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自昨日抵达汾州后,迦罗遥便开始不规律地腹痛。 卓凌风说这是临产现象,让迦罗遥好好休息,这几日密切注意是否有破水或落红现象。
迦罗遥听着这话眼角直跳。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现在竟然会有落红,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晚上迦罗遥入睡时,不知是前方战线的回报,还是腹中孩子的马蚤扰,总是睡不踏实。朦朦胧胧中脑海里还念叨着密报上说,夏国军营这几日一直在伐木建栈桥,建一次被毁一次,如今被冻在沙兰河上的木筏到处都是。
也不知这夏国抽什么疯,大冷天的本来伐木就不易,还让士兵劳师动众做这些无用功。
迦罗遥睡得极不安稳。西边天气冷,汾州几乎已是入冬的天气,但他却睡得满身大汗。扭动着笨拙的身体在床上辗转反侧,腹部一阵阵抽痛,让他梦里都皱着眉头。
好不容易又浅睡过去。迷蒙中他好似看见白清瞳一身戎装,正金戈铁马地飞驰在结冰的沙兰河上。
迦罗遥目眩神迷地看着白清瞳英姿勃勃的身姿,心中充满骄傲与爱慕之情。但是突然间,沙兰河上红光冲天,莫名的大火汹汹燃烧起来。
冰层在迅速融化,战马被灼烧而起。嘶鸣与惨叫声四面扑来。
然后,他看见白清瞳无法避免地摔下马背。
冰层裂开了一道极大的裂缝,那身穿厚重盔甲的少年,立时被埋没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
“瞳──”
迦罗遥一声惊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王爷,怎么了?”
睡在耳房的子荷听见动静,立即披上衣服过来。
迦罗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没事。”
“您哪里不舒服吗?”
迦罗遥只觉白清瞳落入漆黑的河水中时,那惊惧绝望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动,不由闭了闭眼,喘息片刻,道:“我有些口干。给我倒点水来。”
子荷点燃油灯,摸了摸桌上的茶壶,道:“王爷,水凉了。我去厨房给您烧点热水来。”
“不用了。凉水就好。”
迦罗遥撑起身子,吃力地慢慢坐起,只觉身上黏乎乎的都是冷汗。好在屋里暖盆和地龙都烧得火热,也不觉得冷。
他接过子荷递来的杯子,一连喝了三大杯。
“王爷,水凉,您少喝点。”子荷担忧地道。
迦罗遥扶着肚子靠在床头,心跳还很急促,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身上怪怪的。
过了片刻,他皱皱眉,低声道:“我要如厕……”
子荷明白他的意思,立即熟门熟路地先去小屋将烛火、熏香和马桶等物准备好,再过来给王爷披上衣物,小心翼翼地抱将起来,送到小屋的马桶上。然后不用吩咐便退了出来。
迦罗遥单手撑着身子,褪下裤子,忽然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很浅,在点着熏香的干净茅房中本来不易察觉。但迦罗遥内力深厚,又征战沙场多年,对这味道极为熟悉。
他低头看去,只见白色的裤底竟然一片殷红。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忽觉手下的感觉硬硬的,好似他手捂着的不是自己的肚子,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张了张口,还未及呼唤子荷,腹部暴起的剧痛便侵袭而来。
“呃──”
迦罗遥痛哼一声,冷汗沿额而下。
“王爷,好点了吗?”子荷跪在床边,拿着温布不停地给他擦着冷汗。
怎么可能好……
迦罗遥紧闭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子荷也是胡涂了,竟会问他这话。
从半夜的阵痛开始,天色已经亮了,可还只是痛着。
卓凌风检查了他的下体,只是有落红,但羊水未破,后|岤的产道也未开,还要等着。
当卓凌风半夜匆匆被子荷叫来,褪下他的裤子,将裸露的下体敞开时,迦罗遥真是十分不惯。
王御医也就罢了,但在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青年大夫面前大张双腿,让迦罗遥有种好似背叛了白清瞳的错觉。
想起白清瞳,迦罗遥被昨夜的噩梦折磨得心神不宁,偏偏这个时候又要生产,心里真是又担心又烦躁,还有隐隐对生产的恐惧。
“去给高虎传信,让他一定密切关注西凉的情况。有事……有事一定赶紧报来,千万别瞒我……”
子荷知道王爷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可是王爷都这种情况了,竟还惦记着那边,真是……
但他又不敢违背王爷的命令,只好应道:“是。您放心吧。”
唔……好痛……
迦罗遥抓紧身下的被褥。
卓凌风此时也不好过。实在因为摄政王的情况太特殊。
一般人这种时候,都是起来走走得好,可以加速产道扩张,也利于胎儿下来。但是摄政王身有残疾,只能在床上躺着。
卓凌风早已翻遍当年从祖师沈秀清那里传下来的医书手册,里面关于暗双生子多有记载,但哪种方法好像都不适合摄政王使用。因此他只能让摄政王半靠躺着,尽量多歇歇,攒足力气。
迦罗遥难受地扶着肚子,在软枕上偏了偏头。
这样说坐不坐,说躺不躺的靠着,委实难受。肚子又重又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呃……”他挺了挺上身。
子荷看见锦被下王爷那隆起的肚子好似动弹了一下,连被子都被拱得一跳,吓得他差点扔掉手里的温布。
不要怕不要怕!子荷,没什么好紧张的!你什么场面没见过啊,不会被这生产吓到的。
子荷面色苍白地做着心理建设,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
偷眼看去,见王爷一直闭着眼,冷汗吁吁地靠在那里。在黑色濡湿的长发衬托下,清隽俊美的面容好像更加苍白。
迦罗遥难受得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一会儿扶着肚子来回抚摸,一会儿在床褥上抓来抓去,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到了晌午,就痛得更厉害了。
“唔……”迦罗遥似叹息般又幽幽地长吟一声。
“王爷,再吃点东西吧。”子荷端着碗人参燕窝粥,小心翼翼地道。
“不吃了……”
从早上到现在,迦罗遥已被迫塞了不少补气养身的食物了,哪里还吃得下。现在不仅肚子又痛又胀,连胃都开始胀痛起来。
卓凌风一直说不到时候,可是已经胎动了这么久,为何还不到时候?
“叫卓凌风来。让他给本王……呃、呃……给本王再检查一下……”
“是。”
卓凌风此时正与他的药童准备汤药等物。听了子荷的话,知道摄政王大概疼久了,忍不了了。可是生孩子这事,不是催能管用的。
他匆匆进了寝室,对迦罗遥道:“王爷,在下失礼了。”
迦罗遥微微点头。因为他双腿疲软无力,无法自己支撑分开,所以子荷和卓凌风早从床顶垂下两条长巾,套成环形,一边一个。
卓凌风得他首肯,小心地掀开锦被,将摄政王的双腿分别套进两旁的巾环中,吊在半空中。
他检查了一下情况,不由眉宇微蹙。
过了大半夜加半个白天,摄政王的后|岤只开了四指不到。他伸手按住迦罗遥腹底,由下往上推摩而去。
“呃──”
迦罗遥疼得直起上身。
卓凌风力道有些重,仔细检查了胎位,确认胎儿胎位正常,已经入盆,只是……王爷的髋骨实在狭窄,胎儿的头部又似乎有些大……
卓凌风其实也无完全的把握,一切只能按最保守的方法进行。
迦罗遥到下午的时候,竟然有段时间昏昏欲睡了过去。可是睡梦中仍不得安心。他好似又来到西凉的战场上,那条昨夜梦见白清瞳落水的沙兰河。
河面上的冰层经过昨夜的大火,已经碎裂成大块大块,还有不少马尸漂浮在上面。
迦罗遥急切地寻找白清瞳的身影,却见沉沉的河水中,白清瞳闭目静静地躺在那里,周身被河底泥泞的淤泥和杂乱的水草包裹着。
迦罗遥大急,伸手去拉,可是不论他怎么构都构不到河底深处。
忽然周围的河水又开始结冰。迦罗遥眼见冰圈越来越小,渐渐向自己包围而来,不由更是焦急。他想起自己的长鞭,向身上摸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鞭子,不由大吼一声,再次扑向河底。
哪怕一同葬身这寒冷的河底,也不能任由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但是猛然间,一块巨大的浮冰向他撞来,重重撞击在他的肚子上。
“啊──”
迦罗遥大喊一声,睁开双眼,身体痛得一阵发颤,肚子坚硬得像块石头,那种感觉说不出来。下体一片湿润之感。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其实在子荷眼里不过是片刻工夫,因此听见他的喊声惊了一跳。
卓凌风正在外室,立即冲了进来,见摄政王脸色都变了,连忙上去检查,发现羊水破了,后|岤也打开到六指左右。
他脸色郑重下来,知道正式的生产已然开始,便镇定地指挥着子荷和药童动作起来。
迦罗遥大口大口地吸气,再使劲向下用力,苍白的脸孔都憋得通红。但疼痛暂歇,孩子却仍然没有向下走多少。
他满身都是湿汗,双眸也无法再保持清明。
真是好痛……痛得他什么都不能想,就是痛。
从下午破水到现在,已经过了傍晚,天色渐暮,孩子始终没有出来。
卓凌风也是满头大汗。摄政王下身残疾,腰部用不上力,而且由于缺乏锻炼,骨盆难以全开。这是最糟的情况。
“呃……”
迦罗遥双手用力抓着床头的布巾,力气之大,竟生生撕裂了两条粗布。
他双腿疲软无力,吊在半空中,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保持半坐半靠的姿势,沉重的身躯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子荷原本帮他擦汗揉腹,但此时不得不上床,从后面抱住他,极力帮他保持便于生产的姿势。
卓凌风手劲极大。他见胎儿卡在摄政王的骨盆处迟迟不下来,便亲自上去帮他揉腹。一推一搡间,饶是迦罗遥这般强韧坚毅之人也不由大喊出声。
“啊──不要──”
迦罗遥痛得想死,初始没反应过来,失态地大喊了两声。后来意识到喊也没用,便咬牙忍住了。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只听嗤啦一声,手中的布巾竟又撕裂了。这么一松劲,迦罗遥无处着力,双手在四周胡乱地抓了几下,身体软了下来。
卓凌风见状停下来擦擦汗,对子荷道:“让王爷歇歇。你赶紧再去找几条布巾,拧一起拴床头上,这样不容易断了,好让王爷便于施力。”
子荷小心地将迦罗遥放平躺在床上,匆匆下床去找东西。
迦罗遥平躺下来后,高高隆起的小腹更显得惊人。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磨,他的力气消耗极大。下午几乎没再吃东西,这会儿体力也弱了下来。
“孩子……怎、怎样……”迦罗遥趁着这会儿缓了缓,极力问道。
卓凌风老实道:“孩子还没下来。”
“给本王……催、催产……”迦罗遥也曾仔细了解过暗双生产之事,他怕拖久了对胎儿不好,而且这般痛法,实在受不了了,非把人活活痛死不可。他宁可一鼓作气将孩子生下来。
卓凌风皱了皱眉:“王爷,您骨盆狭窄,胎儿卡住了,现在服催产药只会加快羊水流失,让您和胎儿都徒费力气,不能用。”
迦罗遥模模糊糊地没听清,但也痛得不想再说话了。
布巾再次缠好,卓凌风准备了补气补血的汤药,但迦罗遥根本喝不下来。卓凌风让子荷将他半抱起来,竟生生灌了下去。
这种非常时期,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只要对王爷好,什么都得做。
强灌下去的药汁最后呛了一口,迦罗遥大咳不止,但肚子此时又坚硬起来,阵痛越发密集。
他痛苦之极,不由极力挣扎,子荷差点抱不住他。
“王爷……王爷您坚持住!”子荷吓得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迦罗遥觉得生不如死,心志也不再那般坚定。他隐隐恐惧起来,尤其经过刚才的推腹之痛,简直让他呼吸都不能了。
也许自己会死……
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子荷,你、你记住本王交代、交代的事……呃、呃──万一……”
子荷大骇:“王爷,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和小世子都会平安的,一定不会有事!”
迦罗遥嘴角勉强挤出一抹苦笑,再没力气说话了。
他早已交代了子荷和高连,万一自己因生产而有什么不测,一定要想办法保全腹中的孩子,将他交给白清瞳抚养。
到了半夜,卓凌风和子荷两人都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而严肃。
摄政王无疑是难产了。
这一点卓凌风早就预想到了,只是他没想到竟会困难到这种地步。
“王爷,我们再试一次。您坚持住!”
迦罗遥无力地点点头。他内力深厚,体力还可撑得住,但精力却不大成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迦罗遥渐渐生出绝望之感。
汗水沿着额头滑下,浸到眼睛里。迦罗遥紧紧闭上眼,因再次侵袭而来的剧痛而咬牙呻吟。
卓凌风的大手毫不留情,用力按压在他的腹部上。
“呃──”
迦罗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鸣。忽然浑身一震,软了下去。
卓凌风察觉到他的变化,不由惊道:“不好!王爷昏过去了!”
暗双生子本来便不如双儿和女子顺利,如果在生产之中昏迷过去,失去母体的动力,情形将更加危机。
卓凌风连忙让药童去煎药,指挥子荷给王爷掐人中,自己则赶紧找出备好的银针。
迦罗遥昏昏沉沉之中,好似来到一条漆黑的河边。他蹲在河边看了看,似乎在辨别这是否是白清瞳落水的沙兰河。
可是他很快发现不是。沙兰河的河水不是这样黑黑沉沉的,看上去充满莫名的阴寒和死气。
他茫然地站起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一片漆黑,忽然远方亮起一抹灰灰白白的颜色,迦罗遥下意识地便往那边走去。
他越走越近,渐渐靠近那个地方。忽然手腕一紧,耳边响起一个清雅而愤怒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迦罗遥骇了一跳,回头看清那人面容,惊喜地叫道:“父皇!”他扑过去,抱住那人,眼圈发红,激动地道:“父皇!父皇!儿臣好想你!”
迦罗坤雅气急败坏地拉住他,使劲拽着他往回走。
迦罗遥跌跌撞撞地随他沿着来路走去,双脚被河边的怪石嶙峋撞得生疼。他心底莫名地想:咦?我的轮椅呢?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父亲已将他拽到他初来的地方。
“快点回去!莫要在这里停留!”
迦罗遥随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亮光。
他心下迟疑:“父皇,那您呢?”他突然不安起来,紧紧抓着父皇的手,哀求道:“父皇,您和我一起走吧。”
迦罗坤雅看着他,慈爱地道:“好孩子,你自己过去吧,父皇要留在这里。”
“不!不!父皇和我一起走!父皇,别丢下儿臣。”迦罗遥抱着父亲哀求,双眸流下泪来。
迦罗坤雅像儿时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指着河对岸道:“你看。你母后在那边等我呢,我要和她一起去。”
迦罗遥顺势望去,黑暗的长河对岸,果然隐隐有一婀娜多姿的女子身影。那女子站在岸边,正痴痴地凝望着这边。
“母后……母后……”
迦罗遥扑到河边,冲着那边伸出双手,嚎啕大哭:“母后,抱抱孩儿吧!孩儿好想你……母后,孩儿好痛啊──”
那女子也向他伸出双臂,却始终无法跨越黑河的阻隔,不由泪水涟涟,黑暗阴冷的空间中可见那滴滴泪水反射的波光。
“遥儿,我的孩子……回去吧。回去吧……”
遥远而温柔的呼唤,在迦罗遥耳边声声响起,让他心碎欲裂。
迦罗坤雅从后拉起他,拖着他远离河岸,催促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父皇,母后,你们都不要孩儿了吗?”
迦罗遥跪在地上,抱着父皇的双腿,哽咽不已,完全没有摄政王的风采。此时他只是一个父母在前,却无法一家团圆的、幼稚而任性的孩子。
迦罗坤雅忽然恼怒起来,拎起他的衣襟厉声道:“难道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要了吗?”
迦罗遥倏然一惊,恍惚记起了什么。
迦罗坤雅指着他身后的亮光:“你听!你的孩子在哭泣,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你就忍心让他随你一起走吗?当年你母亲是何等艰难才生下你,难道现在你要放弃吗?”
迦罗遥回头,隐隐听到光线处传来微弱的啼哭之声。
啊……
那是他的孩子。他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迦罗遥脸色一变,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迦罗坤雅温柔地拍了拍他:“孩子,回去吧。你不该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