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中一宽,“马儿也歇得差不多了,走吧。 ”
再一路打马小跑回去,两人虽不多话,却隐隐有种同袍间的默契。
木兰自是习惯了以男儿姿态与战友共处,且兼具后世记忆的她实无多少门第高下之见,以小小的百夫长与将军并驰却也不卑不亢,言笑自若。
李亮则是暗暗感激她丝毫不怨怼自己的唐突,不知不觉中放低了姿态,又欣赏其武艺以及处变不惊的沉稳,深以为良将之才。
这一轮危机,总算被木兰安然度过。
(十四)
柔然系东胡苗裔,与鲜卑同源(曾为其奴隶)。皇帝尝称其“蠕蠕”,意轻蔑,誓破之。
先皇明元帝即位之初,柔然日益强大起来,吞并高车族和匈奴余部。402年,其首领社仑自称“可汗”,建“可汗庭”于鹿浑海。并与东方的北燕和西方的后秦和亲,赠送马匹,还经过吐谷浑和益州,与南朝刘宋通好。其目的都是为了牵掣北魏,以便向南进攻。柔然常在夏季分散部众畜牧,待秋季马畜肥壮,就背寒向暖,进入北魏境内,夺取所需粮食和物资。所以大臣崔浩才有那一句,“若今夏不趁虚掩进灭柔然,至秋又难以安卧也”。
泰常八年(423年),皇帝身为太子代摄监国时,便致力于在北方修筑防御工事,东起赤城,西到五原,修筑了长城。转年皇帝登基后成功击退了柔然的“伐丧”,又于次年再度北伐,分五道并进,惊之绝迹北走。
此次已是皇帝第三次御驾亲征,也是北魏建国后对柔然不断扰边的第一次大规模反击,势将其逐出漠北。
自周朝以来,历经秦、汉,出师北伐唯有三道。东道由燕赵出喜峰口,西道从陇西至安溪,中道出黑山,正是他们大军所在的咽喉重镇怀朔一带。
连日来皇帝召集将领在王帐中研究战术战策,硕大的一幅羊皮舆图便挂在帐内,常见他在其前负手而立,凝神苦思。
这天他刚得快马来报,平阳王长孙翰整军完毕,谨遵圣令,不由仰天长笑,连道三个“好”字。才转向一旁垂手静立的李亮,“便让汝父给平阳王压阵,你跟着朕怎么样?”
“得令!”李亮抱拳朗声道。
平阳王长孙翰是北平王长孙嵩族弟,那长孙嵩乃四世旧臣,刚愎保守,此次便是他力阻北伐。皇帝派了他父亲李崇持节监军,原是怕平阳王受其族兄影响,战场上临阵怯敌。
皇帝自己年方二十之交,施政上虽有远见,总不免为那些左辅右弼掣肘。此次他着李亮等年轻将领随征,原有今后使他们挟赫赫军功充抵那些老臣们的想法。
他素来佩服这位年轻皇帝之能,不但英勇果决,逢大事更是拿得起,放得下。小事上……却也懂得睁只眼闭只眼地装糊涂。
就好比前些日他汇报查办之事,皇帝只略一沉吟便允了他所奏,不再究花平私自在辎重营豢养马匹之事。至于那疑为花平表妹的女子,皇帝犹豫片刻,眸中的颜色深沉得教他瞧不出来,最终只是道,“原不过是个女子!”便转身看向那舆图,不再说话。
李亮待了会儿,始终不见他转身,这才悄悄退出帐来。
他本暗替花平捏了把汗,至此才放下心来。
皇帝虽向好俭素,不嗜珍丽,但性子也异常执拗,对看中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势不放手、决不回头。此次若不是大战在即,嘿,可不是他一句“两人已有婚约”便能解决了的。
七月,皇帝自率大军出黑山,平阳王则由西道向大娥山,相约会于柔然可汗庭。
行军至漠南时,为免柔然部闻讯而走,皇帝毅然命众军舍弃辎重,率轻骑和备用马匹奔袭。
这晚便在河边扎营,众人磨刀砺剑,直待次日战场上厮杀。
木兰召来了疾风在自己身侧,却担心战场上无法顾及哈雷。她拿出小巧的管状金属哨将申屠嘉所教的调子吹给它听,拍拍哈雷的大脑门儿,“小雷,得委屈你自己过一阵了,记住这个调子!”终于有些体会申屠嘉当时的心情,亦兄亦父,一千一万个不舍得。
哈雷冰雪聪明,灰色的瞳仁带着离别的忧伤。
它已长成,本不惧野外生活,只自小没同时离开过木兰、疾风左右,不免失落。
疾风慢悠悠地嚼着草,马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像故意引哈雷吃醋,却也为逗它来嬉闹。
木兰微笑,将它们两个聚在身侧,掏出申屠嘉所赠玉箫吹开了曲子。
数月来她勤加练习,大有长进,已不那么糟得使人畜闻而却步。
小风,小雷,别心慌呵,这里还听闻不到燕山胡骑鸣啾啾。前方便是浩瀚的古战场,但我既不为函使,便谈不上“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战场上必然“朔气传金析,寒光照铁衣”,但我不是将军,保证一定教自己与疾风平安。历史上记载这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远不到十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三个一起,回到那美丽的家乡丘花宋。
她心里默念着,一边吹啊吹,不知过了多久。
哈雷在箫声陪伴下消失于夜色中,疾风则闭上眼打着盹儿,只有她,心潮澎湃,一丝睡意也无。
白日里皇帝检阅大军,行至她面前却停下。木兰只是低首,不敢抬目冒犯帝王威仪。
李亮随侍在侧,轻声道,“陛下!”
他似乍然还神,牵出抹淡笑,腿下一夹狮子骢,继续向前检阅部队。
傍晚扎营时她又被召去王帐。李亮在帐外候着,见她来只是微点点头,不置可否中隐含着担忧。
进得帐去,只见皇帝背手立于舆图前,身着鸦青色的战服,臂襟上绣着威武的狮虎与玄色条状团花,狰狞中掺着美丽,奇妙地和谐。
“百夫长花平,参见陛下!”她依节行礼,跪了下去,却久久听不到动静。
过了会儿,只见一双墨青色的云靴行至她面前,而后停下。
她维持跪姿不变,眼睫竟是一瞬不眨。
那云靴的绣工极为精致,缠枝花纹簇拥着两只冰麒麟,铜铃般的眼珠子活灵活现地,盯得她额角上也要渗出汗来。
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可这帐内气压是如此之低,叫她忍不住有种中了暑的轻微眩晕,又堪堪不信,她可是太空、地心都去过的特种兵战士,这点儿酷暑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热,从头顶子压下来,一直烤到了脚底板去。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眨了眼,那一瞬间恍惚想着是否要永远这样跪下去。
冷不丁一只有力的大手抬起她下颌,迫她抬起头来。
她暗劝自己莫慌,目光坦荡与他的相交。
那是一双再美丽不过的浅灰色眸子,烛光下那一汪银泓几乎要流动起来,又闪着极具震慑力的精光,似要洞悉人的全部心思。
他打量着她清秀的面容,实在像极那夜河边的女子。
只是头发应当长及腰际,黑缎子般丝滑;肌肤原该似皓雪,衬那英气十足的浓眉,飒爽中透着几分柔美,叫人心神旌荡。
他注意到她长着一副男子喉结,正如李亮所言,做不得假。便终于撤回手,“花平……朕命你来做朕的亲随怎样?”
她一惊,亦明白皇帝是好意。小小的百夫长在战场上遭遇的危险,远比皇帝身边近卫亲随要大得多。
但不管为了什么,她是不能接受的。这既有关一个军人的荣誉感,又实因她只想着战事结束后返乡,不愿与皇族贵胄多做牵扯。
“陛下,”她复又低头,将右手臂平放在胸前恭敬行礼,“臣愿为百夫长前线杀敌,甚于做一名自豪的禁军卫士。”语毕仍不敢抬首,摒气等着皇帝答话。
半晌,才听到皇帝轻快的笑声在帐内响起。
她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看他正望向她,那眸色明明是再清澈不过,又隐隐带着教人看不到底的黑暗,“你,倒很会说话啊。”
他稍顿,她略紧张地微抑呼吸,“不过,这才是我大魏国勇猛的将士!”皇帝最后说,并不如何慷慨激昂的语调,端是让人听了精神一震。
他挥挥手,“你去吧,叫李将军进来。”
木兰吁口气,行了礼面向着其退出来,放下帐幕才转身,“将军,陛下有请!”
李亮看她神色,知无大碍,却也不及细问,直去面见皇帝。
她这才放开脚步,往河边去寻疾风。
晚风吹拂,她只觉得前胸后背皆是凉意。原来帐内那片刻的功夫,竟汗透重衣,此时被风一激,说不出的难受。
不一时李亮寻出来,颜色仍是淡淡,婉转告诉她,“待得迎娶娇妻,别忘了请我吃酒!”
她微笑,看他匆匆背影消失在微黑的夜幕下。
这段日子他们常谈武论艺,一个不以将军为尊,另一个不以兵士自低,竟是以朋辈处,言谈之随意,常令李亮的副将咂舌。
她只是不肯接受他或他的提拔,只因太清楚不过那样带来的后果只会偏离她所想。
夜已深沉,整个营地都陷入了寂静,只有卫兵暗哨来回逡巡的脚步声,橐橐响着。
疾风呼吸绵长,间或的粗重像是在打呼噜。
木兰身子向后靠在大树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十五)
次日皇帝率大军跨栗水突袭。
柔然时值夏季游牧,部众分散于草原上放牧牛羊,民畜遍野。清晨薄雾方散,望出去恰似乍揉开惺忪的睡眼,那天空便格外净蓝,像刚被人从天河里捞出来一样,透出种水汪汪的嫩来。青草已茂盛得快要没过小腿,雾气里沾染了大颗晶莹的露珠,在朝阳的金辉下闪着异彩,竟美甚最璀璨的东珠。
妇女们在造饭,帐篷前氤氲着蒸蒸白气与奶茶的醇香。男人们正收拾活计,准备开始一天的放牧生活。三两个早起的小孩子,携着手穿梭在草从中,寻着那刚冒出来的蘑菇,隐隐听他们争执着哪里才能找到极品的白磨,那般硕大汁浓,美味得洗洗就可以直接滚落肚中去。
乍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人们诧异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远远眺望。
地平线上缓缓浮起了道黑线,似天狗食月,蚕食淹没着苍翠的大地。那黑来得好快,一字排开压进,其势滔滔,似要合围。
男人们最先醒过味儿来,瞬时变了颜色,声嘶力竭地奔跑呼喊着,那语调却已走了形儿,教人几乎辨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时间草原上的安宁祥和被狠狠地打破了,人们扶老携幼地四散奔跑着,又不知该跑向哪里。惊恐到了极处,恰似面向野狼群引颈待割的羔羊。
但为时已晚。
远处旌旗招展,剑戟如林,黑压压的马匹驰过来,卷起大片尘沙。
倏忽间,只见魏兵漫山遍野,如潮水涌至。鼓角雷鸣中,兵士们在马上疾驰着,口中大声呼哨,以助军威。
稍后只见红旗招动,大军分向左右,一根赤黄|色蟠龙九旄大纛高高举起,万余铁骑扈驾精兵簇拥下一骑当前,却是皇帝亲临督战。
将士们见皇帝不惜以身犯险,驰在队伍最前,无不士气大振,拼了命地向前冲。
柔然的军队还来不及聚合便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很快溃不成军。
纥升盖汗没有防备,匆匆召集了亲扈烧毁草庐营帐,向西遁逃。
这时汗弟黎先企图从东边接迎其兄,被平阳王长孙翰拦击,黎先被元帅李崇斩于阵前,其部全歼。
皇帝与西路大军会合后,继续沿西进至园水,再沿弱水行至涿邪山,于东西南北近万里方圆内搜讨柔然残部,俘30余万落,获战马百余万匹,大批车辆、兵器、畜产等物资无数。
意外的收获是原归附于柔然的高车诸部阵前倒戈,也归附了大魏,令得皇帝龙心大悦。
至此柔然大败,短时间内再也没有能力南侵。
年轻的皇帝终于解决了大魏皇朝的北方之忧,并向自己进而统一北方黄河流域,乃至南下成其帝国霸业的宏图迈进了一大步。
(行军路线参照太武帝传,“北魏大破柔然”。)
征讨柔然的短短数月中,木兰由百夫长晋至千夫长,千夫长而破格至都尉,直接受李亮统领。
她并不喜欢战争,痛恨杀戮,尤其同情那些被俘斩的平民百姓。
但她亦明白这是历史的必然。
北魏的东征西讨带来了民族的大融合,加速了国家的统一和灿烂中华文明的发展。
这是个封建帝王统治的时代,众雄逐鹿中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今日对柔然心慈手软,他日在其铁蹄下哀嚎的便是魏国的子民。
她是个军人,无论身处哪个朝代,从内心到灵魂一直都是。
再一千一万遍告诉自己莫要展露才能,扮演平庸,待到得战场上便完全忘记了一切,任凭沸腾的热血主宰了身体和全部思想。
草原上呼啸的风吹砺着她的脸庞,刀林枪阵中,惊沙拍眼,寒光蚀骨,不时有温热的血滴溅在她面上、身上,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也没空去想,反而生出种强大的斗志来。神思一片空明,完全靠着一种本能厮杀着,身躯觉不出疲累,那种升至极点后无知无觉的亢奋。
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己兵,重创敌军,就是她在战场上唯一的念头。这是个冷兵器和战马称雄的时代,容不得你思考,容不得你退让,一旦披挂起战袍,完全身不由己地厮杀着,背离了原本的初衷。
她发现自己很矛盾,更矛盾的是下意识里仿佛已接受,不以其为矛盾。
私下里早已与李亮的另两个副将杨光、崔烈混熟,常在夜营中挑灯论战,据棋而攻,各抒己见中互长知识。
他们所熟悉的是冷兵器时代的战略战术,作战过程往往是由两军面对面的对垒,继而逐步逼近,然后由射击兵发射武器,最后是决定生死的肉搏战。通常人数较多,训练有素和装备较好的军队会获胜,指挥得当和军队士气也是决定胜负重要的因素。
北魏大破柔然,在他们看来便是一场漂亮的长距离突袭战,很有点惊世创举的意味。于木兰,不过是跟着古人演绎一回原始版“突袭珍珠港”,不足为奇。
(十六)
初秋皇帝领兵东还至黑山,以所获犒赏将士,后赴漠南。
这时皇帝吩咐渐缓行军,大军沿途休养生息,以恢复体力。
李亮所部却不能闲,被皇帝派往已尼陂剿灭高车族东支。
这是一支年轻将领为主的军队,此次柔然之战中,以其指挥有效、作战勇猛,战斗力强备受瞩目。
皇帝本就偏向李亮,此次着他在归途中再灭东高车,原有给其“战神”光环添辉加彩之意。
将士们对李亮素来敬爱钦佩,见帝意如此,更是与有荣焉,愈加奋勇杀敌。便一路势如破竹地驰击东高车诸部,俘获甚众。李亮当即率军回朝,因携着所俘部众牛羊等,行得不快,大伙儿也乐得稍歇,扎营后总见喜气欢腾,明晃晃的烛火亮至深夜。
李亮治军虽严,却也深悉张弛之道,只要别太过分,却也不加斥责。
他与木兰相得,闲来常比肩纵马驰骋,在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任雷神、疾风奔它个痛快,却始终分不出高下来。
“此去帝都,却有什么打算?”他问她,不以上级对下级的期许提携,却是同袍的平等姿态。
她只是笑笑,“如若可以,我宁可立即打马还乡,做回放牛郎。”
他凝望她,带着一丝不解,目光最终落在她腰间他所赠的那把战刀上,“‘凝霜’已然舐血,焉能收鞘?”她是个将才,且发挥不及其十一,他怎舍得放过。
木兰转过头,看向那大风吹舞下草浪翻滚,大绿海般的广阔雄壮,声音轻不可闻,“将军,人各有志罢了。”
他便不再说话,与她一同看那巨浪延绵,直至与天交际。
皇帝吩咐他等出击已尼陂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觉察出她暗松口气。
他何尝又不是?
按理说皇帝早前对那湖边女子念念不忘,战事大捷后原备不住旧话重提才是,偏没有了动静。连看到了花平也如寻常副将般,并无特殊青睐关注。
他想不通,也从没打算去想通。
皇帝虽素来器重他,言笑无忌,却也如同历史上那些天生的王者般,始终令人难以捉摸。
也许身为帝王,原就不能叫臣下揣摩出其心思,投其所好,背其所恶,难免有被欺之时。
“你……要回乡迎娶‘她’吧?”他终于说,嘴角竟有些发僵,仿佛有酢浆草的涩充斥在口中。
她微怔,旋即浅笑回眸,“正是。”
他转过头目视前方,心中有着隐隐失落,更多的漫上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来,直迫得这位面对千军万马脸不改色的年轻将军想要打马而回,逃离她身侧。
然而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