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王爷,王妃脉相洪大,应是喜脉。”
“真的?可有把握?”木桢追问,而我,偏头向里,泪水突然滑落。
“王妃害喜之兆颇为明显,葵水逾期未至,依微臣看来,已有七、八分把握。”
“那可有法子让王妃舒坦些?这几天她总是嗜睡,没精神,又没食欲,太医开几济养胃调气的药试试?”
“王爷说笑了。”老太医笑着细细解释,“这妇人有孕,反应不同,但万不可随意用药,以防意外。王妃素来身子康健,但害喜严重,只有好生调养,不可操劳费心,自然一切皆妥,过得这头三个月就好了。”“那就好,那就好。”木桢好象孩子,一问一答泄露心事——我以为他不想要,原来他一直盼着,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喜悦与紧张让他手足无措。“那这整日车马劳顿,可有何影响?将来做产之时,会否有何危险?”太医沉吟片刻方道:“有了身孕,不益奔波,王妃想是经历事变,心思太重,这才有些虚弱,依微臣看,最好尽快回京,寻一清静舒服之所,为王妃养身养心。”闭上眼,何处才是清静之所,如果心潮起伏,躲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宁。
屋门吱哑响了两声,太医走了,跟着有人进来,我知道是木桢,他掀开床幔,轻轻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意,柔声道:“现在,你还走得了吗?”说着抚上我的小腹,虽然现在还平坦如昔,但我的孩子会在里面慢慢长大,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如果可以,我也想如寻常母亲一般感觉到满溢的幸福。微微侧了侧身,睁眼看他,“若是我死了呢?”话音未落,木桢的脸沉了下来,“那我就让所有人陪葬。”
“你威胁我。”
“你恐吓我。”
我们互不相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他争执。半晌,木桢噗哧一声笑了,“别说气话,咱们好好养一日,明天回丛屏,我命人先将你和爹娘送回京瑞,我随后就到。”“你不是答应我……”
“让你们见面?”他接口,连我都怀疑这不是一个好时候,可他继续道:“君子一言,四马难追,我既然说了,定然办到。”他的脸上满是自信,仿佛拿准了未来,而我越发彷徨,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所有纠葛都如同断头的流水,乍乍被留在昨天,再往后看,似乎只剩下一条出路——我也要做母亲了,而我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呢?昏昏愕愕间睡去,梦中有人握着我的手,我动了动,那双手柔若无骨,我听见娘轻轻的叹息,就如同梦话,她在我耳边低语,“前世因,今世果。”因果因果,原来我和钟骁的姻缘这样浅,而我和木桢的羁绊却这样深。
丛屏这座小城,是否与我们有何渊源?我还记得钟骁的来信,他告诉我,这里家家户户遍种荷花,无数次想像他的样子,印衬着流水浮光,风吹荷叶,沙沙作响,钟骁年轻的眉头紧蹩着,目光闪烁,期盼着重逢,确不料从那刻起,我们已渐行渐远。木桢与我进入这座小城时,迎接我的只是满城青灰的屋子,与天地相连,分不清层次。还有一个个石缸中枯萎的荷叶,破败的、凋零的,随秋末的寒风摇曳。临街的人群躲在屋檐下,对我们的车队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脸上还留有对战争的惶恐,意识上并没把自己当成睿朝人。不错,戬国覆灭得太快,连我都有些措手不及,何况普通百姓,一夜之间,就没了归属感。要用多少年,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是睿朝的一部分?要用多少代,才能让他们想起,其实戬国从来都是睿朝的一部分?我们的马车很慢,自从我怀孕,马车里都加厚了坐垫,一天的路用两天走,木桢还是不放心,得了空就亲自在马车里守着我,连爹娘都说他太过谨慎。可他只是笑,笑得很单纯,好象第一次做父亲,可我分明从他的笑中体会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担忧——他的二姐,那个产难而死的女子,在他心上留下心魔。谁能想像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崇亲王萧木桢,唯独怕迎接生命来临的那天……他也是脆弱的,在我们内心深处,所有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木桢也不例外。我有时会心疼他,有时又恨,爱恨交错,总不得轻松。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真正来临时,我反而有些退却,犹豫着不知如何面对,逃避已是不能,未来也早结束在过去,那我们重逢有何意义?真的要这样赤裸裸的面对彼此,把那些前尘往世再回忆一次吗?“嫣然,既然选择了,总要面对。”娘握着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所有人当中,其实娘才是最坚韧的那个,比爹多几分洒脱,比木桢多几分淡然。“我只是怕……”
“怕什么?”
“钟伯伯也死了……”我低声轻喃,钟家发生太多,与他们相比,我们一家反而很是幸运,家没了,至少人还在,人相聚,家自然就有了。“嫣然。”一直沉默的爹突然插话,瞟了一眼车外,看见木桢正打马上前与格拉塞会合,这才压低声音正色道:“骁儿的去处几月前爹就有耳闻。”“爹~”
“你钟伯伯私下应该一直和骁儿有所联系。”爹不等我开口,兀自往下,他的神情严肃,似有所思。“爹虽不清楚骁儿何时追随睿朝四皇子,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你钟伯伯死前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低头细想,钟伯伯仰天长笑,双目充血,仿佛苍天也跟着风起云涌,他在吼,声音不大,但震在每个人心底——老夫耗尽一生才明白,黎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不管这天下姓陈姓萧。心下似有火光一闪,眨眼功夫,我仿佛看清了钟伯伯的用心,还有钟骁的诀择。
“爹,您的意思?”急急开口,有些欣喜,爹缓缓点头,脸色也缓和不少,“依我看,无论骁儿追随于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骁儿还是那个胸怀天下的热血男儿,并没被过去击败。”我有些怔忡,这些话一旦点明,心中反而有些糊涂。
“嫣然,如今你有了身孕,已不可能再如从前般任性。骁儿是个明理之人,你也该学会释怀,否则三人痛苦,又如何面对未来?若是还纠结于过去,不如不见来得省心。”“爹,我……”
“爹知道你素来都有些别扭脾气,也亏得骁儿和桢儿都待你不薄,可人生一世,首先要看重自己才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是长久之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深秋的凉风穿巷而过,掀起车帘,让我看清这冷清的世界,还有人们脸上淡漠的表情。青瓦灰墙仿佛浸满水气,单调的颜色饱满欲滴……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土芳香。反复问自己,一切答案呼之欲出,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每个人都已做了最后的决定。马车停在驿站门前,木桢掀开车帘扶爹娘下车,才一转身,我看见木绎迎了出来,满面带笑,眼神却冷,“五弟脚程太慢,让哥哥好等。”“四哥。”木桢抱拳行礼,“凤烨不舒服,路上耽误了。”
“弟妹怎么了?”木绎瞟了我一眼,仿佛没看见站在一旁的爹娘,“听闻弟妹有喜了,这可是喜事。”
他兄弟虽不睦,提到这个话头,木桢还是真心展颜,我几乎害怕面对他这样单纯的笑容,害怕承担不起如此真挚的感情与朴实的期待。“四哥。”我也低低唤了一声,下得轿来,微一福身,被木绎扶住,“弟妹身子不方便,这礼还是免了吧。”
刚欲寒喧,他呵呵笑道:“做哥哥的才知道弟妹是戬国齐宰相千金,从前多有怠慢了。”
勉强一笑,淡淡回:“还谈什么戬国,这都是从前的事了。”
“四哥,咱们还有正事要谈,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干嘛?”木桢接口,脸上带着一丝淡漠的微笑,不等木绎开口,将爹娘往里让。身份有时并不重要,但绝不是毫无用处。我的身份揭穿了,就面临更多复杂局面,永隆帝是否会容忍一个二嫁的儿媳,并且还是正妃?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但我想,这些日子,木桢一定为这个烦恼,即便永隆帝不介意,朝上朝下风言风语也少不了。无奈苦笑,抬脚欲行,木绎极快地在耳边低语,“这才知道钟将军原来与弟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不知他若知道弟妹有了身孕该作何想?”“你操心太多了。”一时忘了规矩,我打断面前话中有话的木绎,“四哥乃朝中重臣,为皇上所依重,还是多费些心思在朝政上,至于我的过往,不劳四哥费心。”“你~”他气结,刚要说什么,我继续道:“素日虽与四哥交往不多,但在我心中,四哥文武双全、心系天下,为人敬仰。凤烨只是一介妇人,错就错在不该有过去,但凤烨无法改变,只能说造化弄人。还望四哥莫与他人为难,凤烨感激不尽。”“嫣然。”木桢停了脚步,他显然听见了,有些淡淡的不悦,“走吧,别和四哥胡闹。”
那夜直到安寝,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下意识细听着可有钟骁的消息,但没人提到他,就好象刻意回避,所有人都不提木绎手下这个立下大功的年轻将军。我想问,又忍了回来,既是木桢答应了,他一定有所安排,只是不知他与木绎私谈些什么,前院的灯光一直亮着,靠在枕间等他回屋,直到模糊间睡去,依稀觉得有人进来,依稀觉得有人掀被而入,依稀闻见木桢身上淡淡的檀香,心放了下来,我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木桢命格拉塞送我与爹娘一道先行回京,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在外头等着,他将我的碎发别向耳后,柔声道:“去吧,有人在城外树林等你。”“你……”我的眼眸迅速湿润,有些难以置信他的信任,毕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爱谁多一些。木桢轻扬起嘴角,“这时候,我不怕你跑,我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我想起昨晚,想起昨晚本能的依赖,难道说不经意间,我已将他视为爱人,因为肚里没成形的孩子,我们势必在一起,无法分开?“木桢,你呢?什么时候回京?你们究竟谈什么?回京后爹娘该怎么办?”问题太多,还有朝堂,对我的态度肯定也将不同。不上不下间,不知永隆帝会如何处置。“你想得太多,从此后,全都让我来想。”木桢眼眸含笑,手掌在我腰腹处来回轻抚,“你和孩子,会是睿朝最尊贵幸福的人。”“不要承诺。”我捂住他的嘴,“我身边的人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也包括我?”木桢挑眉,好象孩子一般顽皮。
眼中一片酸涩,我缓缓点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是在乎他的。
木桢眼眉一亮,定定看着我数秒之久,这才低声道:“好好保重自己,我五日后回来,一切都会妥当。”
我已忍不住抽泣,为他这份信任,还有他一直以来默默的付出。他的自信感染了我,让我无法再背叛,无论这感情里有多少强迫的成份,于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已烙印在彼此的生命中,羁绊太深,无法分隔。木桢脱下身上的玄青色披风,披在我身上,拉拢立领,这才将我扶上马车,我从车帘望出去,看见他对我一笑,然后转身大步朝里屋走去。马车行得远了些,但我仿佛能听见他狂傲的笑,还有玩世的态度,与木绎谈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他在谋一个将来,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敢小觑。树林里只有密密麻麻、大小一样的树,我看花了眼,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格拉塞骑马走朝前,后头跟着侍卫和车队,有鸟在林中啼,风吹过时,林中树叶翻飞,一阵叶雨才落,有人“驾”的一声从身后赶来。我听见那声音,无比亲切,虽然隔着太多事、太久时间,可只要一听见,还是能认出,寻声望去,我们身后有人骑马而至,一身鲜艳的铠甲,越来越近,当终于到了我的马车前,我看清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骁哥哥。”马车停了,连时间都停顿,当年的十日之约如今才能兑现,他在我面前,沉着、冷静,比记忆里成熟,没想像中冲动。“嫣然。”钟骁动了动嘴皮,那么熟悉的名字、那么熟悉的声音,我们都有一瞬的怔愣,好象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二人同时开口,又都不知如何继续,想说的话太多,前因后果,乱麻难理。
“我~”
“嫣然,下车说吧。”娘微笑着,这才反应过来,我仰着头从车窗看他,他垂着眼俯视我,眉目没变,神情却坚毅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我记忆中阳光明媚的骁哥哥也多了几分苍桑淡定。侍卫们不明所以,却又不敢询问,只有格拉塞,他知道来龙去脉,摒退了闲杂人等,林间一时安静下来,我踩在落叶厚积的山路上,听着脚下细碎的脆响,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印花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表情,也印花了记忆里这些年发生的事。钟骁走在前面半步,我跟着他,他等着我,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前一后,只是他没有携住我的手,只有一个宽厚的背影,仍然指引着我,用一种无声的力量,还有满腹心事无从说起的沉默。“你怎么会?”
“在四皇子身边?”他接口,侧头给我半个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目光一触,我们都无法再将视线调开,我的影像在他眼中,好象从没离开。良久,钟骁强抑着心潮起伏,只说了一句,“你骗得我好苦。”“若是我不骗呢?是不是会更苦?”我反问,往事涌上心头,他是心头最难舍弃的回忆。
钟骁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可他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少年,宽厚的肩背、微握的双拳,还有坚毅的下巴,每一样都不同了,我也不复当年的清纯吧?下意识抚上小腹,从没想到,再见时会是这样的情形。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我平坦的肚腹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保重。”“你也一样。”
“我?我不过是替父亲完成遗愿,如今爹爹去了,我也算替戬睿合并出了一份绵力。”
“钟伯伯他……”
“他一生念念不忘钟家世代忠臣,临了才发现,这江山,原来是百姓的江山。”
“那你以后呢?有何打算?”戬国没了,睿朝蓄势待发,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朝前冲,可我希望他平安一辈子。
“你说呢?”
“嗯?”
“我还记得从前的话,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在你身边。”
“骁哥哥。”我接口,“我负担不起,从前可以,现在不行,若是为了我,那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钟骁的眉心轻蹩,但嘴角却是上扬的,“崇亲王爷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他若对你好,我绝不插手,若有一天,他负了你,别怪我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等那天。”“你何必……”
“这不是何不何必的问题。”他打断我,隐隐有些怒气,“就算夺妻之恨能消,那将来呢?得手若不珍惜,这就怪不得别人。”“你怎么知道他不珍惜?骁哥哥,别做这些假设,所有假设都不存在,我只知道现在,他对我很好。”
“那他还……”钟骁一时激动,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我有些茫然,对木桢,我向来只有三分把握,其余七分,全靠他信守承诺。可就算他对我的心是真的,不代表他没有其他用心,比如此次与木绎的碰面,其中定有许多隐情。“他和木绎?”忍不住追问,钟骁摇头,复定定看住我,“嫣然,你只要记住,我在你身边,无论天翻地覆都无须慌张。”“骁哥哥~”
“如今戬国群龙无首,政局不稳,睿朝想要在短期内安抚人心、重建皇权,只怕并非易事,但不知派哪位皇亲前来接掌戬国,这差使说好即好,说难亦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