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今日白天累着了。”翠茹披着一件外衣,手执烛台往屋里走,就手倒了一杯热茶,奉到我跟前儿,“这是温着的红茶,公主喝些稳稳神。”红茶?谁还记得我夜里喝红茶,白天喝绿茶的习惯呢?可这些习惯好象都没改变,这段日子以来,大的生活变了,生活细节却没变。“难为你倒像跟了我几年似,这么清楚我的喜好。”顺手接了过来,热热的茶水饮下去,安抚了紧张的身体。
翠茹一愣,吱唔道:“公主,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我抬眼问,这丫头和碧莲不同,碧莲到底亲近,翠茹只能到有礼有度的地步,还没怎么见她回话这么结巴。“这是王爷吩咐奴婢备着的。”
“王爷?”我冷哼了一声,仿佛看见他骄傲的笑容,还有聪明过份的眼神,“真是哪儿都有他的探子,难怪我说小膳房的厨子怎么同我这么投缘,这初来乍到的,天天变着花样不说,还都是些我爱吃的膳食……”“公主~”翠茹欲言又止,我摇了摇头,“别再说了,细细打探我平日的喜好没什么难的,他可是堂堂睿朝的五皇子,辽洲之霸、皇上最最宠溺的儿子,想做什么都轻松容易。”“公主早些休息。”翠茹低垂着眼睑,接过我手中的空茶盅,欲退身而出。
“翠茹。”我唤住她,黑夜让人放松了,也让心底压抑的思念升腾。
“公主有何吩咐?”
“你可有戬国的消息?”我接话,长久的思量,一旦说出来倒又觉得很简单。
“戬国?公主不是总能收到皇上的信吗?”
“不是皇上的消息,也不是朝政的消息,我是指……”
“齐宰相与夫人也安好,奴婢听人说,皇上已答应齐宰相告老辞官。”
“我知道。”这消息是数日前传来的,景云帝已经应承爹的请辞,只是还未答应他出戬国边境。可我们一家好象近了一步,没那些朝政的羁绊,才有可能实现团聚的梦想。“公主是想问钟将军的近况?”翠茹迟疑开口,偷偷瞟了我一眼,又恢复原先恭敬的姿势。
“嗯”我点头,思量再三,不由拉住她的手,“我的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我也知道,你既随我赴睿,皇上一定交待了你很多规矩,可我就想知道他是否平安,也让我安心留在这儿,该做什么是什么,毕竟他也曾经是我的家人,翠茹~”“奴婢懂。”翠茹突然跪在我身前,抬头望着我,披在肩上的外衣滑落了,我想帮她拾起,她反握住我的手,沉吟道:“奴婢从小就没了爹娘,全是哥哥将奴婢带大,机缘巧合又入宫做了小丫头,从洗碗洗衣裳的粗活开始做到,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气,但凡有银子,总存下来,想给哥哥以后娶媳妇儿用。”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声音已开始哽咽。“从夜香局,到洗衣局、再到御膳房,再到六公主屋里做粗活……银子攒了不少,骂挨了不少,终于等攒够二十两文银,说给哥哥娶媳妇儿,谁知,谁知,谁知哥哥已经……去了。”下面的话,泣不成声,我握紧她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卑微辛苦的少女。“翠茹~”
“公主。”她打断我,一时激动,话多了起来,“奴婢知道公主委屈,但人生聚散,看似寻常,实则冥冥中早有天意。公主既然来了,就放开过往,安心活出另一番天地,就算日后钟将军得知实情,他也会替公主高兴、骄傲。”“谁说不是呢?”我的眼角也已湿润,仿佛听见钟骁在说,“如果你先去了,我会更好的活着!”
“不瞒公主,通城隔段日子总有暗报递予奴婢,奴婢也必将公主的情形一一回复。”翠茹咬了咬牙,继续道:“眼下朝中异动,皇上龙体日衰,所幸公主和亲,戬睿两国总算相安无事,否则这两面夹击,皇上如何支撑得了?公主虽委屈,可女儿家向来是委屈的。公主且放宽心,别再多想其他,只盼着有朝一日,戬睿两国永修安好。”盼,我也盼,我还盼没了戬睿之分,和和平平、自自然然的,一家人又能相逢。不要等灾难来临,不要让战乱爆发,不能让骨肉分离,不必让生命流失,我们就能冲破那些隔阖,家国重聚。“公主。”翠茹看向我,唇边有丝微笑,今夜才发现,原来她这么淡定,又这么勇敢。
“奴婢也知道些钟将军的消息,说予公主放在心里,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和王爷呕气。”
“你说。”我的声音有些微颤,其它的都不重要,只听见她说愿意告诉我钟骁的近况。
翠茹稳了稳神,缓缓道:“钟将军几乎疯了。”
听完这句,我的泪直接掉在她手上,跪在面前的少女微微一窒,继续道:“没日没夜的找公主,就是不肯相信公主已殁。通城的大街小巷、戬国的皇亲内院,全都被钟将军找了数遍。”我能想像,想像他的疯狂,如果是我,我也疯了,活没有人,死见不到尸。这不是一个谜,这是众人做好的陷井,只猎了他一人,其他的,都站在坑外笑。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的向前,然后在某一分某一秒,突然天崩地裂、面目全非。“甚至连仪悦公主府上,钟将军都去过数次,直到前些日子,晕倒在驸马府中,被人送了回来。”
“他病了……”我喃喃道,痛彻心扉,如何能不病呢?
“将军连着烧了几天几夜,御医都束手无策,直到第三日方悠悠转醒,这下,将军再不闹了,只是不爱说话,总沉着脸,也不去上朝,就这么天天呆在府里,以酒浇愁……”“皇上也不怪罪他?”我笑,很多苦涩在其间。
“皇上念将军痛失爱妻,并不追究。”
“难不成……他就这么醉下去?”我有些失神,不知道是惦念,知道了是牵挂,我们虽没隔着生死,却隔着不可逾越的谎言与现实。“公主莫担心,将军好歹就在府上,况且还有亲爹亲娘照看,奴婢听闻齐宰相与夫人也常去开导他,这些日子好得多了,只是人瘦了一截,也不似从前开朗。”“但愿他相信了。”我喃喃低语,额角处牵扯着眼睛都一块儿疼。是累了吗?还是我也病了?“据奴婢所知,将军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并非不相信公主的死讯。”“下去吧。”我挥了挥手,颓然倒在枕间。
如此也好,但凡亲友都无法安慰的创伤,只有交给时光。岁月如流水,再坚韧的石头也会被打磨平滑。就让我们都待在原地,让飞逝的光阴带走我们内心的伤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骁哥哥,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但不愿再去憧憬没有可能的未来。就当我们是彼此少年时的纪念,至少你拥有过我,我也拥有过你……再次睡下去,梦境变得温和了,就好象有一只宽厚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给人安慰,让人放松,轻蹩的眉心慢慢舒展,我转了个身,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刚眯开眼,帐外似乎坐着个人,我掀开帐幔一角,却不由愣住——木桢以手枕头,俯在桌前酣睡。
自成亲以来,他总在别处安寝,从不打扰我的生活,让我几乎我忘了,这是他的王爷府,所有房间、所有摆设、所有下人,都归属于他,包括我。下意识躲回帐内,期望他醒过来悄悄离开,可竖着耳朵细听,只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显然还在深睡。我绻紧身体,想下床解决内急又不想与他这样亲密相对,一忍再忍,不断将身体缩成团,可昨日夜间多喝了几碗茶,这时几乎就要憋不住了。“你醒了?”谢天谢地,他终于有反应了。顾不得规矩,隔帐低喊,“快出去。”
“嫣然。”木桢走近几步,就站在床外,抬手欲掀开帐幔,迟疑着最终没有行动,“昨日是我逼你太紧。”
“你快出去。”我觉得几乎就要尿在床上,压紧小腹,声音都开始打颤。
“我~”他有些吱唔,好象想说什么。
“求你了,快出去。”我快被急哭了,又不好直说。
“我知道你怪我,昨夜你发烧了,是我逼得太急。”他前言不搭后语,语气里甚至很是紧张,就像涉世不深的孩童,急切想表白自己。发烧?天知道我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发烧,是内急。
“大夫在外头候着,就等你醒了进来请脉,我这就去唤他。”木桢见我不答,急匆匆接口,慌乱间就欲往外走。
“木桢。”不由唤他,我从没见过这男人这么失措,帐外的身影停住了,却不敢转身。
“我,我没病。”吱唔着,顺手拣过一件床角的家常袍子披在身上,咬咬牙,掀帐而出。
他的背影有些僵直,站在哪儿没有反应,仿佛等待着什么,却又害怕将会面对的一切。
“就是累了。”我继续道:“不用看大夫,你也先出去行吗?”
“嫣然。”面前的男人突然转过身,他的眼眶中还隐有血丝,眼神却是欣喜急切的,“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射了那只狐狸?”我问他,不想讨论这些问题,毕竟已经发生,“我还没那么小气。”
“可昨日听翠茹说你做了大半夜的噩梦,天将明时又开始发烧,我……”他瞟了我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偷偷来看你,瞧见半边枕头都是湿的。”我愣住,刚才一打插好象没那么急了,现在一怔愣,尿意又逼了上来,憋得我脸颊发热。
“你先出去。”顾不得其他,推着他往外走,“有什么事儿赶明儿再说,这会儿我实在……”
“不舒服?”他回头问我,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自大的皇子,只像一个没经验的少年。
“你快出去。”忍不住低吼,“我憋不住了。”
话音才落,自己窘得不敢看他,却查觉到他微有一窒,轻笑出声,“也不早说。”
才听见那门关上的声音,忙不迭跑到角落,拉出痰盂,可尿憋得太久,反而解得不畅快,滴滴嗒嗒半晌,听见屋外的人吩咐着,“公主累了,不许打扰公主,都在外头候着,谁都不许进去。”不由失笑出声,仿佛看见木桢守在门口,固执认真的表情。
转眼,景云二十一年到来,而在睿朝,则迈入永隆十四年。我常常说错,感觉自己好象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而其实,这只是纪年不同罢了。除夕那天,府中张灯结彩,下人们一片喜气,但铅灰色的天空越压越低,院内直刮北风,略在外头站一站都冷得手僵脸僵,只想窝在炕上不起来。“公主,今儿是除夕,夜里要守岁,一会儿的家宴,公主准备穿什么?”刚洗完澡,翠茹替我梳着长发,水珠渗到衣服里,并不觉得冷,因为屋中碳炉烧得正旺。“随便。”我没兴致,越是节庆越是思乡。虽说已在这儿将近半年,慢慢习惯了这府中的生活,但每逢想起,心下总是钝钝的痛。还记得中秋那天,我饮到半醉,隔着那轮圆月,只觉心下凄清寂寞。这边木桢与柳青早成默契,那边家人思念女儿,钟骁,钟骁也定然心中悲痛、重掀波澜。我们都错位了,顶着一个王妃的头衔,我其实只是一个空壳,虽已无泪,终究失落。那日饮得多,哭笑之间,仿佛有人关切的偷偷看我,可我不愿思量,也来不及思量,就被木桢送回内室。
“你醉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气息吹在我耳根处,酥痒难耐,扭动着身子想推开他,却被他揽得更紧了。
“放开我。”本是低喝,奈何深醉,听起来娇柔软绵。
“嫣然。”面前的男人低唤,本能望去,刚好看见他的喉节,上下滑动着,似乎很紧张。
“我自己能走。”
“能不能……”他打断我,吱唔道:“能不能别再说‘放开我’。”
“那说什么?”我笑,月光洒满含妩园,抬起眼,能清楚得看见他认真敛笑的表情。
“说……”他冲口而出,却又接不下去,紧抿了抿嘴,迟疑着伸手替我指开额前的乱发,“嫣然,试着接受我行吗?”
他也半醉了吧?酒精让他变得大胆、真挚,我努力尝试从他脸上寻找那些习惯的嬉笑与玩世,却一无所获,在月光的映衬下,他的神情单纯而情深。我想哭,却不由笑了,无奈的,掺杂了很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