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这么一说,建成才四处看了看。
窦建德看建成脸色越发难看,冷冷转身,
“是不是像极了太原的‘翠辇阁’?”
不动声色
明日继位后第二天,薛举便发军讨逆,声称欧阳明日非欧阳飞鹰之子,乃是谋逆纂位。但四方城“雁门关”守军却坚守不出。薛军连日叫阵,无奈四方城置若罔闻,薛举只得下令坚壁高垒,运来投石器,准备大举攻城。
岂料天降横祸。这里正热火朝天,后方却走水了。唐军从天而降,从背后杀出来,断了薛举后路。
薛举心道唐军与四方城素无深交,必然是打定主意放着四方城让他薛举和瓦岗去争,他们坐山观虎斗。谁知李世民竟千里迢迢带着唐军打过来!万一四方城再倾巢而出,岂非自已落了个两面受敌?!
薛举正怆惶之际,手下将土却纳罕了。
“将军,四方城瞧着不像要夹击我们啊。都几天了,他们净看着我们和李世民打。听说人城主都去突厥逛草原了啊。”
“那是个残废,马都骑不了,去草原不是白逛嘛,哈哈……”
“逛什么草原!你们知道个屁!说不定人家是去搬救兵!”
“对啊,可别小瞧了那个残废,听说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呐。”
“正事不议瞎起哄。那突厥是狼,不好惹。小心着点儿。”
……
…………
闹闹腾腾。
薛举踌躇不定。还是拿不下主意,不敢出兵应战李世民。只是派小股队伍出去掠个阵就回来。
过了几天,将士们按纳不住唐军的侮骂叫阵,又来找薛举。照旧一番争执,没个计较。
如此接连几番,外头唐军日日叫阵,里头将士七嘴八舌,扰得薛举不胜其烦。
东边雁门关外李世民本想一鼓作气先拿下一仗以震军威。但薛举不肯应战,只是小打小闹。李世民虽不着急,但眼见四方城居然也毫无动静全无意愿与唐军联手绞杀薛举,不由得不心生疑虑:会不会四方城与薛举合谋诱我们出兵?一旦他两军合一,再加上欧阳明日智计无双,玄甲军危矣!况且太子与欧阳明日交情非浅,此番太子竟无意领兵,莫非这里面果真有诈?难道是父皇要借薛举、欧阳明日举之手削弱玄甲军,来个借刀杀人?
李世民让将士照旧叫阵,暗地里修书差人送与杜如晦商议。他这次只带了侯君集,尉迟敬德、柴绍等一干武将。刘文静恰奉旨意出使四方城,如今正回长安复旨,李靖被他自已派去驻守洛阳。杜如晦被李渊留在朝堂。
眼下李世民少了这些谋士,心中虽免不了烦闷,却决不急燥。他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性,静观薛举、四方城和长安的变动。
然而他尚未等到杜如晦的回音,自已却先病倒了。这是极为罕见的。威武刚毅的秦王居然受了风寒。
李世民有些忿闷地想起了欧阳明日。
两年前在江都,欧阳明日只凭“望”之一字,便断定他受了毒箭伤,并以为他治伤为条件要求知道建成下落。然而终究秦王没有得到欧阳明日的治疗。因为秦王自已拒绝了。
他告诉了他李建成的下落。他让欧阳明日欠了他一个情。
他要他还。
只是,要他还什么?
李世民捂着这个总无法愈合的疮口突然发觉有些后悔。欧阳明日那双手,从来只为太子李建成疗伤治病。如果能让这双手为自已治疗,太子会是什么反应?欧阳明日满心不服的神情会不会很有趣?
“秦王。”
尉迟敬德忽然大声一嚷,打断了李世民。
“什么事?”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走了进来。尉迟敬德手上还拿着一封函,
“欧阳明日果然到突厥去了。”
李世民接过来细细看完,皱眉道:“杀害始毕可汗的人是冒充的?欧阳明日怎么会抓到真凶的?”
尉迟敬德道:“此事可疑。若是欧阳明日有意结交突厥以为强援,也不该在薛举讨逆,我军讨薛的时候去。怎么算,他都是弃四方城安危于不顾。反而为突厥如此设想。依我看,杀始毕可汗的就是他们了。他帮着俟弗利纂位,如今走漏风声,正想法儿挽回。”
侯君集也点头称是,
“这个消息传到长安,快也得两天时间。”
李世民想了想,道,
“依旧每日叫阵,不可传出我卧病的消息。另外赶紧通知李靖,兵马随时待令,一旦我们这里有变,让他立即率军赶往长安。不得延误。”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心中俱是一凛。
洛阳守军本是一着后棋,为的就是制约李渊对天策府玄甲军的忌惮,让他不敢轻易对天策府做出举动。
如今局势一旦生变,李世民没有让李靖来雁门关救援自已,而是直扑长安。说白了,那就是逼宫!
李靖手上有洛阳的三十万精兵,而长安眼下只有十万羽林军。
尉迟敬德和侯君集却热血沸腾。终于要干一番大事业了!
六月的突厥,地冷,云寒。连阳光也枯萎衰弱,并不温暖,却刺眼。
明日掏出一方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了起来。不是强烈的咳,却让人感觉他压抑着太多。
俟弗利起身道:“即然案子已交给各位汗王们去审,如今犯人也据实交代了,本汗与欧阳城主就先行回去了。请各位汗王依律细审。”
各位汗王起身领命。
明日点了点头,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堂中被审问的犯人,便与俟弗利一道出去。那犯人迎上明日的目光即怆惶垂首。
“城主可好些了?”
“无妨。如今流言稍定,朝局暂稳,可汗却还有一件事须立即着手。”
俟弗利没有提出问题给明日,而是自已说出这个待解的棘手问题,
“尽速剪除狱主羽翼。”
明日点了点头。
俟弗利却忍不住问:“她来去无踪,你如何确定她此时不在这里?”
明日看了他一眼,道:“你怕她?”
俟弗利涩然一笑:“怕。”
明日略一点头,道:“可以更怕一些。”
“哦?”俟弗利不小心看进明日的两湾深潭里,幽然澄澈,不禁面上一热,赶紧看往手中茶杯。
明日并不以为意,接道:“若我算得不差,三天以内她是到不了这里的。所以你有时间,示敌以弱。先除掉她在突厥的重要人手。”
俟弗利想了想,说:“好。”但随即又问,“你不怕‘四方城’出事吗?”
俟弗利打从明日到的那天起就想问这个问题。他的确想不通。“四方城”可谓内忧外患。内有狱主手下人众尚在,外有薛举攻城,李唐在后,瓦岗临境。
抛开这些兵临城下的国难,欧阳明日此举甚而可能是把自已送入突厥这个被独孤元贞控制的虎|岤之中。
明日掏出帕子,轻轻咳了起来。
还是那一方天蓝色铅尘不染的丝绢,纯粹得散着寂静的鲜活。俟弗利耐心地等他咳完,才轻轻递过去一杯热茶,道,
“你若担心‘四方城’,我即刻就出兵增援。”
明日收回帕子,接过茶来,淡淡一笑,
“你现在有多少兵马可以一声令下立即上阵?”
“二十万铁骑,十万弓箭手。”
“我一人敌得过你三十万人马。”明日拂袖聊举杯。晶莹的玉杯寸寸靠向唇畔。
俟弗利可汗顿时愣住。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却散发出凌云霸气。与方才的病弱判若两人。这本该出现在身负绝技的英雄豪杰身上的气韵,却如此浑然天成令人倾心地浮现在这个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俊美少年身上。甚而他比英雄豪杰们更添几分看透世事的了然,和锋利的睿智。
那抹自信,那眼底似有若无的浅笑,似映出满目山河,金戈铁马。
俟弗利无法移开视线,怔怔看着他含笑将玉杯里的茶慢慢饮尽。他喝得极慢。微微地仰起脖子,清澈秀雅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明黄|色的发带随他的举动,自发际两侧滑落,似半含愁,又似跃动着曙辉。
空气恍惚因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停滞。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此刻在他端居品茶的同时,他的江山基业正被敌军窥探,正有虎狼之师在他的城门下俟机啃咬,铁蹄蠢蠢欲动。他静静地悠闲饮茶,战鼓金钟几成歌乐。
他将玉杯放到桌上。自带优雅。
这句话,无论何人说出来,总不免让人难以置信。但从欧阳明日嘴里说出这句话,那就是无可置疑。
为什么?
一块美玉,会发出瑕疵的光芒吗?
不会!
所以,没有原因。只是无可置疑。
“那么,”俟弗利说,“你需要动手的时候,我三十万军马听你调遣。”
明日垂眸看着玉杯,并未抬头,淡淡说道:“等他们累了,这里就有六十万兵马……将他们的军!”
明日眼中转睇横波忽然一敛,结成满池寒霜。
俟弗利依旧无法移开视线。
先是蕴着病容,接着从容运筹,然后忽化做宝剑出鞘,而现在,则是利刃夺命。却偏偏他还是带着落花一样灵秀从容的浅笑。
俟弗利倒吸了口气,微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他们是指薛举,李世民和……”
“窦建德和你怕的那个人。”
俟弗利一惊:“你……要把‘无狱’……”
“荡平。”
含元殿。
刘文静出班奏道:“四方城愿与大唐结为兄弟之盟。五年之内,互不侵犯,友好通商。”
呈上去国书,李渊展开。凝练瀟脱,秀雅却不失凌利的字迹文语入目进耳。
李渊端在手里细看。细细地,认真地看。
建成立在左列文官首位。他并未抬头直视李渊,但凭着几瞥淡扫,他的心里如扔进一块石子,激起圈圈波浪。
“如此甚好。朕即修书一封,再差人送去便了。”
刘文静道:“四方城如今看似被薛举征讨,又有秦王和西边瓦岗的压力,但依臣在四方城内所见,却是一派军民祥和,井然有序。四方城民众多称其主用法详平。由此可见,这个欧阳明日非池中之物,极擅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
“他自来如此。”李渊淡淡道。
刘文静顿了顿道:“再者他与突厥俟弗利可汗关系密切。若他们联合一处,力量绝不容小视,一旦他们举兵反攻瓦岗,恐怕也是胜算极大。”
李渊半晌没有回答,许久才漫不经心地问,
“欧阳城主……怎么样?”
怎么样?这是个极好回答,却又是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普通人可以随口答说“是个好人。是个坏人。是个奇怪的人。是个漂亮的人。是个高大的人。是个聪明的人。”等等等等。但是现在问这个问题的,是大唐开国皇帝。问这个问题的地点,是大唐的含元殿。殿上有文能安邦治国,武能领军杀敌的建国元勋和文武百官。
刘文静如果说“欧阳城主是个好人”,岂非被载入史册,永远成为笑柄?岂非被皇帝李渊看成哗众之徒?
刘文静并没有让李渊和百官们久等,他很快就朗声回答,
“谈笑可倾国,端坐能折秦。”
思往事
“元吉,”朝后建成与元吉一道回府,建成突然说,“你要小心。”
元吉转了转眼睛,道:“单将军已经安全把人送到了突厥,这两三天她就会得到消息了。”
建成放眼远天斜阳,
“她拿你来要胁我,你却反来帮我对付她。一旦事发,你是第一个受害的。”
元吉笑了笑,
“为了你第一个受害,也是值得的。好多人想得这个第一吧。”
建成秀眉轻蹙,
“元千凤如此下场,我至今耿耿于怀。你当真要多加小心,行事务必机密。”
元吉扭过头去看建成:“我看见了。元千凤死前是笑着的。因为你抱着他。他死在你怀里。你为他痛苦纠心。我知道,他是真的笑着死去的。”
“……你们谁都不能死!”
虽明知一切顺利进行,明日在突厥大概也已经摆平了俟弗利的谋逆大罪,但建成坐立难安,始终担心元贞安排在明日身边那身份不明的杀手。
“太子!”
建成刚一回府,李居就急匆匆地跑过来。
“什么事?”
李居挥退了下人,道:“段将军的人今天早上发现那个白发年轻人了。”
“在哪儿?”
“段将军亲自去请他,这会儿已经在东厢房了。”
建成急步赶去,
“有没有人看到他进东宫来?”
“没有人看到。段将军悄悄用小轿抬他进来的。哦,一起来的还有个灰衣老人。”
果然是边疆老人和古木天。
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
建成道:“师父!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怎么样?我四处找你们。”
边疆看了眼建成说:“昨晚刚到长安。那天我们才起程,正好半路接着信。”
“师父,明日怎么样了?伤势如何?”
边疆道:“伤及五脏,能保着性命已属不易,那一身武功,都废了。”
建成心口猛被揪紧,眼前一阵发黑,深吸了口气才问道,
“怎会如此历害?师父也没法子?”
边疆肃然道:“早在西夏就经脉受损,如今更添新伤。唉,要是外伤倒也好说,偏偏都是奇经八脉里的内伤,最是难治。那琵琶声的历害你也是见识过的,连我都挡不住,明日却和它抵敌了那么长时间,如何不受伤?病根是落下了,将来只好多加调养,或许会缓解一些。”
建成喘着气,扶着椅边慢慢坐下,
“我竟从未见过如此深厚的内功。母后怎会如此了得?对了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你认识我母后?窦建德说她听你的?”
边疆面色一沉,不悦道:“元贞兰心惠质,天生记忆超凡,过目而不忘。但凡经她见过的武功路数经书,一眼就能记下。加之她生性淡薄,做起事情来心意专注,有今日之成就也不足为奇。只是她乃一国之母,你怎能胡说她与一介布衣男子相识?”
古木天神情愉悦似陷入美景幻境之中,笑道:“相识就是相识,不止识你,我也识得她。何必管这许多身份。”
建成甩了甩头,想把晕眩抛开。他也觉这么议论母后和其他男子的关系有点不妥,但不问清楚又担心明日安危。他迅速把自已从明日的病情上拉出来,平静地说,
“师父,她如今拿着明日和元吉要胁我,叫我如何不急?再者我身上血丝蚕毒未解,终究是个隐患,不知她什么时候又生出事来摆布我。放眼这天底下,谩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便是我那父皇都未必见得着她,更何况让她听进去一句两句?您若是有法子,还是及早出山,否则明日眼下就在突厥,她的地界儿里!只需三天,她就能出现在明日眼前!”
边疆喟然长叹,古木天也一声长叹。
半晌边疆才说:“你也瞧见了,我拼了自已这条命为她赎罪,她却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唉,十九年未见,她竟淡漠至此。”
听了边疆和古木天一番讲道,建成才总算明白了头绪。
未嫁李渊之前,边疆和古木天因在当时的大周朝游历,一次偶遇,与十六岁的独孤元贞结识。二人相继爱上元贞,后又有幸参加祭天,见其蝶舞,爱意愈深。元贞曾许诺嫁与边疆,但无奈身世所阻,合族人众均不满元贞下嫁平民汉人,遂驱赶边疆和古木天出境。
边疆因担心元贞受委屈,不及辞别,忍痛暂且出了周境。他本欲待事件稍有平息再潜回去,谁料不到半年骤变突起。周竟为隋所灭。元贞之母自刎而殁。
边疆闻迅当即赶回周朝皇宫。只剩劫火残灰,荒桓断壁,不见昔日奢华。
正当边疆和古木天碾转打听到元贞去了陇西,二人兴冲冲赶到半路时,惊闻元贞已与李渊定下了亲事。
边疆悲痛不已,赶去要带元贞远走,岂料元贞拿出了一把弯刀,说了一句话,
“叛心之人,吾必杀之!”
边疆郁结成伤,一夜之间,黑发变白。至此,二人十九年来不曾再见。
古木天默然半晌,才盯着建成道:“我初见你时,真的吓了一跳。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元贞的孩子。真像。”
建成如今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像母亲,因此没有回答,却问道:“怨不得你们宁死也不肯让明日动她分毫。唉,似如此,师父师叔真是性情中人。十九年,何其漫长。”
边疆道:“这才是我来此的目的了。一则这段恩怨放在我心里半辈子,终是无法得到她谅解,心下不甘。二则因我们上辈的孽债,却反害了明日和你被掣肘,明日逼不得已竟亲手射伤了你!另外……”边疆犹豫了一下。
建成道:“正因她是我的生母,所以我才更该让她走上正道,以免将来事态愈险,无可挽回。师父旦说无防。”
“她如今只为报当年灭国之仇,挑起多少腥风血雨。这次万一突厥生变,必将群雄并起,分而逐之,纷乱再起。”
“正是这话了。可是……师父师叔啊,母后这样冷……人,物,你们怎么敢……”
“不许胡说!她以前并非如此。”
当下建成请了房玄龄、魏征、段志炫和元吉过来商议。
元贞极少露面,这回却也巧了,恰逢次日鲜卑使节、突厥使节及西夏节度使要在“兴庆宫”请见元贞皇后。此次接见不安排在“太极宫”主要是因为李唐皇室只供奉道教真君。而“兴庆宫”内却有一座专为萨满教而建的殿堂。
魏征问:“见了皇后,又待如何?”
边疆回道:“说话。”
魏征问:“皇后若是不听呢?”
边疆默然。
建成慢慢站了起来,对段志炫说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