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子分离是最大的苦难。 雀跃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混身无力瘫软。“王妃可是困了?”太医的样子时远时近,连他的声音也有些飘忽。我抵着额间,努力抗拒这来势过凶的睡意。
“这药来得快,王妃好好睡一觉,醒了再与旁人亲近不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音未落,我已倒在枕间,最后的印象,似乎是他笑着吩咐不许下人打扰。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努力集中快速涣散的思维,一切无计于事,身体无法抵抗药力,我陷入深黑色的睡眠,如同昏迷。
天地未开之时应该就是这样,除了混沌什么都没有,连“我”的概念都没有,混混噩噩也没有时间长短的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最先醒过来的是自己的耳朵,声音虚虚实实,忽远忽近,还不真切,但总算冲破了那片寂寞,嗡嗡声慢慢变成说话声。“崇亲王府看守得铁桶一般,没想到你真有办法把这美人掳出来。”
“如何?我早就说过,百密一疏,只看你敢不敢做罢了。”
“这下你在主子那儿立了大功,今后可别忘了兄弟我。”
哈哈一阵笑,他们似乎走远了。我想动,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想叫,噪子仿佛被胶堵住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隐约感觉自己仍睡在一张软榻上,房间里悉悉索索的似乎有脚步声。那脚步声轻萦,就像我房中的丫环,一时间竟有些怔愣,怀疑刚才听见的对话,不过是场梦境。“她醒了没?”房门吱哑一声,有人进来了,问了这么一句,却没人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
……
“你的事办得好,主上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现在拿着这道圣旨回崇亲王府,余下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崇亲王府?圣旨?一直想看看不说话的人是谁?我努力的睁眼,用尽混身力量,指头微一松动,眼睛眯开一条缝,却只看见一个背影出了视线,裙角一扬,看上去有些眼熟。“王妃醒了?”屋角站着的那个人,是个太监,尖细的声音,苍白的脸色,还有像猫一样的笑容。
“你~”我开口,只有一个嘴型,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笑得更灿烂了,走上前道:“王妃莫怕,我们主子请王妃过来叙叙旧,没别的意思,王妃好生休息,再睡一觉,就到御驾行馆了。”御驾?这人是永隆帝身边的人?我展眼四望,这才发现,这不是屋子,只不过一个富丽的车厢,器皿陈设一应俱全,软榻香衾精致华美。“王妃不必多虑,待到了芳泽,我们主子自会见您。”
“你是谁?”张张嘴,我只比出口形,强撑着想要坐起,可惜身体不像自己的,动不了一分半毫。
“奴才是谁,王妃不必知道,横竖过了今日,什么都清楚了。”他躬腰退出,态度居然甚是恭敬,除了那丝习惯性的虚伪笑容,一切都仿佛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我努力平息涌汹翻腾的思绪,一点一点从头细想,而马车马不停蹄往前,周围已无人声,想来早出了京城。
思维慢慢清醒,我想起囡囡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娘”,隔着琉璃窗户,我想去亲她,她已经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胖乎乎的手腕上还戴着永隆帝赏的金玉富贵镯。想及此,不由急得哭了,我若被掳,囡囡不知情况如何,还有娘,这些天一直住在府里替我照看囡囡,正准备给她缝制一身淡鹅黄的衫子,眼下不知可还有这样的闲心闲情?如此说来,那太医一定有问题,只是崇亲王府向来把守甚严,一关一道,皆是木桢的亲信,若是太医有问题,如何放得进来?若是药有问题,验方的人竟发现不了?若是方有问题,怎么还能变成汤药?问题一个套着一个,越想越蹊跷,想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只觉重重机关背后,早有人安排部署好了一切。
药劲儿过得很慢,直到天黑了,终于能倚着靠枕勉强坐起,腿上犹麻木笨重,动弹不得,口中干渴得厉害,只半天功夫,嘴唇都烧裂了,想要唤个人倒杯水喝,声音嘶嘶难听,虚弱得好象蚊子在叫,再也叫不进一个人来。心情一时焦躁、一时烦闷,一时又被恐惧笼罩。天黑后,也没人进来掌灯,这不大的车厢好象一个密闭的黑屋子,若不是偶尔听见车夫驭马的声音,我简直怀疑马儿自己朝前奔着,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往未知的黑洞里迈进。随着气温下降,我裹紧身上的被褥,反而慢慢冷静下来。这些被褥床帐皆精致大方,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我疑心是木绎,但也担心竟是永隆帝——毕竟他只需要一个孙子以继香火,并不需要一个专宠的儿媳,难平天下。若是后者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囡囡和宝宝一定能相安无事。若是前者呢?心下一凛,这次芳泽之行只怕并不简单,也许从开始就是个圈套,那木桢现在情形如何?下一步又该如何行动?掳我的人究竟是木绎手下的国安侯,还是作为睦王妃兄长的那个许世杰?原来于公于私我都不容于世人之眼,想在这样的甜蜜生活中寻得一个出口,真是难于上青天。那夜无眠,辗转反侧,药力渐渐退去,想得越多,越是清醒,一面设想各种可能,一面侧耳倾听车外的动静。除了这驾马车,似乎还有另外几匹马儿的蹄踏声,前后左右,密布如同雨点,分不清究竟有几个人“护送”这样一辆连夜赶路的马车。天光亮了起来,带来一线曙光。外面的人还是沉默不语,没有交谈,而我听见远远的另一个声音扬声问道:“来者何人?此乃皇室禁地,速归。”跌绊着摔下床来,想要掀开车帘呼救,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车帘一扬,清晨的光线泻入车厢内,只是一瞬,又暗了下来。“别说话,你可想清楚,郡主还在我们手上。”
虽早有预料,还是惊得两眼昏花,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压低声音冲那侍卫颤声道:“这位大哥,但不知~”
话没说完,他一扬手,目光凶狠,“王妃还是省些力气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我气结,还想多问,马车停了,外头有人回道:“这是崇亲和王妃的车子,因王爷思念王妃,连夜派人将王妃接了过来,这位官爷可要查验查验?”“哦?下官听闻王妃染疾抱恙,倒经得起连夜赶路?”守官有些迟疑,我死死盯着车中的那个侍卫,他的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轻笑,好象很乐意看我有苦不敢喊的窘态。“恕下官皇命在身,得罪王妃了。”那守官说着掀开轿帘一角,我与他四目相对,想表达的东西太多,脸上反而僵化得没了表情,双手微微握拳,已出了身细汗,刚想张口,他已放下轿帘恭敬道:“果然是崇亲和王妃,恕下官失礼,只怕王爷等得急了,王妃好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马车又开始向前,我知道,就算刚才那个守官多给我些时候,我也不敢开口,毕竟囡囡还在他们手上。“奴才是谁,王妃不用知道,一会儿,我们主子会见你。”他说着跃下马车,居然不等车停,看来也是个高手,而我,如何能逃脱现在的局面?行宫到了,不若皇城大气精美,小院小户,另有一番情趣,可我无心观赏,从车缝中,眼睁睁看着经过一道道院门,来往队队宫人,都不曾对我的马车起疑,但不知木桢住在哪儿,我的宝宝又在哪儿。正思量间,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上去竟有些像小福子,惊呼声被外头看守我的人瞪了回去,他冷笑着用身影遮严了车缝,说话又要错过这次机会。坐立难安、欲哭无泪,抓住自己的手,想要告诉别人我的情形,无意中摸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心思一转退了下来,看没人进来,将那珍珠戒指往缝隙里塞了出去……心下砰砰乱跳,期盼木桢能看见这枚年前他送我的黑珍珠指环。当马车终于停在一座偏僻的院门跟前,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还很稚嫩,有人带着我极快的进了那道狭小的院门,来不及细看周围环境,屋里仿佛坐着个人,以一种等待的姿态。还没瞧清,但我已猜到几分,走得近时,果然是他,那个胸怀大志的国安侯,许久不见,他蓄起两道八字胡,原先粗矿的脸上多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抬眼斜瞄我一眼,斜斜的光柱从窗格中射入,将他的脸划分成明暗相隔的几道,让人心下陡生寒意。“果然是你。”我冷哼,恐惧里多了一些轻蔑。
“王妃还以为会是谁?”许世杰反问,短短的眉毛扬起,脸上带着邪逆的笑。
“说吧,你要什么?”
“王妃还是那样快人快语。”
“那还废话?”
“既是快人快语,又何必事事挑明?”
“我不和你打谜语,纸包不了火,你将我从王府掳了来,就不怕东窗事发,难以收拾?”
“收拾?”许世杰缓缓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踱到我跟前,冷冷笑了,“王妃若是不知皇上此行的目的,可要微臣略告知一、二?”我不答言,也不看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居然只穿了双袜子。
“这天下,只怕要易主了。”他哈哈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说不震惊是假的,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也愣住了,只是片刻,想了很多。难道永隆帝要立太子?又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想要退位?一切都不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木绎只怕要先声夺人,不再争取那道圣旨,他要争取的是,排除一切可能因素,将自己送往那个至高的位置。“易主也易不到侯爷身上,侯爷这般兴奋却是为何?”我笑,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果然,许世杰脸色一沉,戾气上来了,“王妃好利的嘴,就不怕小郡主有个三长两断?”
“郡主?你有资格动郡主吗?只怕尘埃不定,连你主子也不敢轻易动我母女二人,你还是回去请示请示再说。 ”
“你~”
“如何?侯爷还有话要说?”
我们对峙着,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变作冷嘲热讽,干笑几声,拍掌唤人。
“将王妃送到暗阁,明日一过,大局就定。”
“是。”
“慢着,好生招呼我们的美人,别怠慢了王妃,这样美人,只怕连主子也舍不得轻慢。”
“呸。”我狠狠啐他,可惜被人拉了出来,几下跌撞,已被人塞进小轿,就这么几转几回,似乎出了行宫,又似乎还在行宫范围,当所有人都走了,小门锁上,窗格关严,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四壁空荡,除了一张床、一张矮几,连一个茶壶都没有。“来人。”拼命拍打着房门,并没人上前阻止我的嘶喊,看来,这儿离行宫颇远,至少他们不用担心我的声音惊动了皇亲贵族。皇亲?皇亲马上也要变了,从前,我摸不准永隆帝的心思,现在,他的心思显得不重要,因为,木绎已打算夺位!
吃饭的时候,有人送饭进来;喝水的时候,有人送水进来。都是拉开一道门缝,连人脸都看不清,拿走物件,马上阖拢,大门上锁,嗒的一声,尤为刺耳。我求饶、我申诉、我斥骂、我威逼利诱,一切都没有用,外头分明有人,可他们一个字也不肯说。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身上酸软,额头一阵阵冒着冷汗,高烧又回来了,我只觉得自己烫得吓人,又异常怕冷。坚持不住,裹紧了床上唯一的薄被,冬天的夜,寒冷寂静,我没有蜡烛,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个影子,晃来晃去;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喷出来的都是热气,眼皮涩重发烫,再也无法支撑,就这样半睡半迷,晨昏不分。早上,一阵阵马蚤乱将我吵醒,有那么一瞬,我分不清自己的状况,身上还是烫的,心里还是冷的,就像生病初期,躺在紫菡苑的软榻上,看着他们将囡囡和宝宝带走。一阵苦涩涌上,慌忙擦拭着眼角的湿意,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脆弱。“听说没,今儿一早,皇上下旨了。”
“真下旨了?立了谁做太子?”
……
这边还没感慨完,外头兴奋的私语惊得我双眼发黑。
那人嘿嘿冷笑了几声,低声道:“果然如我们王爷所料,立的是五皇子萧木桢。”
“那你还笑得出来?这可是树倒胡狲散的事儿。”
“可他抗旨了。”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也不知道是发烧烧得,还是被这消息惊到的。外头还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脑海里重复着那句话——他抗旨了……抗旨?这是木桢一生最大的愿望,他为什么要抗旨?思维停在这儿无法继续向前,头皮一阵阵发麻,努力告诫自己要冷静,抓住门框,一点点坐回地上,背靠屋外,外头的人似乎聊得告一段落了,只有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咳嗽的声音。听得我噪子眼儿也发痒,憋红了脸,还是忍不住嗽个不停,气息全乱。这两天发生的事太过稀奇,就算木绎用计,又怎会这样轻易得手?难不成我们就如此没了反抗之力?“你醒了就好。”有人进来了,皂青色的朝靴印入我的眼睑,这双靴子再眼熟不过了,因为矮帮上绣有龙饰,与木桢的一模一样。可声音与气势完全不一样,我退朝一旁,绻缩着身子,一阵阵发抖。“怎么,你就不想听听你的丈夫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他冷笑,兀自走到屋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有人进来奉茶,他摆手道:“全都出去,没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我女儿呢?”不愿抬眼看他,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是否平安,而现在,就算平安,也不知能否长久。
“瑶郡主?本王的侄女儿?”
“别绕圈子,我没力气。”不由打断他,余光瞟见萧木绎斜眼睨我,似有思量。
“对了,刚才下人回,弟妹身子不适?可要本王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女儿呢?”扬高声调,狠狠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与木桢那么相似,却与木桢那样不同。
萧木绎扬了扬眉,轻笑道:“我这弟弟苦等了这许多年,谁知功匮于溃,所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有所顾虑,还能成什么气候?”“四哥不是想对嫣然说教吧?”
“说教?本王向来不敢,弟妹何等聪慧,本王早就心明。只可惜一叶障目,为情所困,乃是大错。”
“你说谁?说我?还是说你弟弟?抑或者说你自己?”
“我?”萧木绎瞪大眼,突然仰天大笑,半晌方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本王为情所困。”
“情,你当是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情,也不过是对事对物的执着,四哥刚刚还劝嫣然莫要执着,奈何自己也是凡夫俗子,木桢苦等许多年的位置,难不成四哥没苦等?”他的笑声犹在,只是多了几分戾气——所有心怀天下的人,都怕别人说他别有用心。萧木绎也不例外,他的目光凶狠了,露出些许杀机,直逼近我,恶声道:“这天下,是我萧家的,试问哪个皇子皇孙没这份心意?就连被废的太子不也在圈禁之所蠢蠢欲动吗?秘密收兵买将,试图颠覆朝纲,幸而五弟机警,若不是他,只怕我们都没机会再斗下去。”我不答话,这不是我关心的,也不是我知道的,木桢回府很少提及朝事,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很云淡风清的感觉。
“怎么?弟妹不知道?不过弟妹病着,五弟想是怕弟妹烦心。”
“保构儿女爹娘平安,随便你要怎样。”我累了,不想再与他绕弯子,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要的无非是那个位子,现在木桢抗旨了,正如你意,放我爹娘带我的一双儿女走,其余的,随你处置。”萧木绎俯身看我,敛了眼中的笑意,整个人突然严肃起来。“留下他们做祸害?”
“不,留下他们,告诉世人,你是多么仁慈称职的天下之君。”
他眯起双眼,嘴角突然噙起一丝淡笑,“你在激我。”
“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我们一家,都在你手上,就算你真起了杀心……得天下者,不可以常理拘之,只要睿朝富强兴旺,没人会记得你曾经怎样逼父弑亲。”“住口。”萧木绎喝停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逼父弑亲?这罪名本王承担不起。”
“四哥既敢做,为何又不敢当?”他的手指松动了,我能说话,只是声音唔唔,有些可笑。
“弟妹果然与众不同?”
“四哥现在才发现岂不晚了?”
“晚?一切不过刚刚开始。五弟的女人,本王向来不感兴趣,你是个特例,单为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就该养在皇宫里让人欣赏。”“欣赏?四哥真会说笑,这些年,我站在空处,供你们一家子欣赏,原来还算不够。”
……
玩话多半亦真亦假,如果听的人够聪明,他应该能明白这里面的无奈与委屈。萧木绎一愣,良久不语。
“我只求你放了我父母儿女。”
“你那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丈夫呢?可要本王放了他?”
“四哥做事向来有分寸,木桢与你同为皇子,共同夺嫡,放与不放,嫣然不想插手。”
话音未落,萧木绎突然笑将起来,越笑越大,竟有些失控。
“可怜我那五弟,放着太子不做,全为红颜牺牲,不知他听见你这番话有何感慨,可为惋惜错失良机?”
“他若活着,我陪他一道活着;他若死了,我陪他一道赴死。他若连这个不懂,就不配这许多年厮守,不配做我齐嫣然的夫君。”“说得好。只不过,弟妹难不成真以为我会放了你们一家?”
“不会。”
“那何必多说。”
我冷笑,心中反而开始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