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垂下了眼睑,突然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被触动了……
当天晚上,元娘趴在书桌旁,在羊角宫灯柔和的光线下,认认真真的写着信:“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二十七、军嫂的空窗生活(下)
前线断断续续有消息传来,开始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说徐令宜带着大军兵败鸡鸣山,后来又说苗人有意投诚,还有消息说苗人的投诚是假的,是想引大周的军队入瓮。……朝廷中就有御史弹劾徐令宜督军不力。……
徐府众人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直到建武五十六年年底,才有捷报传来,说徐令宜带领众将斩下了苗人头领的头颅,七战七捷,……
元娘松了一口气。
这时,老君堂胡同传话过来,说罗二老爷的女儿、元娘的堂妹罗四娘的婚期定到了十二月初四。元娘去了老君堂胡同为四娘添箱。
罗老太爷看上去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脸色憔悴,间或用手握拳掩着嘴咳嗽。据说已经准备上书给皇上致仕,告老还乡了。
罗二老爷留在京里做了堂官,就和妻子儿女住进了老君堂胡同的宅子。
和四娘定亲的是大理寺丞余乃硅的长子余怡清,十八岁,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这门婚事是罗三太太做的保山。
罗二太太喻氏在厅堂招呼客人,白脸皮,容长脸,穿了件大红色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镶玉赤金观音分心,碗口大的西洋珠翠花,又围了圈翠梅花钿儿,珠光宝气。看到元娘来了忙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
元娘给罗二太太行了礼,说了几句闲话,看又有客人来了,罗二太太正忙着,就到后面厢房找四娘说话。
罗四娘今年刚刚十五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柔顺,看上去十分舒服。这会儿正端坐在炕上,脸色微红。
元娘抿着嘴笑了笑,坐下和四娘说话。四娘神色忸怩,问三句才答一句。
旁边才十岁的七娘笑嘻嘻的,一脸娇憨。她是罗二老爷家最小的幺女,刚出生没几天二老爷就中了举,她越长越大,二老爷的官路越走越顺,父母视她为福星,最为宠爱娇惯,养得七娘比一般的闺阁女子活泼大胆。
元娘把自己准备的添箱,几件贵重首饰给了四娘。四娘含羞道谢。
参加完四娘的婚事,元娘开始着手张罗自己身边几个陪嫁丫鬟的亲事。
元娘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带了四个大丫鬟,晚香、晚玉、春锦、夏绢。四个人年纪都大了,该配人了。元娘让陶妈妈细细打听了徐家一些比较资深的管事家里有出息的年轻子弟,挑了四个老实本分的,问她们的意思。其他三人都是千肯万肯,只有晚香,不愿意。元娘诧异,以为晚香心里有了人,私下问晚香到底是怎么想的。
晚香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了她的心思。
原来徐府里有个不成名的规定。内外院不能两头大,外院管事的婆娘不能在夫人屋里当管事妈妈。
晚香目光坚毅:“我想的很清楚了。有夫人的一天,就有我的一天。与其给人家做嫁衣了还要低三下四地服侍别人,不如自己抛头露面,在夫人跟着做个管事的妈妈,自由自在,不看男人的眼色!”
元娘没想到晚香居然是这个主意,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晚上和陶妈妈说了,后来给晚香挑了徐家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厮陈续,晚香自己也看过,点了头。
接下来,元娘让陶妈妈好好给晚香她们都操办了份体面的嫁妆,把她们四个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再把原来的四个二等丫鬟秋罗、嫣红、绿萼、绛紫升成了一等,又从三等丫鬟中挑了宝兰、梅沁、竹秀、桂芬、水芝补了二等丫鬟的缺。
等忙完了这些事情,时间已经滑到了四月,前线传来消息,徐令宜打了大胜仗,要班师回朝了!
二十八、徐四患上了战争后遗症?!退役将军的业余心理辅导师
四月底,徐令宜班师回朝。
大军停在离燕京六十公里以外的西山大营,徐令宜将带领麾下三千官兵于五月五日午时举行献俘仪式。
那天,万巷空城看徐郎……
虽然西山大营离燕京不过六十公里,但大军刚刚回来,诸事繁杂,徐令宜一直没有回府,只是让身边跟着的小厮回永平侯府报平安。太夫人详详细细盘问了小厮一通,确定徐令宜一切都好,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才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元娘收拾了徐令宜的一些衣服和日常用品让捎到西山。
不知道徐令宜现在怎样了?经过了战火的洗礼,这个男孩会变成什么样?……元娘有些想他。
五月初五举行过献俘仪式后,在徐府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徐令宜终于回家了!
战争的经历已经让徐令宜彻底褪去了男孩的青涩,变成了一个男人!他依旧高大挺拔,面容俊朗,但却目光凌厉,隐蓄锋芒,眉宇间出现了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端凝,让他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元娘看着觉得很眼熟,最后才想起来,那种神情,很像自己死去的公公徐老侯爷。
众人洒泪诉说别后离情,老成持重的太夫人更是哭得泪湿衣襟。
回到房里,元娘悄悄打量着徐令宜,只觉得这哥们打了场仗,平添了几分神秘,人是越发的惜字如金,面瘫神功更上一层楼,刚刚孩子们拜见久不见面的这位父亲,从小孱弱胆怯的徐嗣诚竟被当场吓哭。
回房后,徐令宜就是这样的:面无表情的去了净房梳洗,面无表情的坐在炕上喝茶,同样面无表情的钻进了被窝。
没有说一句话!诡异的沉默!
元娘黑线,带着满脑门子的汗珠跟着上了床。
这家伙,不会是在战场上伤了面部神经吧?!
元娘刚刚挨到床铺,就被一双健壮的臂膀狠狠拉到怀里抱住,有灼热的唇狠狠亲了下去。
一股混合着金属、马匹、皮革甚至血腥味的雄性气息包围了元娘,她陡然兴奋起来,身体轻轻的颤栗,颤抖着伸出手,用力拥住了身上男人的脖颈,修长的大腿也缠上了男人的熊腰……
身上的男人也粗鲁狂暴的在她身上揉捏、亲吻……
元娘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兴奋,身体控制不住的在轻轻发抖,嘴里逸出不自觉的娇媚呻吟……
难道女人真是嗅觉动物?!徐令宜经过战场改造的雄性气味该死的让她喜欢,竟然让她这么兴奋!……
元娘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把徐令宜更紧的拉向自己,大腿也缠的更紧了,腰肢在不自觉的扭动摩擦……
不够!还不够!……
但欲火焚身的元娘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徐令宜的那里……始终软沓沓的垂着!
意识到这点的元娘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沸腾的情绪立马冷却下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徐令宜突然放开元娘,挣脱元娘的纠缠,翻过身钻进另一床被子,背对着元娘把自己死死盖住,连脑袋也捂在了被子里。
元娘惊愕莫明,现在是什么状况?!徐令宜!!!居然,……
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还是……
元娘借着床头小杌子上羊角宫灯的光线,看见徐令宜用大红鸳鸯戏水的锦被死死裹着自己,身躯僵直,透着某种难言的绝望。
元娘明白,对于男人而言,这种事,是最大的打击,大到可以摧毁一个男人全部的自信……
她的心隐隐作痛,突然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热流,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她往徐令宜那边挪了挪,伸开双臂,隔着被子把徐令宜抱在怀里,把自己的脸隔着锦被冰凉顺滑的被面贴在徐令宜宽阔的背上。
徐令宜抖了抖,似乎像挣脱。
元娘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紧紧抱住他。
徐令宜没有再动。
两人就用这种诡异的姿势拥抱着。
良久,元娘轻轻开口,柔声道:“你最近太累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觉,休息好了自然都好了。”
被子里的徐令宜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元娘低声道:“我很想你。……孩子们也都念着你。……你能平安回来,我们真高兴!”
徐令宜依旧没有反应。
但元娘感觉她手下的被面有了湿意。
元娘依旧保持着这诡异的姿势。徐令宜也没有再动。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娘困意上涌,渐渐沉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元娘突然醒来。
黑暗中,徐令宜正和她面对面躺在枕上,一双圆圆大大的凤眼晦暗莫明,正怔怔的望着她。
元娘也侧着头,静静的看他。
两人对视了半晌。
徐令宜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静静的道:“我睡不着!”
元娘也翻身成仰卧姿势:“那我们说说话吧。”
徐令宜却沉默了。
半晌,寂静的卧室中才响起徐令宜如大提琴般醇厚的声音:“……这次,在苗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死人!……”他的声音低下去,“头一天还在跟你有说有笑,商量战术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转眼间就身首异处鲜血四溅!……”他突然哽住了。
室内静下来。
元娘默默的伸手过去,在被子里找到徐令宜带着薄茧的大手,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给他一些力量去承受那些残酷的生离死别!
久久,徐令宜在枕上挪了挪,把自己的头轻轻靠在元娘的头上。
“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
徐令宜回来的第一晚,种种状况搞得元娘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元娘不得不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望着元娘青黑的眼圈,笑得很畅快很开心。
看着太夫人那促狭含笑的目光,元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她很想拿个大喇叭广播: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最后元娘在太夫人和三夫人的打趣中落荒而逃。
元娘突然觉得她无比理解窦娥的心情了。
处理完内院的事务,打发走了各位管事妈妈后,元娘坐在炕桌旁沉思。
从战场上回来,徐令宜出现这样的问题,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她前世曾经听说过,某些参加过战争的士兵很容易罹患战争后遗症。战场那种非正常的极端环境,容易对深陷其中的人造成难以抹去的伤害。徐令宜的身体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但是他的心理,……估计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吧!……那种视人命如草芥血肉横飞的地方,去过的人很难无动于衷,毫发无伤吧!……
元娘默默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茶,她要怎样才能帮到他呢?!
此刻,她无比后悔自己前世没有学过心理学。要是学过,现在不会这样手足无措了吧?……
不过这大周也没有什么战争心理辅导啊,皇帝管理太粗暴太不人性化了吧!
元娘拼命回忆自己上辈子从各种信息渠道听说的关于治疗心理创伤的方法,但所获寥寥无几。没办法,上辈子她对心理学没兴趣!
最后,元娘整理了一下脑袋里残存的各种小道消息,制定以下方案:
1、消除战争给徐令宜造成的压力,让他从紧张状况中解放出来。
呃,不过怎么做才能缓解压力,谁知道方法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2、据说对退役军人,家庭的温暖很重要。要增加徐令宜跟家人接触的时间。
方法:多拉着他去太夫人那吃午饭和晚饭吧!
3、让病人体会到家人的关心很重要。对这个病号,自己要更关心,更温柔,更体贴才对!
方法:整天围着他嘘寒问暖?溜须拍马?跟前跟后?……
对于徐令宜这个棘手的案例,被赶鸭子上架业余再业余的心理辅导师罗元娘女士表示,她鸭梨很大!
不过元娘还是决定尽快开始实施她的治疗方案。
但问题是徐令宜这家伙每天天一亮就跑得不见人影,休假期间也一样,常常只有太阳落山了,元娘才能见到他。
这样,一号方案没头绪,二号方案和三号方案因为病人的不配合,胎死腹中。
元娘很担心徐令宜。
既然白天见不着,那晚上多和这家伙说说话吧,据说聊天可以舒缓压力。
在元娘的刻意引导下,两人开始盖着棉被纯聊天。
徐令宜慢慢告诉元娘很多事情:
“……手下十几位有经验的大将,我什么也不懂,偏偏在他们面前半点风声也不敢漏。半夜跟着那些小吏从怎样调拨军饷粮草学起,第二天早上起床对付当天的琐事……”
……
“……兵败鸡鸣山的时候,夜晚的月亮很亮,月光很清冷,洒落在宝蓝色的锦被上,闪着幽暗的光泽,像凝固的潭水般压在身上,沉甸甸,让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当被简王派到我身边保护我安危的范维纲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我‘侯爷,您害不害怕 ’时,我放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却只能风轻云淡地回答他‘有这些害怕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办!’……当时我本是一句逞强的话,却也提醒了我,让我一个激灵。……当即就起身穿衣,让范维纲喊了所有的将领一起商讨对策……这才有了众位将领的众志成城,才有了苗疆之战的转机,才有了今天的战功赫赫。……”
元娘轻轻道:“那时候,很害怕吧!”
幽暗中,那边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嗯!……也不是……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后悔,不是不犹豫,不是没想过回头,……而是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后悔、犹豫、回头。前面是崇山峻岭,后退,却是深潭壑谷,唯有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硬着头皮朝前走。……”
元娘默然。
这种感觉她太知道了。害怕,犹豫,彷徨,从来都不能改变你的处境,只有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走,才能熬过眼前的困境,否则,……你就会被眼前的困境溺死!
停了一会儿,那边又接着道:“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常自问‘如果换成了父亲,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二哥遇到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呢’……”声音越来越低。
元娘微叹,轻轻靠过去,搂着徐令宜:“他们会看到的!他们都会觉得你做的好的!”
徐令宜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把元娘抱在怀里。
……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渐渐沉入梦乡。
不过徐令宜打仗回来后,觉睡的很不安稳,常常从梦中大叫着醒来,明显是在做恶梦。
每当这时,元娘总是像安慰婉姐儿一样,轻轻抱着满头大汗的徐令宜,轻轻拍着他,喃喃低语安慰着他,哄着他再次入睡。
这样元娘的睡眠质量也不能得到保证,眼底的青色越来越重。
看着太夫人越来越戏谑的笑容,元娘心里暗叹。
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哪!
光阴如梭,春去夏来,夏走秋至。徐令宜也开始到西山大营上班,继续他都指挥使的职责,继续开始了早出晚归,偶尔外宿的生活。
建武五十七年九月初三,徐令宜十九周岁的生辰。
他一大早吃了元娘给他煮的长寿面后,就被顺王等一干狐朋狗友叫走到春熙楼吃饭贺寿去了,直到月华高升才晃晃悠悠一身酒气的回来。
元娘喂他
船说