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
“你不敢放了我们,无非一个理由。”
“嗯?”
“木桢虽当众抗旨,可大局未定,在没坐上那把龙椅之前,你不会放我们,却也不敢加害我们。”
……
“曾听闻弟妹专宠娇横,小女子心性,不值一提,如今看来……”半晌,萧木绎接话,说到一半儿,径自往外头去了。我喊住他,还是那句习惯了的称谓。“四哥。”
两人皆一怔愣,他僵在原地,却也并不回头。
“固若金汤,想逃也不能,想改变也不能,但求四哥许嫣然见囡囡与娘亲一面。”
他没立刻回答,我多了几分希望,正欲上前再央求几句,萧木绎拂袖离开,只听见他吩咐外头好生看守,语气严厉低沉,隐隐带着怒意,还想追上前,屋门啪的一声合上,插销一关,上锁了。随后的两天,焦躁而又无奈,再没听见看守的太监宫女有任何私语泄密,消息封锁了,连萧木绎等人都没再见着。倒是有大夫前来替我把脉,开了几济去火退热的汤药,什么都不肯说,匆匆来匆匆去,一些眉目也没有。耐着性子傻等,我相信木桢也在四处找我,想尽办法打破这僵局。不知永隆帝知道多少,不知外头乱成什么情形,不知爹娘情况如何,不知宝宝现在可安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我们都是落入水中的枯叶,被水流带向漩窝中心,身不由己。第三天掌灯时分,外头烛火一亮,几个人影印在窗纸上,我没在意,只当是守卫,却听见有人跪地请安,“见过王爷。”“起来吧。”
“王爷真要让她们母女见面?此女诡计多端,莫要着了她的道。”这声音是国安侯,带着恭敬与谨慎,是他一惯的作风。萧木绎却哈哈笑了,片刻方道:“一介妇孺,本王还不放在眼里。来人呐,将门打开。”
咔嗒一声,门锁开了,我坐在暗处,只瞧见有人逆光而进,从容的态度、纤瘦的身姿,还有熟悉的气息,果然是娘。
“娘。”我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有泪花在闪。
“您还好吧?囡囡呢?”
“好,囡囡会唤‘娘’了,只是这几天瞧不见你,总爱哭闹。”
我笑了,虽然泪随之滑落。有什么比孕育生命、经历成长更加幸福?哪怕身处决境,一样能给人无限希望。
“王爷开恩,许你们母女一叙,时候不长,有话就快说吧。”国安侯斜瞟我们一眼,很是不忿。
“多谢侯爷传话,代我问候令妹,就说祝她兄长心想事快成了。”
“你~”
“王妃好利的嘴。”萧木绎站在门前,这三天功夫,他竟憔悴了些,看来夺嫡路难,且又到了关键的时候。“侯爷还是走吧,说到牙尖嘴利,你我皆不是王妃的对手。”国安侯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声道:“行事莫要绝,否则死得更难看。”
……
“嫣然,如今在人屋檐下,你不该逞口舌之快。”他们都走了,娘不禁劝我,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想来也同我一样曾高声呼救。“小人得志,未免让人烦躁。”
“可说到底,囡囡还在他们手上,你倒是痛快了,不可不顾虑到孩子。”
“我~”
“娘懂,你一定比娘还急。”娘的手那样温柔,轻轻替我理顺额间碎发,“不过几天没见,囡囡都胖了,怎你这孩子反而瘦了,脸色也不匀净,到底还病着,如何禁得起这样颠簸。”我想哭,却挤住一个笑容。一个人的时候总鼓励自己要勇敢,突然有人依靠就变得脆弱。而现在,我成了被依靠的那个,既要让娘放心,也想要给囡囡一个平安。“傻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咱们才有力气等他们扭转乾坤。”
“娘,这几天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形。”
“那天,我带着囡囡游戏,有个小太监进府传旨,让我们速速前往芳泽,我正要到后院找你,谁知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与囡囡拉进轿中,只说你已经先走一步了。我还纳闷儿,这圣旨再急,从没见过急赛军令的,心中已知不妙,但已被人挟持出府,又怕他们对囡囡不利,不敢强来。幸而一路上倒也照顾得周到,第二日才到芳泽,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桢儿抗旨,被皇上勒令闭门思过。”“他果然抗旨了。”
“嗯,这定然是他们的计谋,擒了你,要胁桢儿放弃皇位。可我一直不明白,崇亲王府把守那样严厉,层层叠叠,他们怎能得手?”“娘~”
“嗯?”
“我疑心……”
“疑心什么?”娘追问,我反而迟疑了,这两天无事,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最后思绪总是落在那天马车上那个从我视线里消失的裙角,那样熟悉,几番想不起来,直到昨晚才灵光一现,想起那裙角的花样子是我比着菊花描的,又加了些写意手法,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同。“府里只怕有他们的内应。”
“谁?”
“翠……”说出一个字,又不愿说完整,似乎说完整了,数年的主仆情深,数年的相依相靠,一切都被推翻了。
“翠茹?”娘惊道。我缓缓点头,无比沉重,最不愿面对的还是发生了。
“这些年难为她苦守,又因为格拉塞的事,难免对我心存抱怨,等到今日才起了反心,已经算难得了。”
“嫣然~”
“若不是她,旁人也没那么容易,皆因她在府中地位非同一般,年龄又大了,说话行事向来稳重,就连木桢也不愿怠慢,可说相当于半个我。木绎他们若想棋行此着,非得买通翠茹不可。”“那现在府里……”
“现在不用再瞒了,木桢定然知道了,翠茹若聪明,早该逃走,否则无论将来结果如何,谁都不会放过她。”不是不感叹的,虽然我理解,换作别人一定暴跳如雷,换作是她,心里一下就复杂起来,也许这就是因果,生生不息的轮回着,一时是你欠了我的,一时又变成我欠了你的。“娘,如今之计,不可坐以待毙。”我突然来了精神,抓紧娘的手,凑上前附耳低语,“爹与木桢定在设法,还有骁哥哥,只是我们在他们手上,木桢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们得自己设法逃走。”“逃?你有什么法子?”娘脸上现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恢复了平静,侧身坐着,仿佛与我正常的闲聊。
微一思量,千头万绪虽一时理不清楚,但见着娘一面,多了许多勇气,我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眼神慢慢坚定。
“来人,去唤你们王爷来,我有话对他说。”
“王妃有何话,还是对下官说吧。”
“你?一介外姓侯爷?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我倒有几句话带给睦王妃,想请侯爷传个话。”
许世杰阴着脸站在门口,我记得初识时的他,刚从边关回来,气宇轩昂,武将之风令人折服。不过数年,他也变了,更高的权力带来更虚荣的内心,不平的遭遇扭曲了他的内心。“说到男女私爱,我对不住睦王妃,奈何世事难料,人心更难料,木桢之所以一直存夫妻之名,却不肯行夫妻之实,也是怕负了心又负人,原本打算替睦王妃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断不敢轻慢王妃,奈何已然成敌。睦王妃心中千般怨恨万般悔意,嫣然都明白,只能说声对不住。”我跪了下去,第一次这样真诚的跪拜,对于这个女人,同样恨不起来,如果换成我,也许比她还疯狂。“嫣然~”娘欲扶我,却听见国安侯冷笑道:“猫哭耗子,倒是你的惯常做法,可惜过去的永远弥补不了,若想我家妹子好过,你们必不得好过。”一切从哪里开始就会从哪里结束,感情的辜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我不知前世的轮回中欠了睦王妃什么,我只知道,今生,我和木桢注定欠这个女人很多东西。“王爷。”余光瞟见萧木绎站在窗下,他的身影我认得,因为与木桢如此相似。
“嫣然有一事相求,还请王爷应准。”
“哦?难怪世人说人心难足,这答应了一件,果然来了第二件。”他轻笑一声,从窗中看我,两人对峙,又如前天。
“如今我们祖孙三人皆在王爷手中,嫣然惦记娘亲与小女,日夜难安,倒浪费王爷的汤药银子。不若将我们祖孙搬到一块儿,又方便看守,又了了我的心愿,如此岂不更好?”“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国安侯插嘴,满脸不屑,“当真还在崇亲王府?人人都依着你。”
“王爷以为如何?”我不理他,直看向萧木绎,后者微蹩着眉头,并没即刻答话。
“若王爷怕我们逃走,可这样拖家带女,嫣然纵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够;王爷若怕我们私议朝事,须知朝事难测,连王爷只怕也没了把握,何况我们只是妇孺。”“你把我当成我那个痴情弟弟了?”萧木绎打断我,目光突然凛厉起来。
不由一愣,张张嘴不知该怎样辩解。
“来人,将夫人与郡主的物件都搬来隔壁院落,每日许她们母女相见一个时辰。”
“王爷~”
“罢了,连五弟都回天乏术,我倒要看看这女人有何本事脱得了这樊笼。”
“可是王爷……”
“哦,忘了说了。”萧木绎一面往外走一面与国安侯对话,走到一半儿,突然转身看我,“你那骁哥哥,兵权已被解除,余下几个部众,倒有大半投在我门下的。王妃何不为将来多做些打算,后宫,永远都缺美人儿点缀。”“你~”我冲动欲上前,被娘一把拉住。
“娘,这厮……”
“这厮是你夫兄,你管他作甚。”娘的唇带着淡笑,说话轻描淡写,并不生气。
“为什么娘总能这样淡定?这样从容?构学了一辈子,总没学会。”
“他都答应你我每日相见了,其他的,来日方长,何苦惹怒这个雷神。”
对,来日方长,木桢,且等着我们一家团聚,我不要那个天下,我只要你们都能平安……囡囡真的会唤“娘”了,那天居然不是幻觉,就如同现在的处境也并不仅仅是个噩梦,或者也是的,只不过这梦长了些,夜以继日,盼不到梦醒的时候。每天有一个时辰,我与娘和囡囡待在一块儿。有时在屋里看囡囡依呀学语,有时坐在天井里发呆,从天井里望出去,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果然是冬天了,天蓝得澈彻,但带着一丝朦胧,连阳光也不甚热烈,我坐天井里、晒在太阳下,骨子里去还是有阵阵凉意,也许是因为虚弱的身体,也许是因为这寸步难移的处境。只有囡囡是真的豁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笑,是因为快乐;哭是因为饥饿或者寒冷。对她来说,一切都没变,最好吃的是自己的手指,最好玩的是自己的衣扣,最亲近的人是娘,最乐意笑的时候是我在旁边逗她开心。看着囡囡,有时会生出无限的希望,但一个时辰过得太快,每次我们不得不分开,无限的失望又回来了,天空还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只能看见自己头顶这片蓝天——相同的景色、相同的看守、相同的日复一日,让人如困笼中,烦躁着,几乎就要绝望。我何尝不知到了关键的时候,我何尝不知此时耐心比一切更重要,但两日过后,还未有任何消息,心下未免着慌,我的木桢呢?还有钟骁?这样拖下去,究竟怎样了局?幸而萧木绎并不来烦我,许世杰也只在外院驻守,所有的人,除了这个小院的,似乎都很忙,忙到一句话也听不见,一个外人也见不着。我想逃,脑子里不断琢磨着方案,一个个出来,又一个个被否决。第一,我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外面什么情况,逃得出这个院子,要逃多远才能逃出木绎的势力范围?第二,我逃走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娘与囡囡,这就难办了,就算万幸逃出小院,而囡囡那么小,她怎么会配合你一路沉默,不引人注意呢?于是我又每天与伺候的丫头套近乎,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她不说,连半个笑容也没有,只是机械的端茶送水,机械的添衣折被,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于是我想偷偷送信出去,只言片语也好,看每天来往的守卫,注意他们换班的时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如何说服他们替我送信。条条路都死,条条路都没有出口,我急得病情反复,时好时坏,连囡囡也不能亲近,只有娘还苦口婆心劝我:稍安勿躁,一切都会明朗的。她没说“一切都会好的”,她只说“一切都会明朗的”。于是我越发心慌了,这种明朗,代表着一方的覆灭。以前我无所谓谁坐了这江山,现在不同,失江山者失性命,我陪不起,我的爹娘,还有我的一双儿女。萧木绎准我与娘见面后第三天,已是我被困在这儿第六天,黄昏时,看着屋檐一角的火烧云,我坐在椅中,有人来催促回屋,随口应着,不是不愿回,而是身上酸软懒得动弹,阵阵热逼上来,眼皮开始滚烫。“敢情王妃真把这儿当成崇亲王府了?”有人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挣扎着起身,才一离座儿,身后的椅子就被人撤了,身体失了依傍,腿下又无力气,啪一下歪坐在地上,只觉头晕眼花,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只听见众人哄哄冷笑,他们的样子模糊了在我眼前乱晃,个个都带着无情冷酷的笑容,眼中一下激出泪来,又固执不愿流出。“你们怎么伺候王妃的?”正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一个声音从门洞那边传来,这声音听上去耳熟,可大脑传动缓慢,反应不过来来者何人。“奴婢(才)见过侯爷,给侯爷请安。”院子里的人跪在地上,我撑着一旁的廊柱,一点点站直,模糊的视线里,慢慢走近一个男人,是国安侯许世杰。“哟?这是我们倾国倾城的崇亲和王妃?怎么几日未见,竟如此憔悴?”他走得近,近到面面相对,只看见他冷笑着的眼睛。我想躲开,却被他拉住手腕,“怎么?不想听听外头的情况?”
“让开。”低喝一声,奈何声音虚弱,没有力量。
“王妃不关心崇亲王爷的处境?那可关心小世子的安危?”
“你~”
“听着,你如今只是阶下囚,不是高高在上的宠妃,对着我摆脸色,那可是自讨苦吃。”国安侯笑得狠绝,将我拉近身,突然抬高右手,我下意识欲闪躲,他手心一放,指上捏着一只耳缀,细一瞧,却是那日我扔在行宫中的黑珍珠耳缀。“王妃真是绝世聪明,看守如此严密,也能向外保信儿,看来我那妹子是低估王妃了。”
伸手欲抢,国安侯一把握住收了回去。
“真是天不从人愿,可惜崇亲王爷大势已去,抗旨之外又加上谋逆之罪,就算召告天下你被囚在这儿,只怕他也回天乏术。”“谋逆?木桢若要谋逆,又何必抗旨?侯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难以信服。”心下突突乱跳,嘴上却不肯认输,我强咬着牙,抵挡着一波波眩晕,努力让自己显得勇敢一些。国安侯眉眼一挑,冷哼道:“谋逆之罪现在虽未有,明日朝堂上自然就有了。来人……”他说着将我向外猛地一推,跌跌撞撞跌倒在阶前,却见两个侍卫架着一个血人也扔在我面前。那人混身血污,也分不清伤口在哪儿,嘴里唔唔有声,但听不懂说些什么。
“你看清楚,此人是崇亲王爷的内应,今日鬼鬼祟祟在外间探视,好巧不巧被我发现,拿下询问,发现他身上有王妃这只黑珍珠耳缀。”“你是谁?”我犹豫着挨近几步,勉力将他扶起。
他唔唔应着,回头向我……
“啊”的一声,极度的惊恐迫使我松开抱住他的手,几步退朝一旁,还欲退时,被国安侯挡住了。
“怎么?素闻王妃也有些胆量,倒见不得被剜眼之人?”
想哭,却哭不出来,构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个血人,他转向我那一刹,双眼处只是两个血洞,旧的血迹乌青了,新的血珠又渗出来,又深又暗的两个洞口,好象能把人生生吸进去。“明日将此人奉给皇上,就说崇亲王爷派他前来谋刺四皇子,明为拒太子之位,实则有杀兄之意,此举如何?”
“疯子!”我嘶吼,这话说起来道理不通,但他们要加害木桢,应该能在这人身上找到更多理由。
国安侯仰天大笑,半晌方喝道:“来人,将他抬下去,留着这个无目无舌之人还有用场。”
无目无舌,难怪他唔唔说不出话,我奔上前几步,又乍乍停了,地上的脏污的血迹,就在我脚下……如此就结果了一个人的一生,而他,也许根本不是木桢的探子。就算是,一线希望被浇灭,如果牺牲这样惨重,我怀疑是否还要继续努力……“如何,王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明日朝堂上一番辩驳,就算皇上不信我们的话,可如今他更不信崇亲王爷的话,只怕这另一道圣旨就快下了。”“圣旨?”我反复沉吟,如果仅仅为了圣旨,那绑架弟妹这桩罪名一旦被揭穿,那圣旨要来还有何用?
国安侯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他微眯着眼,嘴角一咧,借着昏暗的天光,犬牙显得尤其尖利。“圣旨有了,就是名正言顺,至于皇上,他的身子可不见得牢靠。”一句话未说完,哈哈笑着往外走。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谋划,我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天色暗了,黑夜一点点把我吞噬,下人来来往往,不再劝我回屋。冬天的夜,寒气袭人,雪还未下,已有那种天地寂寂的旷味……我以为病会加剧的,谁知第二天竟好了起来,简直身轻如燕。娘有些意外,我抱着囡囡使劲儿的亲,就好象要把一辈子都亲进去,亲着亲着就哭了,泪落在囡囡粉嫩的脸上,她眨巴着眼睛,好象看不懂这样的母亲。对,她看不懂,等她长大了,也早忘了今天这一幕,有时候,成长是需要被逼迫的。从前被木桢保护得太好,今天,只有自己面对未来,我除了是个妻子、女儿,更是一个母亲,不得不肩负起保护他人的责任。“嫣然,怎么了?”
“没怎么。”胡乱用衣襟抹着泪痕,我不想再留一点软弱给我的亲人。“病好了,高兴。”哽咽望向娘,看见她鬓边的白发……人的一生说长即长,说短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