指……”
“凤凰凤凰,凤是雄性,凰是雌性,侯爷不会不懂吧?”
“这~”国安侯蹩眉,心下一片乱麻,正欲说什么,门外有小厮轻声回,“王爷,和王妃来了。”
木桢哈哈笑着迎出外,才一开门,却见嫣然站在阶下,月华下的她,散发着与以往不同的柔和舒展的美,因为隆起的肚腹,让整个人添了几分母性的柔软,眉眼带笑,走上前道:“骁哥哥才去紫菡苑找我,这会儿刚走,谁料你们的宴也散了。”……
一晃眼,我瞧见屋内跪着的国安侯,正诧异间,他站了起来,下意识拍拍袍角,回礼道:“见过王妃,既是王妃有话要说,微臣先行告退。”“我打扰你们了?”不由嗔了一旁的小厮一眼,他们竟没人提醒一句。
“没,不过几句玩话,说完就完了,侯爷慢走。”木桢淡淡笑着,见国安侯面有郁色,又加了一句,“侯爷何不去问令妹要一张她的嫁妆清单,只怕就明白了。”“明白什么?”我抬眼问木桢,这两人打谜语,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今日定然谈了些什么,只是那许世杰,为何满脸忿然?“怎么又提到睦王妃的嫁妆上?”木桢淡笑不答,携了我的手,往内屋走。
他的书房,我向来少到,今日钟骁才走,心里憋了许多话无从说起,左右辗转,走着走着竟走到这儿了。
“木桢,今儿晚了,就留睦王妃一夜吧。”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变成这样一句,连我都有些吃惊,下意识里其实同情那个得不到爱的女人。“就算留她,她也不留。”木桢扶着我,两人相对坐在房中的软榻上,那精致的窗格近在眼前,华美的满月越升越高,高到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清晖遍洒人间,人间世事变迁。“可她好歹是皇上亲封的睦王妃,你如此绝情,竟不怕皇上怪罪于你?”
“月亮升得高了。”木桢答非所问,我看见他年轻的脸,映着月华,比初识时多了几分苍桑世故,然而还是那样明朗开阔。侧脸的轮廓刚毅坚定,微抿的嘴唇似乎决定了什么,清澈的目光里,蕴着我看不懂的纯净透明,这后面,仿佛预示着我们的未来。“今儿你怎么了?”不由追问,挪动身体依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展眼望那墨蓝色的天空。
“嫣然,你说,凤凰花真的会开?这世上可有如天鹅一般的帝后?”
“凤凰花?”我想起京郊那对凤凰花,每次梦里相见,树叶婆娑,迎风而展,我等了数年,都不见它们开花。可我前生的记忆告诉我,凤凰花海是怎样的灿烂夺目、振憾人心。“凤凰花一定会开,至于可有如天鹅一般的帝后……”我不敢说,甚至不敢想,虽然事在人为,可老天向来不会让世人万事皆全。得了江山,又得了爱情,这是比童话更不真实的臆想。“我今天~”木桢缓缓开口,说着一顿,方继续道:“和老天爷打了个赌。”
“嗯?”
“我赌凤凰花开之日,定是你我俯瞰众生之时。”轻轻的话语,透着莫名的坚定,我看向他,他一直看向窗外,那月亮隐到屋子后头,在视线里消失,可他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信念点燃,始终这般明亮。“木桢~”怔怔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我想起从前的梦想——寻一处清静之所,与爱的人一道,半隐于世,潇洒余生。“大隐隐于世。”他仿佛听见的心声,垂下眼睑,看向我时,无限温柔,“天鹅钟情,凤凰花灿烂。若我做不到……”说到这儿,又住了口,我皱眉相问,不懂他今夜怎么这许多感触。木桢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将我搂到怀中,“你总说我说得多、做得少,且看将来吧。”
“将来如何?”我问,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有一种希望,慢慢打心底升腾。
“如你所愿。”他答,眉目含笑,深深看了我一眼,唤屋外的小太监道:“准备热汤,再把王妃用惯的被褥搬过来,今儿晚了,就在这儿安寝吧。”“不回紫菡苑了?”
“夜里风凉,一来一回没得累赘,倒不如留在这儿,伴着书香,别有一番情趣。”
那一夜,半梦半醒间,总感觉身边静静躺着的木桢并没入睡,他似乎在思量什么,心情复杂。也许这次,赌注下得太大,我理不清头绪,可有他陪在身边,总是心安,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微一愣,反握住我的。掌心温暖,将我的手整个包在内,让人无限踏实。想不透他的心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记得自己含笑睡去,梦中,全是红灿灿的凤凰花,一漾一漾,如水面般将人心融化。……
从此后,国安侯再没踏入过崇亲王府,连睦王妃也绝少出现,只是命人将她的一应器物皆搬到丽妃宫中,她的屋子越搬越空,伺候的下人越来越少,不过数日,她所居住的院落物稀人走,比从前更加冷清。我想劝,但摸不透木桢的心意,而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手脚浮肿得厉害,饮食不进,只觉疲累,但木桢仍坚持陪着我在院中散步。我也怕生产时有什么困难,勉强自己每日必然绕着紫菡苑走上那么一圈。娘不避人言,搬到崇亲王府与我同住,顿时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只等宝宝出世。
几个宫里的产婆也住在府中,每日为我摸胎位、号脉搏,日子临近了吧?她们每个人都变得异常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吩咐下人们忙前忙后为即将出世的皇孙做最后的准备。只是这宝宝磨人,胎动的如此明显,又迟迟没有临产反应。连我都有些不耐烦,因为这怀孕的最后个把月,生生把人累死,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负荷,无论坐、站、躺,都笨拙不堪。每每抱怨,木桢就笑我,“是谁当初说想怀着他一辈子?”“谁知道他这会儿这么皮实?”我有些烦躁,看着鼓鼓的肚子,从前每次胎动都是欣喜,到了现在,每次胎动都让我混身一酥,混身麻软。木桢笑着上前,替我除去脚上的鞋袜。
“你干嘛?”
“身子沉了,知道你难受,听娘说,现在腿上抽筋越发频繁了。”说着他竟替我轻轻揉捏着浮肿的小腿,力道不大不小。我说不出话,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眼前有些雾湿——不是没想过,总以为自己太求完美,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试问连他平日微有小恙,我都缺乏耐心,何况我这一“病”,将近十个月光景。木桢不说话,他带着薄茧的掌心,磨擦在我疲劳的肌肤上,有一种莫名的安慰与镇定,仿佛堵塞的血流畅通了,下身的劳累很轻易的得到了缓解。“嫣然~”正感动于他的细心,屋外有人隔着窗户唤我,外头的丫环也随声回道:“回王爷、王妃,夫人来了。”
“娘。”忙不迭缩回脚,木桢了然一笑,撩袍起身相迎。
“桢儿也在。”娘寒喧着,见我窝在榻上,不由皱眉道:“产婆说你的月份足,平日又少活动,越是临产越该出去走走,整日这样坐着,现在倒省力了,只怕生的时候费力。”“娘,嫣然今儿腿上酸涨不堪,这才没出去,这会儿好些了,待我陪她周围略散散吧。”木桢抢先道,替我挡了娘的埋怨。“罢了,你朝里事多,这样没日没夜的守着她,一则惯坏了她的性子,二则误了你的事。还是我陪她去吧。”娘说着过来扶我,现在,我比娘胖,手上肉肉的,一应镯子、戒指都不愿戴了,只喜欢松松的挽个发髻,随便绾一条丝带,不施粉黛,镜中的自己倒也清爽。木桢吩咐下人跟着,又低声在我耳边道:“别走远了,累就回来。”
“知道。你还能比娘懂?”我嗔他,却也忍不住偷笑,这满溢的幸福,生生将人醉倒。
最初的紫菡苑并不大,自从木桢在崇亲王府扩修了后花园,这后花园连着紫菡苑,若当真要走完,就我现在这速度,怎么着也得小半天。幸而有娘陪着,有侍女跟着,渴了有茶、饿了有点心、累了也可以在一旁休息,如果身体没那么笨重,这花园倒是个赏景的好去处。春天不知不觉来临,万物复苏,满丛的迎春花谢了,又有桃李盛放;梅花已发出新叶,玉兰花犹剩下枝头几朵,过了赏期,但在阳光下,还是那样脱俗清丽。垂柳还未扯絮,嫩叶招人喜爱,淡黄发绿的细小叶子,点缀长长的柳枝,随风轻摆。天空湛蓝,白云高洁,是个出游散心的好天气,但因为我的缘故,连格拉塞也好久没外出纵马了。也许等我生产完毕,他就会离开,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点迅息。有时我会想,以他的性格,只怕某天醒来,就有下人来回:军师走了……甚至没有一点前兆。念及此,不由拉住娘道:“每天都在这儿散步,看也看乏了,要不今儿娘陪嫣然到外院走走。”
“也好,只要你不闹着出府,什么都由你。”娘有些担心我的任性,在她眼里,我还是从前顽皮的孩童,时刻需要父母操心。我们谈笑着往苑外走,倒也不觉得累,一出紫菡苑,就是规规矩矩的皇亲私邸——少了几分随意浪漫,多了些庄严周正。下意识朝格拉塞的住所而去,这一带少人,丫环们跟得远,连鸟声也稀松,倒也清静。
“嫣然~”娘思量着欲说什么,还未成句,已听见有人在花屏后窃窃私语:
“自打上月家宴,怎么竟不见国安侯来访,连睦王妃都不见回府,且把东西全搬走了?”
“你还不知?”
分明是两个小丫头,趁着无事,找了个僻静角落聊天儿,我听住了,娘也听住了,一时忘了我待产的身体。
“怎么?有什么消息?”
“我听人说,国安侯投在四皇子门下,与咱们王爷断了往来。”
“这是打哪儿说起的?侯爷就算不为王爷打算,也得为自家妹子打算不是?怎么倒成了四皇子门下呢?”
“亏你是二门内当差的,消息这样愚钝。那睦王妃不过顶着个名份,王爷专宠和王妃,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实,连皇上、皇后、丽妃都拿王爷没办法,他一个侯爷,见这边没了希望,岂不得替自家多谋算谋算?”“如此说来,他倒也放心睦王妃独自在这府里苦撑?”
“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见人说……”
说到这儿,那丫头似乎摒息四处张望,我下意识朝花阴处躲,余光瞟见一个人影顺小路而来,身形高大,仿佛是格拉塞。却也顾不得多想,只觉心上盘横了数日的谜题即将揭晓答案。“好姐姐,你听见别人说什么,告诉妹妹知道吧。”
“你这丫头不省事,听见了也不能乱说。”
另一个满口应承,听声音不过十岁上下。
“我听人说,王爷把睦王妃当年陪嫁过来的凤簪送予国安侯了。”
“那又如何?”
“傻丫头,这陪嫁也能随便送的?且又是送给睦王妃的娘家人,这样看来,咱们王爷有休妻之意。”
话音刚落,娘倒吸一口凉气,看了我 眼,又捂住嘴,只是挽着我急速朝前走。
我的思绪混乱,理不清头尾,跟着她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听见后头的丫头与格拉塞请安,也反应不过来究竟意欲如何,就这么被娘拉着,十来米的距离,走得我满头大汗。“娘~”我反拉她的手,小腹隐隐作痛,一阵紧一阵松,娘惊异间回头,“怎么了?可是腹痛?”
使劲儿拽住她的衣袖,咬牙点头,片刻功夫,头上已布满细汗。
“嫣然。”她唤我,我站不住,顺势就想坐在地上。
“嫣然~”还有其他人唤我,虚睁开双眼,是格拉塞,他扶着我,比娘有力得多。
“军师,嫣然怕是要生了,快送她回屋。”
格拉塞一言不发,不等娘说完,已将我抱起,没料到阵痛这样强烈,全身紧绷着犹不能抵挡一、二,我狠狠咬住格拉塞的手臂,他仿佛没有知觉,大步往紫菡苑而去,同时沉声喝着丫头小厮们,“快去召唤产婆御医,若有延迟,按罪论处。”木桢番外——新生
嫣然生产那天,我被挡在屋外,隔着那道不厚的木门,听见她痛苦的呻吟,混身力量无处可使,不禁想起早殇的皇姐,心下慌恐一片,坐立难安。不经意间回头,瞟见远处的格拉塞,藏在树荫当中,看不清表情,但身影坚定,一直望着产房的方向,整个人如同入定。是他把嫣然送回来的,我记得他怀中的嫣然,满头大汗,神色痛苦,丝丝碎发黏在额边,疼得紧时,狠狠咬住格拉塞的手臂……那儿已渗出血印,可格拉塞恍如不觉,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刻,我有一种幻觉,就好象,她……是他的。来不及细想,一阵忙乱后,嫣然被安置在辅了厚纸的床榻上,两条布帛悬在她头顶方向,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木桢~”她轻声唤着,有时疼过去了,微眯着眼似乎就要睡去。
“嫣然~”我害怕独自面对,原来自己如此怯懦,还没替她拭干脸上的汗痕,宫里的接生女官已走近前,胡乱一摸,已沉声道:“还请王爷出去吧,血房不吉利,王妃想来快生了。”“滚。”我嘶吼着,如同受伤的兽——我的女人,为什么让我离开?
那女官倒淡定,面无表情,冲一旁使了个眼色,微福身道:“奴婢秦氏,乃皇上亲派来为娘娘接生的三品女官,皇上有旨在先,若王爷一意孤行,不肯按规矩行事,奴婢可依旨行事,命人将王爷逐出产房。”“放肆。”猛地起身,脚才提起,嫣然虚弱的勾住我的衣袖,努力笑道:“快出去吧,何苦与她们为难。”
她额上渗出汗珠,顺势流下,流到眼边,如同一滴泪水。一瞬功夫,我的心就软了,俯身替她吻去那滴咸湿的露珠,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澈透、清亮,又蕴藏着无数期盼与希望。“嫣然,若你有事,我绝不能独活。记住,别让我等得太久。”这话不经思索已说出口,我知道一旁的宫女一句句皆听在心里,必然一一回予父皇知晓。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不知不觉间,得失心已深深驻扎在灵魂深处,宁可她平安,不要她离开……嫣然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我的心也跟着时紧时松,屋内不断有婢女来回往来,可那道木门一开一阖不曾泄露一点她的消息。“王妃怎样,可生了?”抓住从里头出来的一个丫环,她略显惊慌的神色看得我心下一凉。
“回王爷的话,奴婢只在外间候着,这会儿秦姑姑命奴婢去膳房备汤水,实在不知道王妃的情形。”
“你~”我瞪大了眼,还没等一拳挥下去,那丫头已唔唔哭了起来。
“王爷稍安勿躁,她一个茶水丫头,年纪轻不省事,在这儿动怒,倒惹王妃牵挂。”说话的是格拉塞,他竟比我还沉着。太阳开始西沉,映红了格拉塞的面庞,他冷静背后,分明也藏着担忧与紧张。重哼一声,甩袍独自坐在回廊里,我也分不清当下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从前有多期盼这一天的到来,现在就有多恐惧面对这样的束手无策。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回廊里的灯笼被点亮了,有下人来请我用膳,有下人来请我饮茶,有下人来劝我回房,有下人……慢慢的,那些纷扰都被我挡了回去,我只想守在这儿,片刻不离,直到我的女人平安。月亮升了起来,椭圆的形状,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打更人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时辰晚了,里屋似乎也安静下来,只是偶尔听见女官的私语,还有嫣然似喟叹一般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门再一次吱哑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娘提裙而出,脸上尽是疲累。
“娘,嫣然怎样?”忙不迭走上前问,娘看了我一眼,她与嫣然长得很像,但她的神情比嫣然多些世故,眼角的细纹让她的眼眸在暗夜里有些混浊。“阵痛来得早,可羊水还没破,产婆说只怕要等到明天早上。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儿我看着就成。”
“那嫣然呢?总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疼得吃力,这会儿才好了些,已经睡着了。”
“我进去瞧瞧。”
“别扰她休息,产妇最怕脱力,这孩子素日身子骨虽不弱,可生孩子是体力活儿,她也只能趁着间隙养养神罢了。”
“娘~”
“你放心,没事儿的。”娘柔声安慰我,眼底布满血丝,“快去吧,别让嫣然担心,我也进去了。”
嗯了一声,又坐回阶前,我身边除了嫣然,只有格拉塞,他一直在那儿,一直陪着我,抑或陪着她,这些都无所谓,这时候才知道,什么都不重要,甚至相守都显得肤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