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细细一想,好象所有的风动云涌、潮汐变幻,全都由这句话而生。 “不错,此人不仅仅是无能下流,还怀有亡国靠敌之心。”
“那戬国?”我糊涂了,若真是这样,那戬国还有什么前程可言?甚至连拖延时日都不可能。
“嫣然,此事不能让皇上知道,唯有你受些委屈,外人问起来,就说被山贼掳了去,当晚就被救回,那起山贼已尽数收监待查了。”“山贼?这话谁信?什么山贼敢到王爷府上掳人?”
爹苦笑,无奈道:“你当皇上不清楚信义王爷的为人?奈何如今国之储君唯有他一人可选,就算把那天的事全说出来,别说信义王爷毁了人证物证,就算他不毁,皇上也不会追究,反而会怪罪我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以保全戬国储君之颜面。这山贼,说白了只是一块遮羞布,替皇上遮遮家丑罢了。”“家丑?”我轻笑,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雨停了,树叶屋檐上的水珠滴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窗户关着,我瞧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我能想像出沾了水后青亮的石板、翠绿的树叶,还有被大雨洗得干净的屋檐飞角,咕咕叽叽在廊下梳理羽毛,偶尔相互亲昵,替对方啄起一尾长羽。爹走时,开阖的屋门带进外院的清新空气,我躺在枕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是人间的味道,不同于满屋的药味儿,总让人沉郁。身上的伤并不重,但颇为细碎——脸上、手上、腿上、脚底,全是伤痕,还有脖颈处的刀伤,开始结痂,又痒又疼,总忍不住想抓。刚一抬手,身后有人拉住我,轻声道:“还是不长记性,万一留下疤可如何是好?”倚在贵妃榻上回身一望,是我的丈夫——钟骁。他瘦了,两颊微陷,脸上始终带着勉强的笑意,既想追问我那天的细节,又害怕引起我痛苦的回忆。“难不成有了疤你就不要我了?”我笑,心情却很沉重。那天的事儿我没和他讲,但不知爹怎么同他讲的,总之他不再问我,只是神情很是哀伤。钟骁一愣,侧身坐在榻旁,指肚绕着我脖颈处的伤痕轻抚,注意力一转移,结疤处也不那么痒了。
“嫣然,如果我说真希望这一刀砍在你脸上,你……”
“钟骁。”我低喝,牵扯伤口,疼得只呲牙,“伤在脸上不如杀了我吧。”
他笑,嘴角微扬,这是几天以来头一次见他这样熟悉的笑容,充满了宠纵与无奈,“伤在哪儿,你还是我的嫣然,但伤在脸上,你就不会是别人的猎物。”我愣住,不是不知道他会这么说,可真正听到他这么说时,还是很震惊。爱一个人是残酷的考验,时光匆匆,人物匆匆,我们很难从一而终,无论是心境,还是感情……“骁哥哥。”我舔了舔嘴唇,斟酌着想亲口对他说那天的经历,也想和他谈谈今后究竟该何去何从。他挑了挑眉,看着外头露出云头的太阳,故作轻松道:“你平日爱洗浴,如今身上有伤,想洗也不行,这几日定然憋得难受,我帮你洗洗头发怎样?”“洗头?可脖子上的伤?”
“不要紧。”他打断我,又细细看了下伤痕的位置,“你趴在榻上就成,别动手,我帮你。”房门打开了,小丫头们端了热水进来,碧莲上前要帮忙,钟骁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烧好热水在外间候着。”“将军,您没做过这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会小心瞧着,绝不弄湿了夫人的伤。”
“去吧,我自有分寸。”钟骁不看她,径自除下外袍,只着一身中衣,蹲下身将两个木盆放在贵妃榻一角,又捧来皂角鸡蛋放在旁边。样子虽不笨拙,但配上他一惯认真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笑。“你什么时候做过这个?还是让丫头们伺候吧。”转身欲起,被他扶住肩头,仍将我按在榻上,“谁说一定要做过才会?今儿就让你瞧瞧,就算从没当过寻常百姓,想来总不会比做将军还难。”我愣住了,细细体会他这句话的深意,一瓢温水缓缓淋下,钟骁一手顺着我的长发,一手小心浇洒。水流不急不徐,细细的一股,慢慢浸湿了我的发,也浸湿了我的眼……“骁哥哥。”
“别说话,闭着眼睛听我说。”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清晰又明朗,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一瓢瓢温水顺发丝而下,接脏水的小木盆快满时,他开始给我上皂角,指肚轻按头皮,一会儿功夫我就放松了。
“嫣然,成亲前有人去齐府提亲,又夜探宰相府,被你藏在闺中……”
“骁哥哥。”我想说什么,急着打断他,这件事我早忘了,而且以为他也忘了,谁知会在此时提起。
他笑,手上微一加力,命令我别乱动,“我是想说,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敢做,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会向我说明。可……”说着一顿,皂角的泡沫滑到我眼睛里,眯着眼又疼又辣。钟骁似有查觉,拿了块手帕,蹲下身小心替我擦干。他的气息轻拂过我的脸庞,睁眼偷看那一瞬间,看见他定睛注视着我,好象千言万语都藏在那个复杂的眼神背后。只一眨眼功夫,钟骁站起身,继续替我轻揉着发丝,“可这次,你对爹娘都说了,唯独瞒着我。”
“骁哥哥,我不想瞒你,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忍不住接话,那个耻辱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对我的丈夫来说,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烙印。“我没怪你。”他坐桶中舀出一瓢水,替我冲净头上的泡沫,手指始终小心的挡开伤口一侧的头发,让水流顺势流不到那一侧的脖颈。“你这么趴着,说话吃力,别说了,听我说。”可说完这句,他也不说了,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哗啦的水声。我眯着眼,看见木盆里一圈圈白白的泡沫,被水冲散,又聚在一起,又被水冲散……“嫣然,为什么不跟我说?”头发冲干净了,钟骁磕开一个鸡蛋,将蛋黄蛋清都揉在发端,不待我答言,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冲动,又怕让我为难。”“骁哥哥。”我声音开始哽咽,趴在贵妃榻上,眼泪直接滴到木盆里,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他懂我,不是为了怕他生气责备才难以启齿。轻轻叹了一声,钟骁缓缓开口,“可是嫣然,你可曾想过,我们现在是夫妻,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同为一体的夫妻。我怕你受委屈,你怕我难决择,但到头来,我们不是还得携手共赴将来吗?”“将来?”
“对,将来,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要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这才是夫妻,生生不离,死亦同|岤的夫妻。”我的眼角全湿了,以前从没想过夫妻的意义,突然被他点醒才发现,原来夫妻是男女间最大的缘份。泪水跟着发端的水滴落入,嘀嗒声轻敲在两个人心上。“嫣然,从前我只想你能快乐幸福,每天对着我笑,谁知成亲后,我却不能好好保护你。”
“不是的。”我猛地翻身坐起,连钟骁都没反应过来,长发从他掌心散开,垂在我额前脑后,连脖颈上的伤处也被浸湿。“没有谁能将局势全盘掌控,连皇帝也有无奈的时候,更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傻瓜。”他低喝,忙将我的头发理朝一边,又用手帕轻轻按在伤处吸收水份。“刚要好又沾了水,这要落下疤可怎么好?”“反正你说过,我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夫妻。”我固执的抓住他的手掌,温暖的掌心、修长的手指,还有指肚处的老茧,每一样我都那么熟悉,从这双手还幼嫩时就拉着我,到这双手长大了,变宽变厚以,仍然拉着我,只是比从前更有力。钟骁一愣,将我搂入怀中,湿发浸湿了我们俩的衣裳,空气里带着鸡蛋的淡腥味儿,让人总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嫣然,你不相信你丈夫可以做一个很成功的普通人吗?”
“普通人?成功的?”我迷糊了,他的新名词比我的还多。
“对,只是那时候,你可不再是什么将军夫人了,也许还要亲自为夫君洗手弄羹汤,亲自为我们的孩子缝制衣裳,亲自为公婆爹娘添衣制被,亲自……”“骁哥哥”我打断他,这消息太震惊了,他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朝堂?
“对,我们远离朝堂,不是因为你。”钟骁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是因为戬国的未来不值得我托付一生。”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我的脑海里不是没选择,恰恰相反,大江南北全都想去,反而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咱们回睿朝老家如何?要么去奕城,要么去京瑞。”
“可公公是戬国的威武王爷,爹又是戬国的宰相,我们去睿朝,总有些不妥。”
“良禽择木而栖,戬国与睿朝同根同气,就算回去,也是还乡故里,有何不妥?况且男儿丈夫志在四方,并不一定非要朝堂为官方显本色,到时我们夫唱妇随,太平盛世,哪怕种田织布,照样也能让你平安幸福。”“种田?你分得清稻子谷子吗?”不是不感动的,却照样与他抬杠。我的脑海里不断描画着未来,仿佛看见我们寻常又快乐的各种生活,有时四处游历,有时与亲友团聚,有时端坐桌前品读文章,有时又爱意深厚、眉目传情……“那就别种稻子谷子,咱们种欢笑快乐如何?一年播种,两年收成,年年如此,年复一年。 ”
我笑,然后忍不住哭,俯在他肩头,怎么也不愿坐起,心里重复着他的话——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天空彻底晴了,乌去尽数散去,雨后的蓝天干净透彻,丝丝白云从窗前悠悠荡过。
“或者我们开一家店铺,你在前面,我在后面管账。”我也开始憧憬,每一种生活都好象近在眼前,“等有了孩子,让他帮着你。”“那你呢?”钟骁问,“咱们的孩子不入学堂吗?”
“你教他习武,爹教他识字。”
“敢情你只管生?”
“那你来生,我教他习武。”我哧哧笑。生活有很多选择,虽然有时选择意味着放弃,但放弃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新天地新气象。钟骁也哈哈开怀,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可现在得先把你的头发冲干净,然后我们接着想,也许还可以有其他更美好的方式。”鸡蛋快要干了,糊在长发上结成饼,我不愿起身,想要这样永远赖在他怀里——这是最美好的方式,最幸福的姿势。
“娘子~”钟骁拖长了声音,扶住我的肩头让我与他对视,他眼眸里的哀伤与无奈不见了,换成另一种淡淡的喜悦。印在他眼眸中的我,脸上泪痕未干,但嘴角轻扬,扬溢着幸福与憧憬。“你得好好吃药,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娘子这样混身是伤病卧床榻。”钟骁假意严肃,可最后,他突然挑了挑眉,凑近身在我耳旁低语,“更不想天天睡在你身旁,却不能与你亲热。”“骁……”
“怎么办?我想要你了。”他不容我说话,一气儿打断我,气息那么近,灼热又暧昧。
雨后的空气清新,雨后的气温怡人,可我好象开始发烧,耳边一阵阵滚烫,被他轻轻含住,微凉的嘴唇、湿滑的舌尖,让人混身酥软。我们都忘了长发还未冲洗干净,他将我轻轻抱起,小心避开我身上所有的细伤。
罗裳尽解,散落一地。钟骁的手掌在我腰间轻抚,亲吻从额间到鼻端,沿肩颈滑下,最后含住我胸前的柔软。
他那么轻,轻到有时我无法感觉他的存在,可他又那么温柔,温柔到我时时感觉身体的酥痒。我们都被对方燃烧了,滚烫的身体分不成谁的体温更高。“你真美~”他低喃着,眼中早已痴迷。
我也迷失了自己,只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背,任由他带着我载沉载浮,一时欢愉、一时兴奋……碧莲似乎在屋外说了句什么,但我们都没空知会,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原始的男欢女爱,抚平了内心的伤口,慰藉着曾经彷徨的灵魂……前路向前伸展,没有尽头,无限可能,我们已站在路的这一端,随时都可能开始另一段人生之旅。我在等待,等待一切的开始,而在这一切都没开始之前,且让我们放纵着沉入欲海……身上的伤陆续好了,唯有脚底和脖颈处好得慢些。钟骁不许我着地,晒太阳也是他背着我到院子里,吃饭也要将我抱至桌前……半月养伤,倒长胖了不少,不禁有些懊恼,恨他专制。“再这么长下去,该比府里的胖丫还胖了。”倚在床边,瞧着才下朝的钟骁,不由埋怨。
他倒不恼,只是嘻嘻笑,却突然捏了捏我的下巴,“胖丫的下巴有三个,我的嫣然还是那个尖下巴,胖在哪儿?”
“敢情你连胖丫有几个下巴都知道?”我嗔了他一眼,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为他吃醋,“怎么她见天儿在我跟前转悠,连我都没注意到呢?”钟骁一愣,哈哈大笑,凑近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调笑,“她本就是你房里的使唤丫头,这几天碧莲生病住在外头,都是胖丫伺候你,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看见也难。”“那你知道咱们府上于管家的儿子有多大、有多高,长什么样儿吗?”我侧着头问他,有心捉弄。
“嗯?”钟骁显然一头雾水。
“他这几天可也在我院里帮着收拾那些用不着的物件,写了字条贴在大箱子上,整日都在隔壁书房候着,你就没瞧见?”“在吗?我没注意。”钟骁摇了摇头,似乎努力搜索着,但印象显然一片空白。
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这才叫男女有别呢,我就知道他今年十二,和我一般高,长得眉清目秀,还常爱害羞脸红。”
“嫣然。”不待我说完,钟骁沉声打断我。
“嗯?”
“原本今儿打算带你出去透透气儿,既然院子里有别样风景,那还是改天吧。”
“别,今天就今天,干嘛要改天?”我忙着想要下坑,抬起脚丫子给他瞧,“这痂也掉了,新肉也长出来了,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不瞧于管家的儿子了?”钟骁挑眉问我,嘴朝门边一弩,那小书僮正捧着一本册子和丫头们在窗沿根下玩笑。
“不瞧了,不瞧了。”一面说一面下地,趿上缎质的拖鞋,忙不迭往妆镜前跑,却仍不忘回了他一句,“打今儿起再不瞧那小书僮一眼。”钟骁笑着刚欲答,我继续道:“从此后我再不看别的男人,只瞧那些握团扇的美人儿,也学学别人的‘姐妹情深’试试。”“嫣然,你~”钟骁气结,半晌方接道:“那只能脱了这身皮囊,早死早超生,投胎做名女子,与你……”
“骁哥哥。”我已走至镜前,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慌了,回身捂住他的嘴,“原是玩话,怎么倒引来这些不吉利的心思,快别这么说,你若走了,那我也跟着走,咱们一道商量来世怎么个活法,省得路上寂寞。”钟骁原本带着揶揄的眼神慢慢落定,目光流转,盛满感动。他轻轻将我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掌中轻抚,“嫣然,这些都不过是玩话。”“那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我答应你。”他接口,“我答应你若是你先走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嗯?”有些愣神,不太明白怎么又绕到这个上头。
“若是我先走了。”他继续道,微微顿了顿,方才说完,“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但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在笑,是感动又了然的笑。
良久,我轻轻点头,俯身靠在他怀中,听他缓慢又有力的心跳,“骁哥哥,为什么成亲前,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哥哥,可成亲后,突然你就变成我的丈夫了呢?深深爱着的……夫。”他也笑了,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指肚一遍遍抚摸我脖颈处的伤痕,刚长出的新肉有些痒,可我不想避开,就这样厮守有多好,就这样相互感觉着存在与温暖有多好……好过那燃烧如火的彼岸花,花叶分离,生生世世不得相见。那日午后,钟骁陪着我回了趟娘家。我的小院依旧绿荫丛丛,我的卧室依旧温馨淡雅,我的双亲依旧恩爱幸福,只是再一细看,又有些不同,小院里会开花的植物被我移走了大半,卧室中陈列的被褥床幔有些寂寞,爹的眼中有些几丝疲倦,而娘呢?娘的鬓边居然生出几根白发。一夕变故,已让他们如此,若那日真让信义王爷得逞,我的家庭又会是怎样的状况?
不敢多想,我笑着迎上前挽住娘的胳膊,甜甜唤了声,“娘。”
“傻丫头,这都成亲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娘假意嗔我,但笑意从眼底点点流露。拍拍我的手背,娘招呼钟骁道:“骁儿,快进来吧,嫣然这一养伤,算起来,你们都有近二十天没回来了。”“娘,今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想吃刘婶儿做的糟鹅翅,还有蒜沫茄泥、宫爆鸡丁儿。”
娘宠溺的笑,拨开我的长发一瞧,摇头道:“这新肉虽长出来了,还没全长好,不能吃那些辛辣放酱的东西,娘给你准备了小仔鸡,煲在沙锅里,又加上山菌同煮,又滋养又有味儿,对你的伤好。”话音未落,钟骁轻笑出声。
“怎么了?”娘侧身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