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他是钟骁,逆着光走了过来,周边镶着耀眼的光线。
“骁哥哥”我张开了双臂,就象小时候让他把我抱上秋千。
茈碧江水流得急了一些,哗啦啦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呼喊,在他抱在我那一刻,水漫了上来,将我们卷进漩涡。
但我并不害怕,那水流如此温暖,温暖得几乎就要融化。钟骁揽住我的腰,我们在江中载沉载浮,他的笑容如同粼粼的波光那么明媚。他也不怕,我们就这么顺江而下,好象在呼吸,又好象只是拥抱;好象变成一个人,又好象相互依偎。
“顺着江水,我们能到哪儿?”我笑,看见岸边的丛林,还有石滩,景物在变,人却没变。
“到睿朝,在那儿入海。”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那么深情、那么热爱。
“那我们就在耽浅的地方安家吧。一壶茶、一碗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以后还有一堆孩子。”他接口,笑得那么甜蜜,“那个地方,无论在哪儿,就叫它无忧谷如何?”
“无忧谷?”我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却并不觉得陌生。
江面就宽了,旋了一个大弯,我们被江水浮起,飘飘荡荡,除了两人的笑,一切都有些模糊。是梦境里那种极致绚烂的不真实。“骁哥哥”我想告诉他我很幸福,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你注定是我的。”和着隆隆的江水,分不清声音的出处,不由寻声望去,天地间轰隆隆一声巨响,再回头时,钟骁已不知被冲到哪儿去了,我开始慌张,在旋窝中哭喊,才一张口,沧进一口混浊的江水,只是一眨眼功夫,刚才还温柔如斯的茈碧江,突然就翻腾咆哮进来,越涨越高,生生将我淹没。……
“嫣然,嫣然”有人在唤我,可我睁不开眼,也喊不出声,拼命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你做噩梦了。”他用手袖替我擦拭满头大汗,我明明睁着眼,可愣是反应了数秒才明白面前的人是钟骁。
“还没到家?”安静的夜里,能听见马车轱辘压过青石地面的声音,一圈又一圈,催得人莫名心慌,我扑倒在钟骁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好象那声音变成梦里茈碧江咆哮的声音,紧追着我,不肯放松。“怎么了?平日见你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怕,今儿倒被一个梦吓得这样?”钟骁轻笑,抚着我的背,长发纠缠在他手指间,是理不清的纠结。“我们会在一起吗?”想都没想,乍然开口,就出来这么一句。
环住我的男人似有一窒,沉声道:“会,一定会,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这话如此熟悉,却又不尽相同。他说:“你注定是我的。”他说:“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我呆愣过去,无法分析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只觉得命运开始转动,而我们,在一切还没到来之前,居然就开始慌张无措。自从做了那个噩梦,我时时提防着一切变数,可一切平静如水,婚礼的准备有条不紊,日子也越来越近。倒是娘开始忙了起来,忙着准备各式嫁妆,其中最繁复的是各种绣品,这可不是赶就能赶出来的,再急也得一针一线完成,于是府里的绣娘常挑灯夜战,准备我的赔嫁,还有我那身华丽精美的嫁衣。“嫣然,这嫁衣上头的花样,你想选个什么样子?”娘望着一桌花样子,左挑右挑反而挑花了眼。
“随便什么吧,横竖只穿一次。”我瞟了一眼,倒不是不在乎,只是这大红的嫁衣,绣什么上去都不太显,况且可供挑选的图案也有限,左不过牡丹凤凰,取富贵之意罢了。这凤凰图案只有皇室和贵族能用,寻常人家是不能逾规的。娘嗔我一眼,摇头道:“从小什么都马糊,这要嫁人了性子也改不过来,亏你是嫁给钟骁,若是嫁到别人家,还不知怎么受气呢。”吐了吐舌,我冲娘喜笑道:“女儿全凭娘作主,娘看上的,一定是最美的。”
她一个劲儿摇头,却从那堆纸样里挑出一张,“这个如何?凤凰凤凰,既富贵,寓意又好,正合嫁衣上用。”
顺势瞧了过去,那对展翅欲飞的鸟儿,华美的羽毛、尖翘的嘴喙、别致的翎羽,还有绿豆一样可爱的眼睛……心下不由一动,挽着娘道:“这个绣在衣襟上吧,裙摆上女儿另有花样子。”“今儿若不问你一声,你那花样子也出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瞧着还有月余就是吉期,还不赶紧描出来交给绣娘去做,难不成你想披着一件没绣好的嫁衣出嫁?”娘嗔我,命碧莲上画料,又将桌上的花样都收了起来,唯留下那对相亲相爱的凤凰。思量着落笔,记忆里满树的红变得再次清晰起来,那如丹凤之冠的花朵盛开在我的画纸上——五个花瓣,花型大而美丽,结成花团,如燃烧的火焰,又好似凤凰之翎,热烈而又不羁。“这是什么花儿?倒没见过。”娘接过那画纸,不禁赞道:“当真漂亮,又热闹又喜庆,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绚烂之感。”“这是凤凰花。”我笑着抢了过来,又添上几片羽叶,红花绿叶,相互映衬,好不灿烂。
“可嫁衣也是红的,你这个若还是红色,怎么显得出来?”娘也喜欢凤凰花,倒忘了这世上并不存在凤凰花。
“那,那就改成略带些黄晕的,花也显了,衣服也显了,不用多,只在裙摆处绣上几簇就能点色。”
娘也微蹩着眉思量,末了轻点头道:“这个又新鲜又热闹,就用这花样子吧,只是从没见过凤凰树开花,你这丫头打哪儿听来的?”“梦见的。”我接口,这么说也对,前世今生的轮回谁又能肯定一切都是真实呢?我早就忘了前生种种,唯记得那满树的火红,还有小巷尽头散发着浓郁芬芳的夜来香。娘倒也不深究,命人送到绣娘那儿去了,我们母女坐着闲聊,没有大婚临近的紧张,倒有一种毫无隔阂的亲密,比从前更甚。“娘,您和爹成亲那会儿,您穿什么样的嫁衣?”我忍不住问,时至今日,对他们的故事还是很好奇,一个艺坊歌女,一个少年书生,单单想起那无意中的一回眸、一轻笑、一倾心,都不由悸动、不由艳羡。娘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每次回忆,她都是甜蜜的,好象那些往事重新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娇羞的少女,他还是那个看上去浪荡,却又厚情重义的少年。“那时你爹不过是个穷书生,左凑右凑替我赎了身,还有什么闲钱添置这些?不过是一块红布遮面、一身红裙裹身,三、五好友相聚,就这么嫁了。”“娘穿什么都好看,那身红裙披在娘身上一定美极了。”
“就会拿你娘开心。”
我们玩笑着,陪着她一起回忆过去点滴,时光飞逝,我想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自己的婚庆仿佛只在昨天,而一眨眼,又迎来女儿的大亲。我也想像不到,我还清楚的记得头一次见钟骁,他奶声奶气想要抱我的情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如今也长大了,好象一棵伟岸的松,坚定、毅然、有力、从容。“嫣然,这些日芓宫里的女官入府教的那些个礼仪,你都懂了吧?”娘突然问,倒把我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例行的规矩,但凡有亲贵出嫁,总由宫里的女官教一些夫妻之道。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例行公事,谁知那女官讲得细致,包括如何取悦丈夫、如何变幻姿势、如何相夫教子,甚至细到什么时候轻唤出声,什么时候讨饶示弱都一一讲来,我坐在一旁如坐针毡,她倒面无表情,甚是镇定。“这些也是迟早得面对的。”见我不答,娘低声劝慰,“若有不懂,今后自然明白,那女官讲得细致,女儿家难免害臊,可这也是人之伦常,别太过拘紧才好。”“知道。”我腻在娘身上,却又好奇,不禁问,“娘,您出阁那会儿,可有人来教这些?”
她的脸微微暗了些,笑意慢慢消失,我这才反想起娘出身艺坊,自然没这么多规矩,可也不一定,那儿的规矩也许更多,尤其是这样的规矩。刚想解说,娘低声轻叹道:“艺坊中的姐妹,个个都是才貌出众的,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是头一次,娘对我说她在艺坊中的事儿,我听住了,跟着她一起经历、一起淡淡哀伤。
“这些道理,寻常人家自有娘亲说解,我,我自打出生就被扔在艺坊门口,连自己的亲娘亲爹也没看过一眼。”
“娘”我心下凄楚,落下泪来,孤儿那种深刻的自卑与自闭,还有自嘲,是外人难以理解的。我好象看见自己,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然后在那个破败的小院里成长,只有与我一样的孤儿,没有一个是我的亲人。娘也落下泪来,说到伤心处,泪流成线,竟不会停。
“幸而遇到你爹,否则不知如何了局?一抔黄土淹埋、一身草席裹身,只怕还算好的。”
“娘,不会的。”我接口,不愿去想像那些凄惨的画面,而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娘是幸运的,不幸运的是其他绝大多数。有人能争出一个前程,有人不能,如果再遇上战乱,那谁都难以自保。普通人的性命全系在国家安危上,国家安,还能求平安、保前程;国家乱,则人人都是尘土,随风而散。 娘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拭去眼中的泪,勉强笑道:“今儿怎么了?倒和你说这些个。”
“娘,若是有下辈子,就让女儿做您的娘。我们生生世世都是母女,生生世世都不孤独。”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呆住了,半晌,抱住我唤了声“宝宝”,才止住的泪又落在我的衣服上。是怎样的宿命安排我们今生为母女?是怎样的安排让我记住了前世,体会到她的痛苦?是怎样的安排让我们投生在此世?……
一切都没有答案,我们相拥而泣,直到丫头们把爹引来。
“这是怎么了?”爹急着向前,扶住娘问我。
我笑了,泪还挂在脸上,“谢谢您,爹。”
他有些怔愣,却也没有深问,只将娘拥入怀中,轻声安慰着,年少夫妻能相守一生也许不算少见,可年少夫妻能相爱一生实为不易。我消消退了出来,感慨万千,外头已是黄昏,夕阳温暖,半明半暗的天地间,仿佛酝酿着一些新的故事。无心去想,因为我开始相信自己也会幸福,如爹娘一般。照戬国旧俗,成亲头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据说唯有这样,才能长久。但我并不以为然,因为爹娘在成亲之前已经日日厮守在一处,可他们现在比谁都幸福。这里头,一半儿是天注定的缘份,另一半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结果。婚姻是需要经营的,感情也一样,虽然这个词不太好听,但如果你真的以为一切顺其自然就能修成正果,那就大错特错了。再甜美的爱情也需要精心维护,就好象娘对爹一往情深的信赖、无微不致的关怀、温柔可人的体贴,还有爹对娘一诺千金的信义、从始至终的呵护、情根深种的难得……没有这些,哪怕当初再为爱痴狂,也难相亲相爱一辈子。可钟夫人很在意这些规矩,她刻意嘱咐钟骁在大亲头一天不能来见我,语气很是担心。
“嫣然,你是个明白孩子,可千万帮我劝着点骁儿,自从亲事定了下来,他是有空就往齐府上跑,差点没住在那儿。”说着嗔了钟骁一眼,有些不乐意。低垂着头,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如何替自己解说,半晌方道:“钟姨放心吧,骁哥哥极有分寸的人,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再过几天,该改口叫娘了。”钟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笑,虽然开始她更倾向于仪悦公主,可这好歹也是钟府期望良久的喜事,眼瞧着就是婚期,她也忘了初衷,还像最开始那样疼我。“对,娘说得对,再过两天,嫣然该改口了。”钟骁比我激动,他不像朝堂上那个进退有度的钟将军,他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事将了,藏不住的兴奋。偷偷的,我嗔了他一眼,却也不由被他含情的眼神打动,两人痴望着,忘了这还是在钟府后院,身边还坐着他爹娘,身后还有伺立的丫头,已经开始抿着嘴偷笑。“行了,去吧。”钟姨无奈摇头,“这该交待的也交待了,该理清的也理清了,既是明日不能相见,今儿就把想说的都说了,骁儿,你送嫣然回府,顺便把这包天麻送予亲家母,她素日常头晕,吃这个最好。”“谢谢钟姨。”我福了福身,屋里每个人都在笑,包括平日常皱着眉的钟王爷。
“嫣然,咱们两家向来亲厚,你们的亲事,也算是经历了一些波折,如今既得偿所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爹”钟骁怕我为难,刚欲说什么,我忙道:“钟伯伯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嫣然洗耳恭听。”
“嗯,如此,骁儿随你娘先出去吧。”钟伯伯挥了挥手,我悄悄朝钟骁微笑,稍一迟疑,他被钟伯母带了出去。
屋里一下就安静下来,虽然刚才人也不多,但没了那些笑声笑意,气氛变得有些严肃。钟伯伯端在上首,并不看我,他的嘴角微扬,却又好象满腹心事。“嫣然,既是一家人,我也不绕远话。骁儿的为人,你比我清楚,他自小要强,文武皆不输于当朝重臣,唯有在儿女情义上,看得过重。”“钟伯伯。”我唤,却见他一抬手止住我,继续道:“你的为人,我自然也清楚,打小见你孝顺父母、爱护弱小,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难得怜贫惜弱、心地柔软。”有侍女上前添茶,叮咚的水声响起,青瓷碗中注满泛着青黄|色的茶汤,漾连小圈涟漪,看得人有些晃神。我坐在椅中,半垂着头,静等他的下文。“你虽不多话,我也知道你心里对人对事都极明白清楚,见识不浅。”钟伯伯几乎是字斟句酌,微蹩的眉心告诉我,他在担心钟骁。“嫣然,听闻你爹近日来研究佛学?”
“嗯,爹近来爱看那些佛家经典,又爱陪着娘到山寺与禅师对奕闲聊,倒是豁达不少。”
“这佛学讲究凡事不可执着,齐兄他一生为国操劳,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仕途却有限,你可知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做到宰相了还叫有限,那什么叫无限?难不成只有那个至高点的位子才是每个男人的终极目标?又或者像他一样封王赐爵?“因为你爹太过执着。”钟伯伯接口,“对你娘如是,对朝政如是,对人如是,对事如是。为人真挚诚肯,不愿迂回将就,做家人朋友皆好,但说到做官,却差了那么一点点。”“钟伯伯,爹做官只是想为民。”我忙着辩解,一听到别人说及家人,就会失了公道。果然,钟伯伯笑了,“做官自然是为民,可做官并不单纯只为民。要保得身家、要保得地位、要保得长远,这才谈得上为民,利己方能利人。嫣然,你还太年轻。”似乎有些明白,细一想又觉得很是糊涂——这些话当对钟骁说,对我说有何用呢?
“骁儿也一样,为人处事太过单纯,一味讲理,却不考虑背后的因果关系、利益牵扯。”说着他一顿,突然抬眼瞧我,目光精明,不像我平日熟悉的那个一直疼爱我的钟伯伯。“他对你,太过执着,但凡牵扯上一分半毫,总是不自觉失态,不自觉失衡。嫣然,今日我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男子志在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牵绊。你们得偿所愿固然是好事,但今后他若为你做出什么危害家人、危害戬国的事儿,钟伯伯不是无情,钟伯铂是看得比较清,那时候,休怪钟伯伯抽刀断水。”我愣住了,对深闺长大的我来说,这些事都离得太远,何况爹娘一生相爱的模样已深深刻在我脑海,如果必须要选择,仕途与爱情,是难以诀择的。而今晚,钟伯伯分明在逼我答应他,无论何时何地,不能为了爱拖累钟骁的为官之道,为民之路。“我知道是我多虑了。”他不待我答话,走了下来扶住我,恢复了往日的慈爱,“素日偶然听你说上一句半句,也知道你明白国为先、君为首,其他皆次的道理。只不过说予你放在心上,若是哪天骁儿糊涂,多提点提点他,也算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痴心。”不由随着他的笑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在答应他什么?是答应他不拖累钟骁呢?还是答应他把这些话仅仅当成他的多虑?钟伯伯似乎松了口气,将我送至门外,钟骁等着月华洞那儿,黄昏的光线将他雕塑,还是那个深情坚定的身影。
我想像不出我们会遇到怎样的挫折?曾经的悸动如今显得很是轻巧、曾经的懵懂变得有些可笑。他会爱上别人吗?我摇头,那我会爱上别人吗?努力思索,脑中一片空白……大婚前晚,我一夜没睡,前半夜是兴奋、紧张、忐忑,五味杂陈的心情让我了无睡意。泡在浴桶中,看着水中随波纹微漾的肌肤倒映,我有些恍惚,几缕长发如水底的柔苔,轻轻漾动,我的心情就如同这飘漾的湿发,没有悲喜,只有温软与轻柔。娘很早就过来催我安寝,我拖沿着,好象希望今晚的光阴越长越好,心中的期待与不舍、幸福与感伤,同时存在,坐在镜前,一遍遍梳理自己还滴着水的长发,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眸清澈、皮肤光洁;而镜中的娘带些复杂的微笑,眼角处有淡淡的细纹,红唇唇白,分外艳丽。“娘出嫁头一天,也像你这样,不眠不休一整晚,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接过桃木梳,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从头到尾的细致。我笑了,因为仿佛看见娘这么坐在镜前整整一夜,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幸福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娘,成亲后我能不搬去新家,还住在这儿陪您吗?”
“那怎么成?出嫁从夫,皇上已赐了府第给你们,从此后,自然是新天新地新气象。”
“可我舍不得您和爹。”回身抱住她的腰,每次想到要离开这个住了十余年的院落,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心下总是钝钝的疼痛,不舍,不舍。娘的声音有些微颤,却强忍着笑道:“傻丫头,这又不是远嫁,新的将军府离咱们家不过两条街相隔,要见面尽容易的。”“我舍不得院中的蔷薇,还有池塘里的荷花。”
“那就移栽了去。”
“我还舍不得碧莲和小四子,没他们在身边,觉得挺寂寞的。”
“那也一并带去,他们本来就是伺候你的。”
“还有咕咕叽叽,虽然它们不会说话,可它们用嘴理羽毛的样子真可爱。”我瞧着屋角的鹦鹉架,咕咕叽叽都睡了,将头藏在翅膀下,一如既往的作息时间,因为它们不知道我要走了,它们的生活没什么变化。“那也一并带走。”娘开始哽咽,我走了,就带走从前的生活,哪怕同城,究竟是有些不同的,我们都需要时间适应。
“娘。”抬头看她,母女俩眼中都泛着泪花。
“嗯?”
“女儿还舍不得爹娘,也让女儿一并带走吧,咱们一块儿搬到新家去。”
她笑,一滴泪落在我脸上,“哪有女儿出嫁,连岳父岳母都搬到女媚府上的道理?”
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但亲身面对,还是忍不住悲伤。
“嫣然,既是嫁了人,又要侍奉公婆,又要相夫教子,万不可如从前那般任性,说话做事,三思而后行。”
“女儿又不是远嫁。”我嘀咕着,潜意识里有些抗拒越来越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自身角色。“娘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待以后慢慢说,省得女儿记性不好,一次说完记不住。”她笑,然后叹息,那声叹息里,包含了无数说不清的复杂情感。
“来,娘给你绞绞面上的寒毛。”娘掰开我的手,命碧莲将灯烛移近,又寻来一根棉线,坐在我对面,细细看我,良久,好象要把出嫁前的女儿印在脑海里。“皇上不是命宫里的女官明儿一早进府给女儿打扮吗?这会儿夜深了,娘还是早些睡吧。”我不忍看她娘中的不舍,这样伤感的情绪哪怕再多一秒,都让我想要悔婚,逃离即将来临的全新生活,永远保持现状。原来逃婚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不想改变。“反正也没睡意,咱们说说话好打发光阴。”勉强笑了笑,娘凑近身替我绞脸上的寒毛。离得那么近,我能瞧见她专注的神情、还有依然姣好的容貌。算了一下,她也不过三十五岁,正值盛期,好似绽放的牡丹,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娇媚。“娘~”
“别说话,一会儿就好了。”娘打断我,手上不停牵动着棉线,我的脸上一点点微微作痛,提醒着我一切都已开始,一天后的此时,我将会是钟府的将军夫人,不再是从前单纯的齐嫣然。“这下好了。”良久,娘停了动作,细细打量我,表情有种释然的满足。“娘的嫣然也长大了,而且还这么美。”
我笑,拉着她走至镜前,我们就像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我带些稚气的青涩秀美,她是盛放的艳丽妩媚。“女儿若有娘一半儿美就足亦。”我们都笑了,在镜中笑,在现实中,却又忍不住悲伤,唯有那镜中的笑魇深深印在脑海中,多少年再过去,我仍然清楚得记得今晚我们母女的笑容。天还没亮,府上的妈妈和宫中年长的宫人皆来催我早起,而其实,娘陪着我,一夜没睡。她们伺候我洗漱,然后替我梳妆打扮。长发挽起,插了一朵牡丹头花,鬓边簪上蓝宝红宝镶嵌成就的五瓣花发饰;点朱唇、描翠眉,借着天边第一丝曙光,我瞧见自己也开始艳丽。连脚指甲都涂了蔻丹,衬着嫁衣的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美得这么明媚。
系上月白色绣有鸳鸯的肚兜,披上淡粉色轻纱制的中衣,我的嫁衣也被抬了过来,明艳艳的大红,两只凤凰展翅欲飞,裙角绣有盛开的凤凰花,泛着淡的黄晕,一簇簇如同燃烧的黄|色火焰。“穿上吧,吉时就快到了。”娘在一旁催我,亲手接过那身富丽华美的衣裳,替我披在身上,轻声道:“嫣然,娘十五岁时,可没你这么美得晃眼。”“那是衣服晃眼。”我笑,每个新娘都漂亮,因为酝酿着极致的幸福。
天亮了,外头隐约听见锁呐声,吹吹打打好象很远。我疑心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此时离迎亲还有些时候。
爹换了身新衣前来,手中托着一个锦盒,乍乍见了我,倒有一愣,这才笑了,“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平日看着还是个毛丫头,今儿这么一打扮,越发像你娘年轻时候了。”“齐哥,当着孩子的面儿,怎么总拿我打趣儿?我年轻时候上哪儿找这么身嫁衣?”娘嗔了爹一眼,却满脸幸福,“手上拿着什么?倒像宫里的东西。”爹将那锦盒递予你,“这是皇上赏给嫣然的,说是私下的贺礼,不在礼单之中。”
“那是什么?”我站起来瞧,轻轻扣开锦盒的开关,天鹅绒底衬上,躺着一块青石,看上去没什么特别。
爹也瞧了过来,脸上却是一沉。
“这是何物?”娘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